秦素抱着猫儿上了二楼,声音从二楼上传下,“冰雁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在清微宗里跟别人斗智斗勇,争权夺利。”李玄都也跟着来到二楼。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让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师父、姑姑、二师兄都是上了春秋的人。”
李玄都一怔,他还没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能说全然没有考虑过,他是考虑过师父飞升之后的清微宗局面,无非是二师兄就任宗主,或者是姑姑李非烟也可以,他却是忘了姑姑和二师兄也是上了年纪之人,而且两人都不是长生境,不可能长年处理俗务,无论师父李道虚何时飞升,至多再有十年,他们两人就要开始准备闭关,无论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有多大,总要尝试一番,才能不留遗憾。
如此一来,清微宗的确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司徒玄策未死,成功接掌清微宗,到了如今也该着手培养下任宗主了。
司徒玄策身死之后,本该继承司徒玄策位置的张海石与李道虚离心,已经退居幕后的李道虚不得不像两次执掌正一宗的张清衍那样重新出山,又陆陆续续收了四个年纪上差不多等同徒孙的弟子,也就是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四人。其中最有可能接任宗主之位的是李元婴和李玄都,陆雁冰和李太一是备选。
可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之后,李元婴、李太一被李玄都驱逐出清微宗,李玄都本人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太可能亲自执掌清微宗,竟是只剩下一个陆雁冰。
陆雁冰是否姓李,倒是没什么关系,清微宗也出过许多异姓宗主,李家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宗主大位迟早会回到李家人的手中,所以众多李姓弟子不会反对。陆雁冰是男是女,也没有关系,清微宗不像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宗主必须是女子,也不像正一宗、静禅宗等宗,宗主必须是男子,男女皆可,过去也出过女子宗主,若是李非烟再年轻些,她就可以直接担任宗主。
关键在于陆雁冰能否胜任。平心而论,陆雁冰还是稍逊于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等人,稍显稚嫩,且不说她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只说陆雁冰的性情,随风摇摆的能力适用于一个堂主之位,甚至也适用于小宗的宗主,却绝不适用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主。
李玄都在世的时候,旁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的确无人敢于招惹陆雁冰,陆雁冰可以坐稳这个位子,可这绝对不是李玄都的本意。
前不久李玄都在游历辽东的时候,还想着如何改组清微宗内部,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清微宗宗主配合他,张海石可以,李非烟也可以,陆雁冰却是不太可以。虽说人是会成长的,但现在的陆雁冰还缺乏必要的魄力,不敢担责是陆雁冰最大的缺点,在这一点上,颜飞卿、苏云媗、秦素、宫官、玉清宁等人都要胜过陆雁冰。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李玄都不在了,或是死了,或是像地师那样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提前飞升,陆雁冰能否镇得住清微宗内部的众多“骄兵悍将”?要知道历代执掌清微宗之人,从李玄都的师祖李公开始,到师父李道虚,再到大师兄司徒玄策,乃至于三师兄李元婴、李玄都本人,以及现在的二师兄张海石,无一不是武力顶尖之人,就是最弱的李元婴,也是而立之年就名列太玄榜上,日后造化境有望,甚至可以争夺太玄榜的榜首。与这些人相比,陆雁冰的修为是不是太弱了些?
更何况还有一个天纵奇才的李太一游离在外,他比李元婴小了近二十岁,又名列李家族谱,若是李玄都、张海石、李非烟等人都不在人世,李太一打着李家的旗号回来争夺宗主,陆雁冰能否抵挡得住?毕竟这是清微宗的私事,秦素等人未必就能插手。
当然,李玄都可以把李元婴、李太一杀了。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要背上一个屠戮兄弟的骂名,此二人不仅是李玄都的师兄弟,还是族谱上的兄弟。而且李玄都觉得两人罪不至死,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
在种种思虑之下,陆雁冰实在不是李玄都心目中合适的宗主人选。不过幸运的是不必陆雁冰现在就接任宗主之位,如果李玄都想要立陆雁冰为宗主,那么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去培养她。这对李玄都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过去李玄都就喜欢对陆雁冰说教,想来如今的陆雁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李玄都沉思了许久,说道:“师父常说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我却是个操心的劳碌命,不能不想。思来想去,冰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距离让人十分满意还有一定距离,只能是暂且培养她看看,同时我也会知会二师兄一声,让他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做好两手准备。”
秦素毕竟与陆雁冰交好,心底还是向着陆雁冰的,说道:“你的要求可真高,冰雁只是勉强让你满意,我觉得冰雁不错。”
“这已经是看在我们师兄妹的情面上往好处说了。”李玄都不以为然道,“若没有这些情分,我不帮她,你也不帮她,她连一个‘差强人意’也算不上。”
秦素听得李玄都如此说,知道李玄都其实是对陆雁冰很不满意,也不好再为陆雁冰说话,免得李玄都又想起陆雁冰过去做的那些事情,生出厌烦之心,转而说道:“那就看看再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二楼里有一个小客厅,李玄都坐在客厅中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湖水,说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我会去见赵部堂,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态度?”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自然是支持你。”
“我当然知道他会支持我。”李玄都道,“我是说他会选择怎样的支持?”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有限度的支持。”
李玄都笑起来,“你我所见略同。”
秦素道:“就算他们想要全力支持,也无从支持,除非辽东大军选择在这个时候大举入关。”
秦素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赵政无力在长生境的争斗中支持李玄都什么,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地相问,自然是有他的思量。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天真之人?
在李玄都看来,勾心斗角的权贵世家中生不出天真之人,因为身在其中,耳濡目染之下,哪怕仅仅为了自保也要学会相互算计。穷苦百姓的家中也生不出天真之人,虽然穷苦百姓的家中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可生活的重担却能把人性中的天真早早磨灭殆尽,一个早早承受了生活沉重之人只会过早成熟,而不会天真。
真正的天真之人只会是衣食无忧又备受家人宠爱,物质和精神缺一不可。没了物质的支持,生活会教你做人,没了精神上的庇护,世道会教你做人。
所以李玄都不是一个天真之人,他很早就领会了在这个世上生存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有些时候反而不屑于按照这些道理行事,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李玄都的身上有些书生气。这大约就是看山不是山之后的看山还是山。
秦素本来有希望成为一个天真之人,因为无论是秦家的家世还是父亲秦清的溺爱,都足以让她变成一个备受宠爱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是秦素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她一方面极度害羞腼腆,有些天真大小姐的影子,另一方面又有“邪道妖女”该有的冷酷无情,死在她手上之人不在少数,而秦素也从未因此难过、悔恨、无法释怀。
这一点很像李玄都,一面是放浪形骸、阴阳怪气、冲动意气的紫府剑仙形象,一面是成熟稳重、坚毅隐忍、好为人师的清平先生形象。这不矛盾,也不冲突,盖因人生在世,少有人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真正的自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本来又是什么样子。正如有些人在长辈朋友面前是谦谦君子,到了不如自己之人面前便是纨绔子弟。
一般而言,无法在父母身上得到感情需求之人,很是容易动情,而且容易顾影自怜,长大之后逐渐发展成伤春悲秋之人。
李玄都身上就有这种倾向,不过因为他的经历和内心的强大,以及张肃卿等人的影响,让他走上了一条极为偏僻且极端的路途,他不会感伤自己的过往经历,却又不免遗憾,于是付诸于行。在他弱小时,他就很看重陆雁冰、周淑宁等人,哪怕陆雁冰一再与他为敌,他也可以大度地一笑了之。待到他强大时,他开始兼济天下,力求天下太平,不使自己的悲剧重演,这其中种种却是很难言说了。
秦素与李玄都其实是一种人,只是秦素没有李玄都极端,也没有李玄都那么强大。
秦素因为母亲之死导致亲情的缺失,本来会走上一条孤拐的路子,可秦清却又身体力行地把秦素给拉了回来。不仅仅是秦清宠爱秦素到溺爱的程度,还表现在秦清什么时候都把秦素带在身边。正如秦素自己所言,秦清在谋划辽东马政这样的大事时,也将幼小的秦素带在身边,以至于秦素在多年后还对辽东马政的内情记忆犹新。至于秦素后来离开家门四处游历,那已经是她长大成人后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秦素就难免变得矛盾,一方面是母亲的缺失,一方面是父亲近乎于赎罪的宠爱,这让她既没有成为无忧无虑的天真大小姐,又没有极端、偏激、孤僻且仇视父亲,只是有些不喜欢与旁人打交道。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很是佩服老岳父养女儿的手段,在先手犯下大错的情况下,还能绝地翻盘。既没有让秦素变成刁蛮任性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也没有让秦素孤僻到仇视自己这个父亲,反而父女感情和睦。
该抓紧的时候,秦清无论怎么忙碌,都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该放手的时候,秦素便是跑去天涯海角,秦清也不多过问半句。秦清不因自己与韩无垢交好就强逼秦素对待忘情宗如何,也不因自己与三弟秦道方失和就强逼秦素不与三叔来往,更不会因为自己志在天下便将自己的志向强加在女儿的身上,甚至在女儿嫁人和自己娶妻的事情上也极为重视女儿的看法,在这个讲究父母之命和父为子纲的世道中,秦清堪称是个异类。
当然,也不可否认秦素传承了母亲的优秀品质,本性纯良,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李玄都自问没有这个能耐,换成他在秦清的位置上,只怕要养出一个陆雁冰一样的女儿了,逆反父亲,将父亲视作仇寇,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想着,若是有时间,他倒是真想和这位岳父大人坐下来谈谈,交流下心得体会。他未必会有子嗣,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因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和秦素是一类人,却又大相径庭,盖因经历不同,环境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相同。
李玄都没有秦素这样的好运,有秦清这样一位父亲。秦素也没有李玄都这样的好运,接连遇到了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张海石等众多老师。
可两人的心思还是相通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会征求秦素的意见,哪怕他心中早有了定算。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相同,他便会直接行动。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便停下来好生思量一下。
李玄都此时问秦素这个问题,关键不在于赵政,而在于秦素回答中的秦清。
秦素是李玄都和秦清之间最重要的桥梁,在有些事情上,秦素的态度至关重要。
李玄都道:“素素,虽然按照道理来说,岳父必然是支持我进京的,但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毕竟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我想与他面谈一次。”
秦素明白了李玄都问这话的用意,“玄哥哥,你觉得爹爹一时半刻之间不会回来?”
李玄都道:“我在终南山的这段时日里也曾一窥凝聚元婴之妙境,实在艰难无比,不是一日之功可成,非要长年累月的苦修不可。虽说岳父得了巫阳传下的‘宇之术’,但也未必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更上一层楼,这出关之日便遥遥无期。”
秦素在闲暇时曾经听李玄都说起过得证金丹大道之后的元婴妙境,也知道父亲闭关就是为了此等境界,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说道:“如此看来,想等爹爹返回朝阳府却是不太现实,要不……我们直接去太白上的大荒北宫?”
李玄都问道:“你知道大荒北宫的具体位置?”
“知道。”秦素回答道,“爹爹带我去过,那里美则美矣,太过冷清,没有人气,我便不喜欢多待,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有去过了。”
李玄都沉吟道:“先给岳父传书一封,待我们见过了赵部堂之后,就去大荒北宫。你觉得如何?”
“好。”秦素应了一声,放下怀中的猫儿,起身往书房走去。
李玄都仍是坐在小客厅中,望着窗外。
秦素的这座闺阁足有三层,每层都极为开阔,说是闺阁,其实自成一体,包括卧房、书房、正堂、小客厅、静室、客房等等。其间有各种屏障分隔开来,使得这三层楼阁内部别有洞天。
入夜之后,李玄都在二楼的书房中坐了一宿,继续每日的修炼,秦素则是回了自己在三楼的卧房,沉沉睡去。到了秦素这等境界,入睡并非了为了放松身体,而是使心神得到休息,毕竟整日不睡,便是体魄撑得住,日积月累下的心力消耗也十分巨大,除非是专门修炼神魂的鬼仙,或是李玄都这等已经跻身长生境之人。
其实睡之一事,大有学问,且不说希夷先生的大梦春秋,便是陆吾神等神兽之属,在重伤之后最好的疗伤之法也是沉睡,这一睡便有可能是数年光景。而李玄都在脱胎换骨的四十九日中,也是经常大睡。
待到次日卯时初,李玄都离开书房。长生境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这点好处,不染尘埃,无漏无缺,故而通体洁净,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使得李玄都省去了洗漱的工夫。
李玄都出来楼阁,站在葡萄架下隔着湖水眺望湖对岸,此时秦家大宅渐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四处开始陆续掌灯,好些仆役已经起身,开始各自的差事。
这会儿秦素也起身了,不过女子整理仪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间,一时半刻之间忙活不完。
李玄都便耐心地站在葡萄架下等待秦素,待到秦素下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盛,大约是卯时末了。李玄都估摸着这会儿秦道远等人差不多也该起床了,应该是在用早饭。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俱是辟谷,李玄都本来还靠进食来弥补体魄,可在他完成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连这一步也省却了。
李玄都与秦素又等了片刻后,才动身去见秦道远。
秦道远知道李玄都今天要见赵政,早早准备好了,待到李玄都过来,便吩咐人准备车马,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距离秦家大宅不远的总督衙门。
各地的总督衙门都大同小异,门外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妙书斋
赵政昨天就知道了李玄都来到朝阳府的消息,只是实在脱不开身,便安排在今日见面。昨天他忙到子时,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来到总督府的后堂等待李玄都。
秦道远没有官身,可总督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这位秦家老爷,私下里都称其为为“巡抚”、“中丞”,对应了“总督”和“部堂”。辽东是没有巡抚的,而且巡抚并不是总督的下属,所以常常会闹出督抚之争。由此可见秦道远的地位。
在秦道远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总督府的后堂,赵政已经迎了出来,与李玄都相互见礼,却难掩脸上的疲惫之色。
李玄都道:“罪过罪过,若非事关重大,实不该来搅扰正公。”
“紫府这是哪里话,听闻清平先生昨日到了朝阳府,我本该去见紫府,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还望紫府见谅。”赵政招呼着众人分而落座,有仆役送上热茶,又退了出去。
李玄都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我的来意,想必正公已经知晓,不知正公是何看法?”
坐在主位上的赵政道:“紫府要上京,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紫府赐教。”
“赐教不敢当。”李玄都道,“正公但问无妨。”
赵政望着李玄都,问道:“敢问紫府,上京所为何事?是向朝廷示威?还是打算杀人报仇?”
赵政此言不可谓不直白,也隐隐表明了他的态度,他认为现在不是上京的好时机,因为李玄都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至多就是大闹一场,然后狼狈退出帝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势。再有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已经说过的,辽东大军还没有做好入关的准备,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配合李玄都进京有所动作。
这种情况下,在赵政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玄都为了个人恩怨报仇,所以赵政才问李玄都上京为了何事。
李玄都环视四周,此时在座只有四人,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是赵政和秦道远,秦襄因为其他事情无法脱身。不过都是可信之人,李玄都便也直言了,“太后谢雉已经派人与我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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