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院的卧房里,周妈妈在旁边站着,指点着沈鹿给程老夫人鬓发。
那人端坐在圆凳上,手里不紧不慢的捻着佛珠,做闭目养神之状。
较之这两人的轻松,沈鹿的状态就异常让人担忧。
她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每日在床上躺着都不足修养,更何况,这几日程老夫人根本不叫她歇着,总是要做这做那的。
这鬓发的过程需要一直抬着手臂,但她的双臂骨裂阖府人尽皆知,这样长时间的坚持,让沈鹿的脸色秒趋惨白,豆大的汗珠顺颊而落。
“手臂太高。”
周妈妈丝毫不同情,命令道:“老夫人近来头疼,你再伺候一会儿。”正要出去准备朝食,忽见红参走了进来,一脸难色。
周妈妈谨慎道:“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红参看了一眼神情诸多痛苦的沈鹿,这才为难道:“是秋白少爷。”
沈鹿听到,鬓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些微不可查的细节被程老夫人注意到,老太太缓缓的睁开眼睛,声音沉稳而庄严道:“秋白怎么了?”深呼了口气,“若是来看沈鹿的,就叫他回去吧。”
红参道:“回老夫人的话,秋白少爷说,他是来给您请安的。”
“哼。”
程老夫人了然一笑,瞧着圆镜里的沈鹿,淡淡道:“来给我请安的?这话你也不信吧,这个傻孩子,连谎也说不好。”复又敛笑,“告诉他,沈鹿在我这里很安全,叫他以后不要来了,若是不听话,我就把沈鹿送进官府去。”
红参应声离开。
周妈妈随后也出去了。
“继续。”
程老夫人吩咐沈鹿道:“你这伺候人的本事,得炼。”
沈鹿暗自咬了咬牙,心底深处窜了些火,却还是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的把那股火给压住,然后给程老夫人尽心尽力的鬓发。
话说回来,就算她当初做贼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伺候过人,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等着自己伤势好后,再想办法偷溜走吧。
程老夫人打量着镜中的那人,似乎能透过那人的眉眼窥探到沈鹿的想法,她缓缓的坐直身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说实话,这个沈鹿的性格,和年轻的自己很像很像。
但是,若想要在这国公府程家生存下去,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口舌中度日,就要把沈鹿身上的江湖气给消磨干净,要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罢了。”
程老夫人瞥见沈鹿那不停细颤的袖管,忽而道:“你先别弄了。”举了举自己手里的佛珠,“把这个佛珠送去二房给珮儿。”
沈鹿不解的接过,轻应离开。
…
…
“宗玉!宗玉!”
分缎坊的里屋,一行绣娘正在忙着工作,诸多小厮来回奔波,因着刚和缎庄分开管理,所以程衍正在和荣婶子对账,忽然听到外堂有人喊他。
“这是?”荣婶子抬头道,“秋白少爷的声音?是不是庄子里出事了?”
程衍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也知道程岚这回又为何而来,便对荣婶子道:“你先忙着,我出去看一眼。”
说罢,程衍撩开门帘子出去,瞧着程岚道:“秋白,怎么了?”
程岚瞧着那些人忙里忙外的,知道程衍现在怕是腾不出功夫来,本想要他去国公府看看沈鹿的近况,却有些愧疚住了口:“没……没事,我就是来看看。”
程衍苦笑:“是为了沈鹿的事情吧。”
程岚微怔的抬头,也苦涩的点了下头:“听说……沈鹿在国公府,每日是忙的团团转,她可还病着呢,祖母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程衍叫他坐过去,吩咐人倒了杯茶给他,平静道:“秋白,你就放心吧,祖母知道轻重,不会真正为难沈鹿的。”和程岚身后同样无可奈何的忍冬对视,“再者说了,没有什么地方比国公府更隐蔽了,也没有什么人,会比祖母的身份更加能保护沈鹿的安危,你就别担心了。”
程衍闻言,心稍微松泛些,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脸:“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太没用了。”又抬头道,“说回来,阿岫那边怎么样了?这人都七天没回来了,她在员外府可有什么消息吗?别是出什么事了。”
程衍心头倒还算淡定,说道:“隋员外就算再不爽,有祖母和皇上赏给我的黄马褂在,也不会轻易动程岐的,只是……既然那人有了主意,我相信她。”妙书斋
“你相信她?”
程岚皱了皱眉:“我告诉你宗玉,阿岫说的话,除去你亲眼所见的,剩下的一概不要相信,这丫头最能扯谎了。”起身指了指,“你……你赶紧,抽空的话去一趟员外府看看,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太不安全了。”
“行了吧秋白。”
程衍淡笑道:“你就别成日杞人忧天了。”推着程岚往外走,“既然现在不用去学府了,就回去照顾照顾山庄的事情,别胡思乱想了。”
程岚没办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由忍冬扶着离开了。
程衍目送着程岚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然后转身,却又在门槛的位置停住,抬头看向员外府的位置,微微眯了眯眼睛,这才进屋去。
…
…
员外府的正厅里,程岐靠着窗边,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盛夏的阳光透过田字格一般的窗户映进来,如落叶般打在程岐的身上,斑驳的像是落叶,她清秀的侧脸掩在光中,长发飘然,如画般静美。
当然,这份场景看在秦氏的眼里,真是让她又恨又无力。
七天了,足足七天了。
这人赖在这里足足七天了,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然,她如果只是来蹭吃蹭喝蹭住的话,秦氏还不会这么崩溃。
关键时刻,这人太能折腾了。
鸡毛蒜皮的事一大堆,还偏偏要顾着面子满足她。
秦氏长这么大,是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姑娘,她不止一次劝隋员外将那五万两银子还了,送走这尊大佛,可那人非要杠这一回。
秦氏只怕两败俱伤,毕竟程家长房这一脉,背后站着不少人,而隋员外的靠山只有葛使君,那人还很是嫌弃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弟。
“姐姐,我可以碰一下这只青蛙吗?”
七岁的隋童瞧见程岐膝盖上的青蛙,小孩子好奇,平日里他去捉青蛙,那生物弹跳力十足,根本近不了身,怎么程岐的这只这么听话。
程岐拿开手里的书本,瞧着那个童真十足的孩子,淡笑道:“当然可以……”
“童儿!”
眼瞧着自家孩子要碰到那只青蛙,秦氏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站了起来,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嗖的站了起来,把身边的婢子吓了一跳。
“夫人?”那婢子有些担心,以为秦氏要和程岐撕破脸。
秦氏到底是个好性儿的,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走过去不由分说的把隋童抱在怀里,往厅外走去。
“秦夫人?”
程岐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儿,举了举膝盖上的青蛙:“这青蛙没事的,平日里都在我枕边一起睡的,干净着呢。”
秦氏背对着程岐,旁边的女婢看到,这人的表情很明显的不好起来,但话说还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岐姑娘别见怪,我是怕童儿下手没轻没重,伤到姑娘的宠物,这都晌午了,姑娘若是饿了的话,便吩咐备膳吧。”
程岐笑着歪了歪头:“那夫人和童儿……”
“我们不饿。”
秦氏说到这里,已经丝毫的客套都拿不出来了,正好出去厅子,迎面碰上会友回来的隋员外,她狠狠的剐了那人一眼。
隋员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厅子的方向,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这程岐还没走吗?”
秦氏没好气儿的点了下头,压低声音说道:“你能赖账,可我看啊,这程岐才是最会赖得。”气吁吁的继续,“正在里面看书呢,我已经备膳了。”
“你还被她备膳?”
隋员外这几日被程岐弄得,本就心情不好,今天出去会会旧友,情绪刚刚宽泛些就又前功尽弃,恶狠道:“就该饿死她,毒死她。”
“你可算了吧,说这些气话有什么用。”
秦氏冰冷道:“她这次来,一个伺候的婢女都没带,摆明了要打持久战,更何况,她来咱们员外府做客的事情,在梁城里外传的人尽皆知,咱们……不能人家站着进来的,躺着出去吧。”
“要我说。”秦氏考虑考虑,妥协道,“老爷,你就把银子还了吧,咱们又不是给不起,和她一个小贱蹄子耗着,岂非得不偿失,更何况,葛使君那边都表明了态度,你这个表哥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
隋员外也心烦不已,咬牙切齿道:“否则程岐也不会这样嚣张,她就是想把我一口咬死,但我是不会让她得逞的,她不是爱在咱们员外府里待着吗,那就让她好好的待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咱们礼数到了,她就逮不到话头。”
“可是……”
秦氏还是放心不下,拉住隋员外将要进厅去的衣袖:“她身边一个人伺候的人都没带,算是和外头没有联系,这人来人往风言风语的,别让人说……是咱们把她如何如何了,叫人在背后说咱们的不是。”叹了口气,“还有那个程衍,听老钱说,这人正盯着咱们员外府的动静呢,那人当初为了程岐,连季北厚和段贵妃都敢得罪,而且你可别忘了,他可有着皇上亲赏的黄马褂呢。”
隋员外也想到了这一点,遂道:“这样吧,我待会儿进去,里外里用话敲打暗示一下程岐,要是那人给脸不要脸,那……只能暂且忍下,等明日你带着她去趟璞庙,叫人看看,让他们知道,程岐还是全胳膊全腿的。”
秦氏见隋员外如此,也知道这尊瘟神的难弄,只得点了下头,抱着根本听不懂的隋童离开。
而隋员外目送发妻走远,不耐烦的轻咳了咳,才走进厅子,那里早已经备好了昼食,程岐坐在桌边,边看书边吃的不亦乐乎。
“老爷。”
旁边伺候的婢子见到隋员外,微微屈膝说道。
隋员外轻点头,然后瞧着程岐听到声音,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很是淡然的说道:“哎?员外您回来了,可用过昼食了?坐下一起吃啊?”
隋员外见状,心里面憋屈的火更是窜了一个高度,前几天程岐还脸小儿,见到自己会客客气气的行礼,这两天,连基本的礼节规矩都不顾了。
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员外府的主子了。
好像自己是客一般。
隋员外深吸一口气并且坐下,平淡道:“岐姑娘,这饭菜可还可口?”
程岐点头:“夫人顿顿盛情款待,破费了。”
“这点儿小钱儿不算什么。”
隋员外没办法,只得较为直接的说道:“只不过……岐姑娘你已经在我的府上住了整整七天了,山庄那边……也会很担心你的吧。”
见隋员外有赶客的意思,一旁站着的女婢都替她臊得慌了,程岐却还是铁打不动的装作听不懂,随意道:“员外您就放心吧,我来的时候,已经都交代好了庄子上的事情。”转头笑吟吟道,“都说了是来向员外讨教生意经的,不学点儿皮毛回去也不好交代,所以……就得多多劳烦员外费心了。”
隋员外见这人油盐不进,也有些装不下去了,声音转冷:“姑娘过誉了,我一个讨来的员外,哪有什么生意经教给你,只怕会叫姑娘失望了。”
“员外何必妄自菲薄。”程岐笑着抿了口茶。
隋员外则继续道:“所以啊,岐姑娘请回吧,免得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程岐听着,不紧不慢的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漠道:“我可不觉得在这员外府待着是浪费时间,你瞧这里住的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仙酿琼浆。”瞥眼回去,意味深长的说道,“员外……这样您还敢说您没什么生意经教给我吗?”
隋员外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程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想来,隋员外一定是很会做生意了,否则,拿什么来支撑这府里如此庞大的开销呢,难不成……”话锋一转,颇带有攻击性的打趣儿道,“全是靠欠钱不还吗?”
她这么一说,相当于把窗户纸捅破,看的旁边的婢子胆战心惊,生怕这女子一个盘子甩起来,削在隋员外那有些秃瓢的脑袋上。
毕竟这人……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
可谁知,听到这话的隋员外还是绷住了脾气,同程岐两人干笑几声,然后站起身负手道:“岐姑娘说笑了。”往前伏了伏身子,“只是想来,我能交给岐姑娘你的也只有一样了。”
程岐轻轻眨眼:“员外请讲。”
“你知道,什么叫熬鹰吗?”
隋员外话里有话的笑道。
程岐笑意微顿,然后也不甘示弱的附和道:“当然,想要驯化一只猎鹰,就一定不让它睡觉,熬着它,让它困乏。”明知故问,“员外想说什么。”
隋员外点了下头,然后捋着下巴的胡子说道:“我想说,若论起熬鹰,岐姑娘的本事怕是比我高出不少去。”见程岐敛眸,他又起身道,“你慢慢吃。”
说罢,转身没有回头的离开了。
程岐瞧着那人的背影,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还是松了口气,整个人也从战斗状态抽出来,随即抬头对那伺候的婢子道:“能做切片肘子吗?”
那女婢一愣,旋即不住的点头道:“能……能。”
…
…
深夜,朗月星疏。
员外府上下又闹成了一团,睡觉素来很沉的隋员外也被吵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皮,半撑着身子坐起来道:“怎么回事!外面怎么那么吵!”
几秒后,秦氏披着外衣从外头进来,气的是头顶发昏:“是程岐!”
隋员外料到了,也气不打一处来道:“怎么回事!!”
“她养的那只青蛙!”
秦氏几乎是用喊得:“她养的那只青蛙丢了!折腾的满府的人一起找!”因为不能冲程岐大火,委屈的红了眼眶,“都是你!都是你招来的魔星!每天晚上都要想办法折磨咱俩!不是……户外烧烤,就是练声高歌,昨天晚上还……在后院的空井里面放烟花,好悬把院子给烧着了,今天……今天又……”
“够了!”
隋员外也忍不住了,下床穿衣,怒斥道:“这个程岐!给脸不要脸!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心疼妻子,“她不是要算账吗!那就和她好好算一算!”
秦氏吓一跳,担心隋员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赶紧拉住他的手臂说道:“老爷,你要做什么?”
隋员外冷哼的甩开她,说道:“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
…
正厅里,火烛斑驳,那光影在墙上肆意的摇曳着。
隋员外坐着,瞧着对面的程岐,那人的眼眸里倒映着火苗的光,配上嘴角那一抹不知名的笑意,看上去像是女恶鬼一般。
“程岐。”
隋员外已经不再用岐姑娘来称呼她了:“你在我的府上胡闹了这么久,我顾着你爹生前的面子,没有追究分毫,可你今天晚上闹出这般事情来,我可得好好和你说道说道了。”
程岐往后靠了靠,平静道:“员外这话,早就该直说了。”
隋员外冷哼一声,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程岐,你登府的目的,我心里比你还清楚,你不就是来要账的吗,咱们两个都装了这么久,也累了,所以我不妨告诉你,银子,我有,但是我不想还。”
程岐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的说道:“员外玩笑了。”
隋员外没说话,挥手叫婢子端上来一壶白瓷瓶的酒来,大抵五六杯的量,放在程岐手边的桌案上:“程岐,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你被忘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在我的府上,你可千万别逞强。”
程岐淡淡道:“怎么?隋员外还想杀了我吗?”
秦氏皱眉:“岐姑娘,我们……”
隋员外止住她,然后指了一下那壶酒:“程岐,这里面装着的,是全天下最烈的酒,俗称刀割喉的一杯红,你折腾了我和我妻子这么久,还想要不痛不痒的把这银子拿回去,想的也未免太便宜了。”
“你什么意思?”
程岐恍惚知道那人要做什么了。
秦氏也不安道:“老爷,这可是一杯红,常人半口下去,都疼痛难忍,唯有那老酒蒙子能受得住一杯的量,你这……”
“没错。”
隋员外不客气道:“程岐,你要是今天有种,能把这一壶酒全都喝了,一滴不剩的话,我就把那五万两银子连本带息的还给你,咱们从此两清了。”
程岐闻言,垂眸那壶酒,心里还是思量。
喝酒拿钱。
这是现在最痛快的办法,如果自己不答应的话,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她知道这是隋员外给双方的一个台阶,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个条件。
“隋员外说话算话?”
程岐拿起那壶酒,冷冰冰的说道。
隋员外利落点头:“此话一出,驷马难追。”
“好,我相信员外也不会食言。”
程岐说罢,攥着那壶耳的手更加用力了些,冷脸轻晃了晃,看来这酒是盛满满登登的一滴不少,听说这酒咽下去如同咽刀子……
罢了,拼了。
程岐心一横,也不用杯子,直接拿起来就要对着嘴一干二尽。
“哎哎哎!你谁啊!你不能进去!”
伴随着婢子的尖叫,厅外忽然有凶猛而紧促的脚步声传来。
程岐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酒壶就被人夺走了,她疑惑的转头,竟然是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程衍。
那人面无表情,对着有些慌张的隋员外夫妇道:“我是程衍,这酒我替程岐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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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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