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一年多,因为罗其昉与骆光清手段相对温和,他们都快忘记当年慕炎兵临城下时,他们有多么害怕会被屠城,害怕命丧于大盛军队的屠刀下。
赫陀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水,又道:“岑隐就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老哥,你要是还想去,就去吧。兄弟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
如果对方非要往南墙上撞,那么他也没办法了,谁也拦不住一个非要寻死的人是不是?!
赫陀耶也不劝了,直接站起身来,告辞了:“老哥,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这顿算我的!”
赫陀耶没久留,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酒楼的雅座里就只剩下了老者一个人,他忍不住又朝外面的街道望去,此刻,那队大盛士兵早就没影了,街道上空荡荡的一片,街两边的不少店铺都关了门。
老者已经歇了去抗议的念头,毕竟他之前想去抗议那是为了在怀州过得更好,可不是为了找死。
老者慢慢地给自己斟酒,眸光闪烁不定,打算先观望一阵再说,反正谨慎总没错。
回府后,老者就让府里的几个小厮去外面打探消息,尤其注意其他商户、部族族长、怀人官员以及罗其昉那边的动静。
果不其然,他没动,别人动了。
又有几个商会的长老们不识相地跑去找罗其昉或者岑隐,又被拿下了,这些人与之前的拓哈拉等人一样再也没回来。
老者听闻消息时,觉得后怕不已,亲自去了赫陀耶的府邸,好好地谢了他一番。
短短两天,整个大越城都消停了。
帐篷的原料在三天内就全数征齐了。
罗其昉的态度更强硬了,把那些商户们召集在一起,直接对着他们宣布道:“既然各位都觉得朝廷给的银子少了,那没关系,就当这些布料是官府赊借的,半年后,这些布料如数返还给各位。”
罗其昉笑眯眯地环视着在场的数十个商户。
屋子里被这些商户挤得满满当当。
“……”
“……”
“……”
他们都傻了,神情各异,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心有不甘,有的义愤填膺,也有的暗暗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几个大商户神情复杂地彼此交换着眼神,脸色难看至极。真要按着罗其昉的方案来,损失最大的人就是他们了。
这一次,他们都被强征了不少货物,这些货物本来大部分都是在仓库积压了好几年的陈货,他们是商量着想借这个机会清理库存,又能大赚一笔,如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不仅如此,他们贪利,知道大盛朝廷打算制作五万个帐篷,就又补了一批货。
本来,按照之前罗其昉说的以五月初的布价收购,他们都是有赚的,还能清理库存,但是现在,朝廷不给银子了,半年后再把这些布料返还给他们,那么,就等于他们只是多了些库存,还赚什么?!
原本强征已经够惨了,他们至少比此前预计的少赚几万两白银,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原来大盛朝廷还有比这更狠、更不要脸的手段!
那些大商户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而那些个小商户则是暗自庆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幸好他们压在仓库的库存不多,所以被征走的货少,损失也少。
一个着华服的矮胖商户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赔笑道:“罗大人,其实朝廷有需要,吾等也很愿意与朝廷做买卖的。”
他强调的是做买卖,希望罗其昉能按照之前的规矩平价征收。
另一个高瘦商户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罗大人,我们都是良民,愿意配合朝廷征收的。”
其他商户们也是频频点头,只盼着罗其昉能出银子把他们的货物买了去,现在的“赊借”也太坑了!
罗其昉哪里不知道这些个无良奸商在想什么,却是故意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不占他们便宜”的样子,淡淡道:“各位不必勉强,既然各位不舍得卖,那本官就把货如数归还各位。”
“这账册上把数目都记得清清楚楚,各位请核对画押,半年内,货物一定敲锣打鼓地送到各位的府上,绝不拖欠。”
罗其昉指着案头的一本账册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商户们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个个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
这些事也都被小蝎亲自禀到了岑隐的面前。
岑隐正坐在一个榧木棋盘前,随性地自己跟自己下棋,漫不经心地听小蝎禀了事情的经过。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岑隐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随意地落下。
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地占据了半边棋盘。
小蝎身旁的曹千户却是不以为然,觉得如果是他们东厂出手,这事早就办成了,哪里会拖拖拖拉拉了这么久。
小蝎禀完后,就由曹千户接上,禀道:“督主,这两天,其他的部族族长都在观望情况,暂时都消停了,但东厂发现古纳勒和乔客图悄悄与苏娜联系上了,这是刚截到的书信。”
曹千户恭敬地把手里那封打开的书信呈了上去,心底已经是跃跃欲试,暗道:督主的眼里自是容不下沙子,这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督主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种花样,真真找死!
岑隐只随便地看了一眼,就把信纸压在棋盒下,简明扼要地下令道:“封府。”
曹千户对封府抄家拿手得很,眼睛一亮,犹如盯上了猎物的猛兽般,凌厉逼人。他立刻抱拳应命。
曹千户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生怕打扰了岑隐下棋的雅兴。
等他出去后,就又换了一张面孔,杀伐果断地对着下属下了令。
于是,大越城也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幕。
一众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子分成两队出动了,一队往城西,一队往城南,犹如沙尘滚滚而过。
封府抄家的事,东厂做得那是熟练极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个府邸围了起来,紧接着,这两个府邸中的主人仆从全都被一个个押上了囚车,囚车进了大牢,然后了无音讯。
这些囚车招摇过市,大越城这么多人自然是都看在眼里,无论是那些部族族长还是普通的百姓,都怕了。
一些怀人官员都急了,生怕大盛是要血屠大越城,以儆效尤。
可是急归急,他们又不敢去找罗其昉,生怕岑隐和罗其昉误会他们像拓哈拉等人一样是要闹事。
这才短短几天,原来平和的大越城就到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地步,不少人都恨上了商会那些人,说到底,要不是他们太过贪婪,激怒了大盛朝廷,局势何至于会走到如今这草木皆兵的境地!
这一夜,不少怀人彻夜难眠,既不敢去抗议,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一个个头发都愁白了不少,生怕下一刻东厂的人就会冲进自家府邸来抄家灭族。
谁想,东厂只抄了那两家后就没动静了,到了次日一早,从那两家抄到的他们和苏娜串谋的证据被当众摆了出来。
聚集一堂的部族族长与怀人官员们都是默然,目光望向了坐在上首身着大红麒麟袍的岑隐,心里是惊疑不定。
岑隐到怀州也有两个月了,之前无论城中出了什么事,哪怕罗其昉被那些商户玩得团团转的时候,都没见岑隐出手,他一直是一副万事不管的架势,让人实在摸不出深浅,更摸不准他的心思。
但是现在,岑隐一出手,就是雷厉风行,一下子就把古纳勒和乔客图给拿下了。
在场的怀人们心惊不已,多是忐忑不安。
古纳勒和乔客图是古、乔两族的族长,与他们都是相识多年,在场的大部分人在一个月内都与这两人一起吃过酒或者在哪里偶遇说过话。
岑隐会不会怀疑他们也与这两人一样暗中勾结苏娜?!
那么,接下来被抄家灭族的可就是他们了!
这些人越想越不安,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上首的岑隐神情淡淡地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通敌叛国者,死!”
这六个字简单而明确。
厅堂内,静了一静。
一众怀人面面相看,愣了一下后,才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
对哦!
怀州已经归属于大盛,苏娜如今是敌了。所以,古纳勒和乔客图串谋苏娜就是通敌,罪无可恕!
这一刻,众怀人终于明白过来了,岑隐是在警告他们。
原来如此。赫陀耶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次暗暗赞叹自己的明智:这人啊,无论有本事还是没本事,都得有自知之明和识人之明。
试想岑隐未及弱冠时,就能把大盛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让朝堂上那么多文武百官对他俯首屈膝,可想此人的心计之深,手段之高!
明知道岑隐此人不是什么善茬,还非要挑战岑隐的威信,那不就是找死吗!
赫陀耶握了握拳,琢磨着他是不是该说两句表一下他对朝廷,不,是他对岑隐的忠心。
生怕别人抢在他前面,赫陀耶连忙第一个表态道:“岑督主,古纳勒和乔客图竟然通敌叛国,对朝廷有异心,真真死不足惜!幸亏督主您英明将这两个毒瘤给揪了出来!”
他一副“对这两人鄙夷憎恶”的样子,同时,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对大盛朝廷的忠心。
其他人一方面觉得赫陀耶过于谄媚,但另一方面也怕自己不表态会让岑隐觉得他们也与古纳勒和乔客图一样有异心,于是纷纷谴责起古纳勒和乔客图来。妙书斋
“没错,古纳勒和乔客图真是罪有应得!”
“朝廷对他二人如此厚待,他们还敢生出异心,勾结伪王,实在是狼心狗肺!”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古纳勒和乔客图斥了一通,一个骂得比一个狠,真恨不得跪下宣誓他们对大盛朝廷的忠心。
对此,岑隐只是笑,轻描淡写地把他们给打发了。
赫陀耶等人不安地回去了,全都胆战心惊,食不下咽。
有了这份震慑,罗其昉做事更加顺当了,那些怀地的官员都不敢再有任何小心思,但凡是罗其昉提议的,一律配合。
直到此刻,这些怀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他们只是降臣,大盛留着他们是大盛宽仁,想让他们死,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怀人们都收敛起了原先嚣张傲慢的态度,老老实实地做事了,都生怕岑隐不快,拿他们开刀。
毕竟有古纳勒他们的先例在前,现在还不乖顺,还认不清局势,不如拿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算了!
大越城的各种事务都变得井然有序,顺顺利利,那些帐篷、粮草与药物等都准时发往周边各城……
小蝎还是每日把城中的各项进度禀告岑隐,岑隐又开始足不出户的生活,一直到七月十二日,正在书房看书的岑隐突然感觉到了屋子在震动。
应该说是他脚下的地面在震动,连带着屋子里的桌椅、花瓶、摆设等等也都震动了起来。
岑隐放下了书,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地龙翻身,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地龙翻身开始了!
就像小丫头预料得那样,在半个月内发生了!
小蝎立刻就打帘从屋外进来了,平日里冷淡的脸庞上写满了紧张,急忙道:“督主,您赶紧出去避避吧。”
岑隐起身道:“去城里看看。”
小蝎脸上露出一抹犹豫之色,想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是他从来不会质疑岑隐的决定,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着岑隐出去了。
外面同样是地动天摇,连树木湖水等等也在摇晃着,无数树叶如雨般落下。
城里早就炸开了锅,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庞,还有那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呼喊声弥漫在空气中。
街道上有招牌被震落,有地摊上的瓜果杂货掉了一地,有被人扔下的推车、篮子等等,一片狼藉。
大盛的士兵们都早有准备,正在井井有条地安排着百姓们的疏散工作。
“让老弱妇孺先走!”
“老弱妇孺都赶紧排队上马车!”
“年轻力壮的走这边,跟我们来!”
“……”
在天灾跟前,百姓皆是恐慌不已,盲目地跟从这些士兵的指示。
虽然大盛早在两个月前就说怀州可能会有地龙翻身,但是当地的百姓并不怎么相信,怀州百年都没有过地龙翻身,他们觉得大盛朝廷是在危言耸听。
即便这些日子来,为着帐篷的事闹出了不少风波来,这些百姓也多是当看热闹,依旧没当回事。
直到此刻,他们才震惊地意识到,怀州真的地龙翻身了!
大盛人说会地龙翻身就地龙翻身了,这简直神了!
那么,现在他们只要听从大盛人的指示,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
这些怀州百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渐渐地,神色略略平静了一些,全都与家人依偎在一起。
岑隐在城中看了一圈,就出了城,城外的平地上早就搭好了一片连绵的帐篷。
岑隐进入了其中最大的一个帐篷,就再没出来过。
第一次地龙翻身在一个时辰后结束了,当天又持续出现了两次短暂的余震,到了晚上戌时时,罗其昉就过来禀了大越城的情况。
“岑督主,城内共有三十二栋房屋倒塌,百余人或轻或重地受了些伤,至今无人死亡。”
“下官已经让军医与城中的怀医给这些百姓救治,所备的药草足以应付。”
“大越城百姓的情绪都还算稳定。”
“其他城的消息还没传来……”
对于罗其昉而言,这注定是个忙碌无眠的夜晚。
对大越城的普通百姓来说,亦然,一个个睁眼到天明。
即便他们自己的性命暂时无忧,但是,这些百姓多少都担心自己的家宅不知道损毁到什么程度,也担心远在其他城镇的亲朋好友不知道是吉是凶。
次日一早,大越城的百姓就井然有序地迁回了城,城内虽不至于满目疮痍,却也是一片狼藉,令这些百姓又想起了前年大盛军队兵临城下时的一幕幕。
这种恐惧家园不保的心态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现在这些百姓看着大盛士兵们的眼神不同了。
曾经,他们从骨子里不觉得自己是大盛人,他们只是不得不屈从大盛,为了活下去;而现在,他们突然发现这些驻守在怀地的大盛士兵并非是为了压迫他们,而是为了守卫这里,这些将士守卫的不止是怀州这块土地,还有他们这些普通百姓。
这才短短一夜,这些百姓突然就对大盛有了一种归属感。
城中,大盛的士兵一队队地在大街小巷巡逻,百姓们的心更定了,全都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家园,城中又开始有了人气,百废待兴。
从正午开始,包括通尓城在内的其他几城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地送来了大越城。
这次地龙翻身的震中在通尓城,因此岑隐在让骆光清带兵去通尓城之前,就对其有了指示,让他提早把城中百姓都迁到野外去。
然而,通尓城大部分的百姓都不信会有地龙翻身,觉得时大盛人存心要折腾怀人,不肯搬迁。
既然软的不成,于是,骆光清就干脆用了强迫的手段,带兵逼城中百姓迁移,他的兵力有限,即便全力而为,也只迁出去三成的百姓。
直到那日地龙翻身来临时,通尓城的百姓们才怕了,即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出逃,却也是迟了。
虽然通尓城的米面粮草充足,帐篷也勉强够用,但是通尓城是震中,震动的程度是最强烈的,至少有一半的房屋倒塌了,暂时统计到伤亡已有数百人。
所幸,药草充足,不至于让伤者等死。
现在大盛士兵们还在通尓城内搜查倒塌的房屋内有否幸存者。
其他被波及到的切卜城、美瀛城等城镇,也因为不是震中,震感相对较轻,且朝廷早有准备,所以人员伤亡较小,总体还算稳定。
罗其昉也提了一些针对百姓的处置,比如凡房屋倒塌者,由朝廷统一安排这些百姓的暂居之处;比如受伤者由朝廷免费救治;比如朝廷对百姓施粥三日;比如家中壮丁死亡或重伤一时无法劳作,给予老妇幼残一定补助……
对这些,岑隐只是听,然后给出了三条:
“不服从指挥者,杀无赦。”
“旦凡有趁乱闹事者,杀无赦。”
“凡伺机抬价引致哄抢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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