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在十年之内两度历经战火,百废待兴。
天际微明,上京的茶馆就收拾收拾开门营业了。
初春的清晨,空中尚泛着点儿白雾。
此时的茶座上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五个茶客,任由外面战火连天,上京的老百姓自巍然不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诶你们听说了没,”有人吃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上京这两天的新鲜事儿,“过两天王后也要回京啦。”
“王后?哪个王后?”
“你傻不傻,自然是那个陆王后了。说起来这陆王后还是个寒门呢。”
“寒门?寒门咋啦?咋看不起寒门?”有人嚷嚷起来。
“你说的这什么话,有什么看不起的?说起来――咱们不都是寒门?”说这话的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白瘦,笑起来有些文弱,有些羞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里爆发出了点儿灼热的光芒。
“要说咱们这陆王后……也是个本事人了,可给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长脸了。”
“今日咱陛下这番变化,某听说可和这位陆王后脱不了干系。”
“这位陆王后可是个文雅贞静,贤良淑德,谦谦恭俭,源慷行笃,聪明贞仁之辈。”
青年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从这位陆王后进宫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陆王后于危难中,不离不弃,相伴帝侧。
“咱们这陛下出去打战的时候,这位陆王后就在大后方劝课农桑,颇有些上古贤后之风范。”
“陛下如今重用咱们寒门,据说也是因为这位寒门王后之故。”
“咱们陛下那性子,大家也都清楚――王后可是在陛下手里救过不少人呢。”
有人倒了杯茶,笑道,“这么说,这位陆王后还真是咱们陛下的贵人了?”
“可不是吗?若无这位王后在旁边劝着教着,咱们陛下能浪子回头?”
众人一时间听得如痴如醉,说得口沫横飞。
末了,有人叹了口气:“真想看看这位陆王后长什么模样。”
“陛下这么喜欢,那得长得更天上的神女似的吧。”
另一人慢悠悠地笑道:“想什么呢?人王后还能让你见到?”
那人不平:“我还真没胡思乱想,不是说王后这两日就要入京了,到时候咱去路边守着,准能见到这位王后是何模样。”
……
而此时此刻,众人口中的陆贤后,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马车上,捂着胸口,冷汗直冒。
“怎么办?袁姐姐?”拂拂硬着头皮去看坐在身边陪她的袁令宜,“我紧张。”
袁令宜安抚地笑了笑,“紧张什么?大家都等着看你呢。”
拂拂顶着一张苦瓜脸,叹了口气,“我这不是因为大家都在等着所以才紧张的吗?”
她哪有民间传得这么玄乎。
不过就是古往今来,大家都偏爱灰姑娘和白马王子这一套。
在这个极看重门第的时代,一个跨越了阶级,从民间走出来的寒门王后,身上就自带了各种光环,加诸了老百姓们各种喜闻乐见的想象。
在老百姓眼里,雍帝牧临川果然是个传奇,但更传奇的是那位陆王后。行兵打仗的事儿大家不懂,但家长里短,讨论起谁家媳妇能干,谁家媳妇娇气来可是热情洋溢。
王女女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将陆拂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嗤嗤直笑。
“你猜现在他们怎么传你的?”
“说你是天上的神女,观音菩萨托梦,特地下凡来济众生,救苦难来的。”
拂拂嘴角一抽,沮丧地捂住脸:“你就别埋汰我了。”
袁令宜莞尔:“别怕,拂拂,你今日很好看。”
说到这儿,拂拂就更觉得紧张了。
一大早她就被王女女她们拖起来打扮了,这一通盛装打扮让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是不是显得有那么点儿浮夸?
少女忧心忡忡,眉头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不止担心这个,她还担心系统。照系统的说法任务完成她就能回家了。
牧行简一死,牧临川还于旧京,明君改造计划的进度条又推进了一大截,完成度显示为100%
拂拂深深地觉得,这系统就是来给牧临川开外挂的,把原男主弄死了,把牧临川扶上了王位,她就能回去了?
她也想家啊。
拂拂在心里默默比划着,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圈。
可想可想了,她想幺妮,想她妈想她大,想知道她大她妈都咋样了,幺妮咋样了?有没有听话,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跟人出去鬼混。
她想喝胡辣汤,想吃玉米面。
有时候她想得心绞疼,委屈得直掉金豆豆。
可临到能回家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这儿的人和事儿,舍不下牧临川。
她大和她妈把她养这么大,家里又这么穷,她要为了牧临川丢下她爹妈和生病的妹子不管,这不是白眼狼吗?
拂拂郁卒了,纠结了,请求系统再宽限她几天时间。
系统答应得倒也爽快。
就几天,也就这几天时间。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眼前这几天要对付。
马车就快入城了,拂拂勉力振作起精神,扶着车窗往外看。
王女女就上下左右打量着她,看着看着被萌得肝颤。
捂着小心肝,默默别过脸来,心里嗷嗷直叫。
娘嘞,今天的陆拂拂还真是漂亮。
她从小就觉得陆拂拂长得可爱,跟个面团儿似的,老勾着人上手去搓揉捏扁。
如今女孩儿已然是张开了,眉眼清丽,嗓音也清沥沥的。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收拾收拾就没有难看的。
陆拂拂她本生长得也不丑,那一头茂密的青丝和一双鹿儿眼向来出众。
她穿得不甚隆重华丽,不过是件青黑色的垂襦裙,裹着窈窕青涩的身形,耳下坠着两粒白星似的耳。
虽然朴素,倒也失庄重,不至于堕了王后的身份。
乌发拢作了飞天髻,双唇丰润,双眼如秋水般湛然有神,晕生两靥,颇为娇憨。
鬓角的明珠步摇精光耀耀,烂烂融融,一举一动,便有水样的光像转灯儿似地,一一从白皙的颊侧走过,一如洛水神女,月宫仙娥。
此时纤长的眼睫低垂,那忧心忡忡的包子脸就更萌得王女女直吐血。
车轮骨碌碌地进了城门。
一早便又数骑骑兵策马开道,收拾出一条平整宽阔的大路,王城甲士们各列在道旁严阵以待。
上京的百姓们便热切地挤在道旁看,人头攒动。偶有越界的,甲士倒也不闹,温和地劝回去了。
最令人吃惊的是,陛下今日一早就来到了城门前,和老百姓一道儿等着了。他身后只带了几个心腹亲信,俱都是宽袍博带,笑意温和的名士风范。
唯独这位陛下,一身玄色长袍,高鼻深目,面色阴郁苍白得像个死人,嘴唇倒是嫣红色的,手腕细伶仃,挂着串佛珠。
仔细一看,竟然还真是一双红瞳,一头乌发里还夹着几缕白。
说起来这还是老百姓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皇帝老子呢,忍不住看了又看。别说这皇帝老子除了断了一双腿,浑身鬼气森森的之外,长得还真俊。
马车终于驶入了城门,车驾并不如何如何华丽,灰扑扑的,很是简约朴素。民众远远地看到了这辆青布幔的马车却都激动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前拥着,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王后的模样。
察觉到马车车速突然变慢,拂拂疑惑地问车夫:“前面怎么回事?”
驾车的护卫立即翻身下了马,低声说:“陛下在城门前等着王后呢。”
“牧临川?”拂拂愣了一下,赶紧掀开了车帘。
自然也没看到护卫略显惊讶的目光。
竟是直呼陛下的姓名吗?
拂拂这边刚打起帘子蹦下车,立刻就被铺天盖地的声浪给砸了个天旋地转。
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声浪一波推着一波,街边巷口的民众纷纷向马车行礼致敬。
万人空巷,人头攒动。
虽早作了准备,但拂拂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攥紧了车帘。
在众人和善的目光下,她眼前一黑,尴尬得几乎满脸通红,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了。
又不知道是谁喊了声王后害羞了,于是民众的热情愈发高涨了些,迫切地挤着想要看清王后的模样。
只看到马车前站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清丽窈窕,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灼灼生辉,面皮薄,此时羞得脖子都红了个透。
这、这简直就是社恐死亡现场。
拂拂手足无措,冷汗直冒,心里不断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扯出个明快的笑意来。
女孩儿这眉眼弯弯的一笑,好似春风拂面,如大地般淳朴动人,初乳般甜美干净。
众人本以为会看到个雍容娴静的王后,却没想到眼前这小娘子好似邻家的小姑娘一般干净板正,透着股青涩的慌乱与怯意。
“这便是王后?”
“怎么?这怎么就不能是王后了?”
“我是说,这王后年纪看起来也太小了,我还以为王后必是年长雍容的呢。”
“竟是这小娘子劝导陛下向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更有那天真娇憨的女郎,满眼期盼,星星眼道:“王后可真好看!”
要说这市井之中最仰慕这位陆王后的当属这些年纪不大,正是多情烂漫的女郎了。
“听说王后从前是冷宫弃妃,陛下落了难,更是王后亲自把陛下背出来的。相伴在侧,不离不弃。”
要说陛下如今这模样,可是王后一手□□出来的哩。
深吸了一口气,拂拂故作轻快,硬着头皮走到了牧临川面前。实际上想到自己今天这骚|包的打扮,置身于众人的视线之下,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回宫之后牧临川的嘲讽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头顶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
等了半天没等到那讥嘲的目光,拂拂狐疑地抬起眼,一眼就对上了牧临川那双幽深的红瞳。
心尖儿又猛地颤了一下。
牧临川略略扫了她一眼,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倒没有多说什么。
他目光有些躲闪,像是躲避着她的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眼里浮现出点儿熟悉的羞恼之色,不知道在和谁怄气。
陆拂拂她当然不会像电视剧里傻白甜女主一样,蠢到觉得自己是不是妆化得太丑了。
牧临川如今这个反应,貌似意味着……
她妆化得还算挺成功的,姑且能称得上好看吧……
于是,本来就红的脸蛋此时更红得几欲冒烟。
牧临川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她身边。
一向驾轻就熟,能言巧辩,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顿了又顿,才开了口。
“回来了?”妙书斋
拂拂眨眨眼:“嗯。”
糟糕!!拂拂在心里哀叹,不能去看牧临川的脸!
三个多月没见,面前这人好像又陌生了点儿。
那双红瞳看得她心悸。
越看,她脸就越红,就像被传染了一样,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是灼热的。
没办法,拂拂只好错开了视线,去看站在牧临川身后的亲信,这一看不要紧,陆拂拂一怔,杏眼圆睁,又惊又喜,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意!
“全常侍?刘黄门?!”
“张中丞?!”
“张嵩!”
站在牧临川身后的可不是全珏、刘季舒、张秀和张嵩吗?!
全珏与刘季舒等人早就憋不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行礼唤了声“王后”,忍不住琅琅大笑,亦如昆山玉碎。
张秀还是那个冷淡矜持的模样,此时此刻,唇角也忍不住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张嵩反应则大多啦,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他是在牧临川幼时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算是看着牧临川长大的,牧行简起兵之后,和陆拂拂一样被牧临川安排着送了出去。
不过,牧临川没想到他当时都为陆拂拂她指出一条生路了,她还不愿意走就是了。
牧临川此番能还于旧都,少不得这位忠心的内侍在后方出力使劲儿。
全珏等人的笑容里有些许慈爱,有些许欣慰,还有几许揶揄,竟然有点儿类似于调皮的姨母笑。
陆拂拂被笑得面红耳赤,扶着马车,爬上早已准备好的车架,背影颇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斜刺里却伸来一只手。
牧临川早被抬上了马车,这个时候正伸着手拉她。
拂拂犹犹豫豫地,将手搁在了牧临川的掌心,他略一使劲儿,手背上青筋浮起,就将她稳稳当当地拽了上去。
车队自御街往宫门驶去。
陆拂拂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收拾好了心情,又逵洲蔚叵瓶车帘,朝道旁百姓们微笑致意。
女孩儿杏眼微弯,笑意和善。
“呀!王后冲我笑了!”有女郎捧着脸雀跃地呼喊。
“哈哈哈哈,做梦去吧你,分明是冲我笑了。”
此时此刻与其说是百姓们仰慕王后。倒不如说“王后”已成了个符号,一个代表着这世间无数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的符号,一个寒门亦可脱颖而出,亦可挣脱原有的阶级束缚的符号。
人们与有荣焉,迈动脚步,好奇地眨着眼睛,不论男女,都自发地追逐着车队往前跑,女郎们更是牵着裙裳,连跑带颠,热得汗流浃背,一直到车队终于驶入了宫门还不愿离去。
曹九怕出了事故,忙拍马而去,大声呼喝,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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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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