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树梢,留下一点凉。
次日,连绵的炎热褪去,难得的,德庄迎来了一个爽朗天。
清晨,田蜜从案几上醒来,眨眨干涩朦胧的眼睛,动动酸疼的胳膊,掩嘴打了个哈欠。
她伸手揉了揉眼,待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了,瞅见书册上那一滩小小的口水,不由深沉的叹了口气。
明明都已经十四五岁了,旁的姑娘都出落地水灵灵的了,怎么这个身体,始终是这副孩童样啊?真的很不听话啊。
抿了抿嘴,她整理好案几上的东西,起身去洗漱。
一如往常,待她起床洗漱完毕,谭氏刚好准备好早饭。
乔宣一大早就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时常神出鬼没,一家人早就习惯了,除了记得给他留碗饭外,其他的从不过问。
四方桌上,谭氏看着她黑如烟熏的大大眼圈,隐住眼中疼惜之色,浅浅笑着,仔细拨了个白嫩嫩的鸡蛋,放入她碗里,温声软语地聊着家常:“球球今日也出门吗?”
“恩。”田蜜点点头,歪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敲着自己手边的鸡蛋,待鸡蛋破开一条缝,她便压着蛋身滚一圈,然后从缝隙处一撕,硬硬的鸡蛋壳便如薄膜般整个脱落。
她满意一笑,随手放入田川碗里,抬头应道:“账行的文书下来了,账师培训班已经得到行业认可了,工商衙门那边也无异义,官府的流程都走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开业大吉。我今天……”
她轻咬了咬嘴唇。垂了垂脑袋,埋首轻声道:“我今天准备去拜见一下税务司长史大人柳大人。”
账师培训班设立,各处都表达了善意,唯有税务司。虽然该办的手续都给办了,可是那态度,真算不上多友好,不冷不热到了极致。
税务司管着赋税征纳事宜,实在不能开罪。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了。
谭氏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只道是寻常拜会,便也没过多询问,倒是田蜜,几番张口,最后都闭上了,闷头扒饭。
饭后,田川去兵马司,田蜜送他出门。
姐弟两走在院外的小巷,踏着脚下青青石板。听着周围悦耳鸟鸣,在这寻常的忙碌日子里,竟有几分难得的逸致。
在汇入大街的交叉路口前止步,田川看向田蜜,俊秀的脸上带着点点笑意,说道:“姐,不用再送了,我又不是头天去报道。”
田蜜有点歉然,囧道:“你第一天任职,我竟然都不晓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田川自知理亏,在自家姐姐面前,哪还有那日在凤阳楼那孤傲高冷样。垂头嗫嗫道:“姐你日理万机……”
本就不擅长奉承人,再一看自家姐姐戏谑的神色,就更加说不下去了,只得老实交代道:“怕你不同意。”
“你也知道我会不同意啊。”田蜜身板一挺,嘴一咧,露出森森一口白牙。短步子往前压着,直把田川逼到了墙角,方极有气势地呼喝道:“把手伸出来。”
田川看了眼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迫于其主人的淫威,眼一闭,手一伸。
“啪——”的一下。
手里多了一个大钱袋。
田川看着这做工精湛的钱包,再抬头,看见自家姐姐脸上鼓励的笑容。
“小川你得蒙总兵大人眷顾,自然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总兵大人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都眷顾你,我怕他们明面恭维,暗里攻击。”
“且,你年幼资潜,又无家族支撑,那兵马司中之人,又是出了名的强悍,他们缉拿罪犯是个中强手,相互逞凶斗狠也不遑多让。我想,你在兵马司的日子,并不会多好过。”
田蜜并没有像个知心姐姐那样温柔安抚他,更没有为他描绘多美好的未来,而是将事实摊开,将他真正要面对的摆在面前来,认真的问:“如此,小川,你怕吗?”
怕吗?也有人这样问过她,不止一次。
她不怕,也相信自家弟弟,不会逊色分毫。
“我不能怕。”田川摇头,答得平稳有力,毫不犹豫。这个答案,在逃出杨柳村时,他就明确的告诉过自己了。
遂,他看着自家姐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认认真真的道:“姐,我是田家唯一的男丁,男子汉大丈夫,自然得担起自己的责任。”
“姐,我扛得起风雨,也敢面对将发生的一切,你要信我。”田川乌黑的双眼耀耀生辉,他的手,拿惯了笔墨,虽未曾舞刀弄枪,却十分瘦削稳重,所以,当他用这样一双手握住田蜜肉呼如孩童的手时,莫名的,田蜜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这力量未必强大,但却让人十分心安,以及,可靠。
她忍不住笑了,看着那少年俊秀的脸庞舒展开来,乌黑润泽的眼分外有神,轻而重之的道:“姐,你和娘都无需担忧,这是我应该承担的,我也承担的起。”
是啊,这是田川应该承担的人生,而她,只需要相信他就好。
田蜜拍拍田川的手,仔细打量了下穿着紧身服饰的弟弟,伸手给他理正衣襟,俯首轻拍着灰尘,说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你留着,当用便用,莫要心疼,要晓得会花钱才的人才会挣钱。”
待工装一尘不染,田蜜直起身来,拍拍他肩膀,笑道:“去吧。”
田川点点头,挥了挥钱袋,转身没入了人流。
田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站了片刻,转身回了小院。
此时,谭氏正在厨房洗漱碗筷,田蜜在门口探了个脑袋。脆声道:“娘,我和笑笑去趟税务司。”
“路上小心。”谭氏照旧如此叮嘱。
田蜜乖巧地点点头,正想退出去,谭氏犹疑片刻。轻声开口:“球球,娘见你今早一直欲言又止,可是有事?”
谭氏莲步轻移,行至她面前,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身姿和她一般高,平视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眸,柔声道:“有什么,是不能和娘说的?”
谭氏柔顺的长发滑落,黑亮光华,如绸缎一般,软软的飘荡着。
发质真好。
田蜜晃过神来,看着谭氏柔软的眉眼,轻咬了咬嘴唇,眼珠子转了转。轻声开口道:“我想,我想说……”
她眼珠子定住,下定决心道:“我想说万事开头难,小川刚入兵马司,这段日子一定十分困难,他又是个倔性子,必然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
见谭氏眉间染上一抹轻愁,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田蜜再接再厉道:“兵马司的事,咱们帮不了他什么。但回到家里,咱们可以尽量让他舒心啊。娘,你呢,就多做点他喜欢吃的饭菜。我呢,就帮他准备好备用的东西。”
她跑过去抱着谭氏胳膊,笑眯眯仰头的道:“娘,您说好不好啊?”
“好,当然好。”谭氏点点她小巧的鼻子,有些感慨的点头道:“球球说得对。咱们啊,少问他累不累、习不习惯这些不但没有助力,反而会削弱意志,放松紧绷感的话,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母女两相视一笑,很为两人的默契自得。
笑过之后,田蜜告别谭氏,出了厨房。走出谭氏的视线范围,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下,轻叹一口气,慢慢往前走。
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啊……
理智上,她告诉自己,知道事情的原委,会更加的有利。可是感情上,每当要开口之时,她都会想起初来这个世界那会儿,谭氏的偏激与小川的愤恨。
娘和弟弟现在虽然好了很多,可是,心头那根刺,还是在的吧?从不曾真正放下。
她怎么能二次伤害他们?即便知道,她不剖开,或许有一天,别人会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撕开那道口。
请再多给她点时间吧,待她有能力承受住那些风雨。
“笑笑。”田蜜深吸了口气,扬声朝屋内喊道:“我们去税务司。”
税务司,门前开阔,大院广阔,格局大开大合,十院九像,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异常大气。
要找长史大人的院落,真的蛮难的,首先,门房哪里,就过不去。
长史大人是谁相见就能见的吗?显然不是。
税务司大门外人来人往,有不少人见到田蜜,不管她认不认识他们,都会顺口招呼一声,田蜜也微笑着回礼。
但她真的是回礼回得膝盖都软了,脸都僵硬了,等来的还是那句:“还请姑娘稍安勿躁,暂且等候,长史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分身,不便之处,请多海涵。”
暂个毛线啊,她都站了近两个时辰了,多少人办完事都走了,走得时候还都诧异的看向她,都快看得她无地自容了好吧?
今晨出门,她还感叹今日终于是阴天,凉风送爽。而现在,在凉风里站了近两个时辰后,她真是“爽歪歪”了。
“姑娘,这长史大人,分明就是故意的。”阳笑皱着眉头,不笑的时候,面色紧绷,有几分让人敬而远之的冷硬之气。
他看着朱红门下站着的那几个带刀侍卫,以及门内负责指点地方的官吏,不满地道:“那个小吏,初听姑娘名讳时很是谄媚,然而进去再出来后,却是颐指气使,看姑娘的眼神带刺。”
阳笑牙痒痒得很,侧身劝道:“姑娘,咱们走吧,何必在这里受这鸟气?你看看进进出出的这些人那眼神,刚开始还算敬重,后来,你站的越久,他们的目光越是异样。”Μ.miaoshuzhai.net
阳笑的脾气,那是随着他的能耐与日俱增,早已不是那个缩在墙角任人宰割的小乞丐了,而且,他尤其护她,别人但凡对她有半点不敬,那简直就像拨了他尾巴上的毛一样,一蹦三尺。
田蜜有点无奈,她抿了下嘴。轻跺了跺酸疼的脚,神色还算和缓,微笑着道:“我又不傻,他的意图。我焉能看不出来?只是现如今是咱们势弱,咱们想要与人交好,咱们不求庇护但求安宁,自然的,要端正态度嘛。求人嘛。不受点气怎么算求啊?”
“可问题是,就算我们忍一时之气,也未必能达成目的啊。”阳笑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亮的,定定的看着田蜜道。
田蜜唇边笑容淡了些许,抬头看着税务司高大的门楣。
笑笑说的没错,就算他们一直等下去,也未必有结果。但是,不等到结果,之前的等待,岂不是全无意义了?
田蜜沉默了片刻。轻蹙了蹙眉,道:“还是再等等吧。”
阳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眼珠子落下之时,恰好对上那小吏。
那小吏,竟嘲讽地对他们勾了勾唇角。
他们绝不可能见到长史大人,绝对绝对的!
这个小姑娘,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突然间就成了德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亚于一夜成名一夕暴富,她何德何能啊?
他们长史大人。哪里看得上这种一点底蕴没有的暴发户?他膈应她还来不及呢。不,岂止是膈应,简直是如鲠在喉。
税务司长史的院落,平日里很是肃静。但今日破天荒的,里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师弟,你真是太糊涂!你怎么可以轻易批准那劳什子的账师培训班成立?允许那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普及那莫名其妙的新法?”一身官袍,一双官靴,那人来回转着圈,气急败坏的道:“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是自掘坟墓!”
被他唤作师弟的人,端坐在左边首席,纵然堂中唾沫横飞,他也如入定般不动分毫,闻言只是很平静的道:“师兄严重了,田姑娘的新法,我有幸见识,确实有其高明之处,值得我等借鉴与学习。难得她不藏私,愿意普及开来,造福大家。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何来自掘坟墓一说?”
“糊涂啊糊涂。”柳长青指着徐天福,满脸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道:“师弟你真是钻研学术钻傻了,她哪里是大公无私?她那分明就是图谋不轨!”
“你可知晓,自金铭论算之后,那新的记账方法就吸引了不少行内人的注目,更有那痴迷于算术与账法之人,不要个脸,多高的学术地位啊,还巴巴跑人家账师班报名,简直荒谬!”
眼见柳长青气得不轻,徐天福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不解其意的道:“这是好事啊。”
“好事?”柳长青简直气笑了,摇摇头,怜悯的看向自家师弟,一副我原谅你无知的样子,说道:“师弟到底不是官场中人,看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这田蜜,分明是想偷天换日啊。”他卧蚕眉低垂,一双鹰眼凌厉,沉声道:“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账师班,不过是收几个学子,赚几个小钱。可是你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十分不妥。”
“这姑娘现今名望不小,慕名而来的人何其多?虽说现今账务处理上仍旧是用旧法,可她有了正规教育之所,又广收门徒,还有德庄各界为她大开方便之门,收容从她门内走出学子,如此,她已完全具备弘扬新法的条件,假以时日,新法大肆宣扬开来,必然会对现今的律法造成冲击。”
“而如今盛行的四柱之法,是恩师毕生心血所著,被天下账师誉为账行百年来最大突破,学术地位之高,古今罕见。”
“恩师,是当代最伟大的账师,恩师的四柱之法,集算术之精华,无人可取代。”柳长青说到激动处,鹰眸里光华璀璨,与有荣焉。
他深深的看向徐天福,看向他那张明显有情绪起伏的脸,沉声说道:“所以,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师傅的权威,即便只是可能。”
徐天福皱了皱眉头,收敛起对师傅的敬仰之色,看向柳长青,开口道:“可是——”
“没有可是!”柳长青鹰眸一瞪,武断专横地道:“这女子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简直其心可诛。若不趁她未成大器前扼杀,之后,怕会后患无穷。我等身为师傅的弟子,自当为师父排忧解难,为师门尽心尽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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