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端木绯还颇为高兴,可是等到迎来第五拨人时,她就已经木然了,只差在清凉殿门口贴个告示,表明她已经知情。
想着岑隐刚回来肯定很忙,端木绯也就没急着过去找他,心里打算过两天再说。
又打发了一拨过来报信的人后,涵星正好从晓然堂下课回来了,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绯表妹,我有一件大喜事,你可想知道?”
端木绯以为涵星也要说岑隐回来的事,故意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掐算了一番,笑眯眯地说道:“难道是和岑督主有关?!”
涵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绯表妹,你怎么知道的?”总不会真的是算出来的把?!
涵星一脸敬畏地打量着端木绯,绯表妹之前还只是算算天气,现在已经到了能掐算过去未来的地步了?……那么,绯表妹能不能帮她算一算她未来的驸马呢?!
涵星先是升起几分兴致,可随即想到章文轩和戚氏的事,又觉得嫁人什么的真是没意思,还是挑驸马好玩些。
涵星呷了口茶后,才唏嘘道:“父皇这次默许戚夫人义绝,还真是多亏了岑督主。”
涵星说什么?!正在喝茶的端木绯差点没茶水呛到,突然意识到她和涵星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涵星要说的想必不是岑隐回行宫的事,而是戚夫人义绝的事。
“咳咳……”
端木绯忍不住就干咳了两声,涵星疑惑地朝她看来,眨了眨眼。
端木绯以茶盖轻轻拨动着浮在茶汤表面的茶叶,若无其事地笑了,“我想待会去看看戚夫人……”
“是该去看看她。”涵星唏嘘不已地叹了口气,“那个章文轩实在是太无耻了,还有脸去找父皇作主呢!”
端木绯才凑到唇畔的茶盅,霎时顿住了,把茶盅放了回去,好奇地问道:“涵星表姐,章文轩去找皇上了?”
涵星一听端木绯还不知道这件事,得意极了,点头道:“是啊。后来父皇还叫了戚夫人过去说要为他们夫妻说和,不过……”
涵星故意卖关子地顿了一下,方才在端木绯催促的目光中接着道:“不过,本宫听说,岑督主说了一句话……”
端木绯好奇地又问:“岑督主说了什么?”
“岑督主说啊,不如把宣国公叫来。”涵星笑得更灿烂了,双眼闪闪发亮地说道,“说章楚两家是姻亲,章老太爷不在行宫,可是宣国公与章老太爷是多年故交,不如听听宣国公的意思。”
“宣国公一向明察秋毫!”端木绯笑眯眯地抚掌道,“有他为戚夫人作主,难怪这事会如此顺利!”
“这首功还是当属岑督主。”涵星双手合十,一脸崇拜地娇声道,“别人都说岑督主心狠手辣,行事张狂,但照本宫来看,岑督主行事最是光明磊落,雷厉风行!”说着,她压低声音凑在端木绯耳边,与她说悄悄话,“父皇也该跟岑督主学学才是。”
想到父皇居然被章文轩这种人三言两语给说动了,涵星一副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说得是。端木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涵星更乐了,觉得果然还是绯表妹与她最合得来,她又道:“本宫听说,父皇已经同意戚夫人回京后暂且搬出章府独居,等到章家和戚家两家长辈从淮北来京后,再行定论。”
无论是和离,还是义绝,都不仅仅是他们二人的事,涉及到章、戚两家。尤其对于章家而已,戚氏是章家的宗妇,就连皇帝也不能就此同意了两人义绝,能够默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是该如此。”端木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心神已经转到了别的事上,当她还是楚青辞时,从小心疾缠身,一直请的是京城百草堂的名医,等回京后她可以介绍给戚氏。有道是是药三分毒,戚氏这长年累月的,难免有一些毒素会堆积在体内,若不及时排解,以后也不知道会对身子造成多大的损伤。
不知何时,外面的蝉鸣声也停了下来,天空变得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天空中的灿日。
涵星看着窗外那阴云密布的天空,蹙眉自语道:“也不知道等章家老太爷他们来了,会不会又有变故……”
端木绯没说话,也抬眼望着阴沉的天空,眸子清亮。
以她所知,章家的门风素来清正,章文轩做出这样卑劣的丑事,章老太爷多半是不知情的,他若是知道了真相,未必饶得过章文轩,再加上前几日祖父楚老太爷也说过可以为戚氏做主一二。
唔,端木绯抿了抿小嘴,对回京后的热闹很期待。
自己的那幅《飞瀑图》总不能白白被毁了一遭!
想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气得鼓了起来,这时,一只黑色的小鸟拍着翅膀从枝头飞过,撩得枝叶簌簌作响。
端木绯怔怔地看着那只飞远的鸟儿,忽然有些想念自家聒噪的小八哥了。
对于这行宫中的其他人而言,皇帝的态度就代表了一切。
本来还有一些人在议论着这“义绝”到底是不是章家对不起戚大家,但看到皇帝此刻的态度,瞬间就了然了。
“这章文轩肯定大有问题啊!”
“那还用说吗?章大夫人十数年来无所出,可是章文轩的小妾表妹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生,我看啊,肯定是章文轩宠妾灭妻。”
“何止是宠妾灭妻?!我看啊,没准还想杀妻害命呢,这才逼得原配发妻提出义绝。”
“这说到宠妾灭妻,章文轩有本事就做到魏永信那样肆无忌惮啊!既然没种明目张胆,那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对发妻好点,哪至于寒了发妻的心!”
众人越说越觉得自己真相了,一个个谈论得越发热闹了,各抒己见。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章文轩的耳中,章文轩心里发苦。
直到此刻,他方才确信戚氏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了。
当年,田家出事后,外祖父还有几个舅父死的死,发配的发配,田家女眷们要么为保清白直接自缢,要么就被连坐没入了教坊。因着自家与田家是姻亲,自家也尽力去救,最终动用了不少人脉,才把舅母和表妹从教坊里赎了回来。
后来,母亲章太夫人问他打算什么办。
他和田家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家里其实都有意,但还没有正式订下婚约……以当时田家的情况,表妹已是贱籍,就算他们订下过婚约,这个婚约也是无效的,自己不可能娶她为正妻。
可是,他也不想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他不能辜负了表妹。
彼时,他不过才十五岁,他想着,既然不能娶表妹为妻,那就纳为妾吧,自己总得护着她一生一世才好。母亲没有反对,说是可以给他挑一个门户低些、性子温和、容得下表妹的发妻。
戚氏就是母亲挑中的人选,也带他偷偷去瞧过,他第一眼看到戚氏时,就觉得她是个眼神温暄清亮、气质温雅大方的姑娘,默许了母亲的意思。
之后,他“不慎”冲撞了戚氏,进而又向戚家求了亲,迎娶了戚氏,一切顺理成章。
他与戚氏成婚后,为了能让他名正言顺地纳表妹为妾,戚氏就暂时不能有孕。
本来他是想着等到表妹进了门,生下孩子后站稳了脚跟,戚氏再有孩子也就无妨了。但是豫哥儿出生后不久,正好他的一个同窗的后宅生变,因为主母怀孕而害死了庶长子,那一日同窗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把他也给惊到了,就想着还是等豫哥儿再长大些吧。
跟着,菱姐儿又出生了,他又犹豫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渐渐地,他觉得其实维持这样也不错,他与戚氏相敬如宾,子女双全,表妹也对戚氏十分敬重,一家人和乐融融,于是他就没再想改变了。
十几年的光阴似乎转眼即逝。
章文轩思绪混乱地走出了鸿涛轩的院子口,蓦地停下了脚步。他想出门散散心,却又不想看到其他人那一道道仿佛是带了刺的目光。
章文轩仰首望着上方阴沉的天空,觉得四周的空气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明明在来京城以前,他们一家人在淮北过得很好的。
然而,现在一切都脱轨了。
章文轩心烦意乱地握紧了拳头,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这一切,都是戚氏的错!
这十几年来,他对她那么好,他托付以中馈,更托付以他的信任,从未质疑过她,连孩子都抱到了她的膝下养着,视她为母。而她却背弃他,让他声名扫地,让他章家成为一则笑话!
章文轩越想越气,越想越怕。
现在这件事还只是在行宫范围内传播,可是等他们回了京后,等父亲母亲从淮北赶来,母亲肯定会和稀泥,可是父亲……
以父亲那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格,父亲会怎么做?!
父亲恐怕会同意戚氏义绝的请求,届时,这京中,不,乃至整个大盛的人,都会知道他章文轩因为宠妾灭妻才会与妻义绝,而父亲十有八九会认为他品德有缺……
他这辈子都毁了!
他这辈子都会是别人口中的笑柄!
想到这一点,章文轩双目几乎瞠到极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一股无名之火自心底直冲向脑门……
“老爷,您……”他身后的青衣丫鬟看着章文轩的脸色有些不对,轻轻地唤道,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见章文轩忽然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颀长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爷!老爷!”妙书斋
青衣丫鬟花容失色地高喊起来,声音尖锐地直冲云霄,吓得庭院里原本栖息在树梢的那些雀鸟振翅飞走了,发出一阵“扑扑扑”的声响。
青衣丫鬟快步上前,试图去接住章文轩,可是晚了一步,章文轩已经“咚”地倒在了庭院的青石砖地面上,一动不动。
庭院里和堂屋里的下人听到了动静,也朝这边走来,那个青衣丫鬟蹲在章文轩的身旁,扯着嗓门高喊着:“救命啊!大老爷晕过去了!”
这时,两个路过的内侍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青衣丫鬟急忙对着来人道:“这位小公公,劳烦您赶紧去请太医!我家大老爷忽然晕过去了!”
两个内侍在两步外停下,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内侍随便看了一眼,对另一个马脸的内侍说道:“小杨子,咱家看章大老爷这是中暑吧?”
那马脸的内侍前半步,在章文轩惨白的面孔和微微发紫的嘴唇上流连了一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没错,黄公公,就是中暑。”
他笑眯眯地抚了抚衣袖,对着丫鬟道:“小丫头,鸿涛轩不就在后头吗?你找你家的人把你们老爷抬回去歇歇就好了,叫什么太医啊!太医那可是给皇上、皇子和公主们医病的,哪里是谁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吗?!”
两个內侍一直笑容满面,可是声音中却是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后面又有几个章家的下人围了过来,面面相觑,还是一个矮胖的老嬷嬷咬了咬牙,果决地说道:“要不,先把人抬回去吧!”
于是,就有婆子匆匆地去找了一块门板大小的木板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合力,一个抬上半身,一个抬下半身,小心翼翼地把失去意识的章文轩从地上抬了起来……
“啊!”一个小丫鬟忽然大惊失色地尖叫了一声,惊得抬人的婆子手一抖,差点没松手。
婆子瞪了那个小丫鬟一眼,却见那个小丫鬟手指微颤地指着章文轩的臀部下方,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爷他……他失禁了。”
中暑那不会失禁啊!这四周的下人们皆是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个脸色更为难看,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下人们慌得乱了神,有人说去找大夫人,有人说大夫人要与老爷义绝了,怕是不会管这事,又有人说去找大姑娘……
庭院里好一阵兵荒马乱。
章家如今已经是整个行宫看热闹的焦点,没多久,整个行宫上下的人就都知道章文轩得了小卒中!
一些与章家关系不错的人家特意去了鸿涛轩探病,回来了一个个都唏嘘不已,讨论得越发热闹了,连皇帝都耳闻了。
“皇上,奴才找李太医打听了,章大人这次小卒中,还算是有惊无险,有些嘴歪口斜,吐字不清,双手颤抖。李太医说,好好卧床静养着,过个半月应该可以恢复十之七八。”一个小內侍恭敬地禀道。
皇帝皱了皱眉,万寿节就要到了,偏偏章文轩在这个时候卒中了,简直是晦气极了。这等晦气之人,也难怪戚氏不愿意跟章文轩过了。
不满归不满,皇帝也不想弄出个凉薄的名声,只得憋着一口气,神情淡淡地对着那小內侍吩咐道:“小陆子,你带些药材去给章文轩,让他好好养着。”皇帝半点没提让戚氏回去侍疾的事。
“是,皇上。”小陆子领命后,先去领了药材,就带着几个內侍浩浩荡荡地朝着鸿涛轩的方向去。
一行人路过花园时,后头的一个小內侍唤住了小陆子,对着他附耳说了一句,并往某个方向一指。
这是……
小陆子登时眼睛一亮,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则朝前方的一道粉色快步走了过去。
“端木四姑娘。”小陆子十分殷勤地对着端木绯拱了拱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儿。
端木绯也认识对方是皇帝身旁服侍的内侍,笑眯眯地与对方打了招呼:“陆公公。”
那小陆子登时有几分受宠若惊,笑得更亲切了。
他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当然是个机灵的,想着端木绯是往东南方走的,立刻就猜到了什么,笑着问了一句:“端木四姑娘莫不是要去浮曲阁?”
端木绯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小陆子一听,急忙伸手做请状,又道:“哎呦,那咱家不耽误姑娘了,姑娘快去,免得岑督主等急了!”
浮曲阁正是岑隐的住处。
端木绯从善如流,与小陆子道别后,就继续朝浮曲阁的方向走去。
这才巳初,已经是烈日炎炎,幸而这一路都有游廊和树荫遮阳,端木绯几乎就没晒到什么太阳。
她今天来的时机不错,岑隐就在里面,端木绯的到来让整个浮曲阁都震动了,这里的内侍都知道端木绯是岑督主的义妹,一个人急忙地通报,另一个则殷勤地把端木绯迎了进去,在一间偏厅中小坐。
她才坐下,就见凉茶瓜果点心源源不断地上来,又有内侍知道这位端木四姑娘和督主一样喜茶,特意拎了个红泥小炉过来只为烧水泡茶。
等岑隐来到偏厅时,就看到端木绯十分惬意地坐在一把圈椅上,身后有内侍拿着芭蕉扇给她扇风,嘴里美滋滋地吃着蜂巢糕,而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已经开始从壶口冒着白烟。
端木绯三两下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对着正跨过门槛的岑隐抿嘴浅笑,起身对着他福了福,笑得十分可爱。
岑隐今日穿着一身常服,一袭宝蓝色织银锦袍衬得他容光焕发,宛如一个贵公子。
他身姿优雅地朝端木绯走来,在一把与她隔着一个方几的圈椅上坐下。
端木绯笑眯眯地指着方几上的点心说:“岑督主,试试这蜜汁蜂巢糕,香滑可口,甜而不腻。”
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岑隐的目光自然而地落在了端木绯“古怪”的右手上。
端木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解释道:“其实我的手只是擦伤了些许。”看着自己包成猪蹄一般的手,端木绯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似乎一点也没有可信性。
岑隐把右拳放在唇畔,忍俊不禁地笑了,眼神温和,道:“我知道。”
端木绯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如山涧清泉。是了,岑隐可是东厂厂督,这行宫大大小小的事怕是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岑隐看着小姑娘家家那可爱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嘴角翘得更高,表情愈发柔和。
这一幕看得屋子里正在看炉火的小內侍心惊不已,刚刚他还听说岑督主为着司礼监今天派人送来的几张折子有些不快,没想到端木四姑娘这才说了两句话,就把督主给逗笑了。
岑隐清了清嗓子,含笑又道:“端木四姑娘,我这趟过来,令姐托我给姑娘捎了些东西来。”
端木绯其实前两天就收到端木纭的信了,端木纭在信里说了关于贺氏的二三事,还说了她收到自己托岑隐带回京去的香囊,甚是喜欢,又提及她托岑隐给端木绯也捎了些东西过来行宫。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端木绯特意跑这一趟,其实就是为此而来。
她正要谢过岑隐,就见两个小內侍抬着一个红漆木大箱子来了,箱子放在厅堂里的青石板地面时发出“咯噔”的撞击声,显然箱子里沉甸甸的。
端木绯瞪大了眼睛,有些傻眼了。
姐姐不是在信里说,捎了“些”东西给自己吗?
刚刚岑隐不是亲口说,姐姐托他给自己捎了“些”东西来吗?
是不是姐姐和岑隐对于“一些”的定义和自己大不相同呢?!端木绯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箱子,有些魂飞天外地想着。
这时,紫砂壶里响起水沸声,热水烧开了,看炉子的那个小內侍先忙提起茶壶去泡茶,等他把一个茶盅端到岑隐身前时,却见岑隐正神情惬意地吃着一块蜜汁蜂巢糕,
那小內侍手一抖,差点没把茶盅给摔了。
真不愧是督主的妹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哄得督主吃起这些平日里从不沾的甜点,与督主的情分不一般啊。
真真是兄妹情深!
自己以后更加不能怠慢了这位端木四姑娘。那小內侍心中暗道,又急忙去给端木绯也奉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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