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莹莹雪白的飞马，双肋生翅，在夜空下驰骋，马背之上的年轻男人一身漆黑的大氅，夜风吹起，露出一张略显沉色的脸。
快一些，再快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天马上的人身体一僵，苍白的手臂青筋都暴起。
嗡嗡一声，漆黑的大氅在夜色里居然烧了起来，那是从内而外烧起的红火，却不伤人，只是灼烧着，转眼之间就熄灭了。
“共命……断了？”
他神色越发沉沉，咬着牙，越发加快了驰骋的动作，直朝白塔疯狂飞去。
此刻，镜湖中央的那座白塔，六万四仟尺之上，狂风卷积而过。
神殿里的纱幔此时尽数被撕扯破碎，化作了漫天飞雪，簌簌飘落，虚空里，幽幽浮起的少女，周身的血色火焰已经消失淡去。
共命的血纹烧起来其实挺快的。
“共命已断。”
少女淡淡自语，这是此时控制身体的白薇皇后、在向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言语，白华要求在大战之前断开共命，白薇自然应允。
“海皇，让龙神一起动手。”她低低开口。
苏摩冷沉地看向她，不发一言，手臂间的大袖微微鼓起，缠绕在上的金龙盘卷而出。
吼……一声清脆龙吟。
“动手！”
厉喝从少女口中吐出，白芒爆发，一套“九问”行云流水般使出，问天何寿，问地何极？
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辜！
九问倾泻，少女指间的那枚银色的蓝宝石戒指，散发着莹莹的白光，来自后土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光剑，令她的每一击、都发出了巨大的力量。
另一边，黑色的大氅和幽蓝的长发被黑暗吞没，只看得见一双白皙如雪的手在夜色里飞舞，无数引线从苏摩的指间迸射出去，切割着虚空，带起更凛冽的狂风。
不远处，更有一条浮空的金龙，雷霆般吐息。
三者的攻击，前后不差分毫，都向着玉座上的那个枯槁老人而去，声势浩大，犹如惊雷。
那老人却没有任何抵御的动作，只保持着一个淡淡的微笑。
轰——
攻击接连而至，爆发出轰然的巨响，连白塔都微微震动。
震动渐渐止歇，那玉座已碎成齑粉，老人枯槁的身躯血肉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大滩的殷红。
“死了……？”苏摩微微眯眼。
“不。”白薇皇后沉声回答，击杀他，哪里会这么简单。
果然，她话音刚落，神殿的地面忽而颤抖起来，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一声一声沉沉的脚步，有什么东西从黑暗的最深处缓缓走来。
“小心。”苏摩低低嘱咐，指尖萦绕的锋利引线锋飙出，可只听到“叮当”一声，他射出的引线骤然崩碎。
“来了。”
黑暗里，有个东西缓缓走来，在灵力的火焰下，一点点露出完整的面容——那是一尊巨大的玉石雕像，浑身由剔透雪白的玉石制成，几无瑕疵。
苏摩眼瞳都微微缩起。m.miaoshuzhai.net
这是空桑人供奉的孪生双神神像之一，对了，是破坏神。
星尊大帝被附体的，不就是这双神中的破坏神么。
“动手！”苏摩有一瞬的震动，可白薇皇后却十分果断，已经起剑。
她低低轻叱，身形一动，从她周身溢出的灵力，在脚下蔓延成冰霜，纤细的身形如鸟，手中光剑直取雕像！
苍生何辜！
在她背后，还有漫天的引线，来自鲛人之皇的线网，也兜天下落，割裂虚空，呼呼尖叫。
巨大的玉石雕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抬起僵硬的手，发出咔啦之声。
轰！
三方交集的那一刹，雕像周身爆发出恐怖的金色烈焰，烈焰涛涛，一瞬间席卷了近身的白衣少女。
“白华！”苏摩一惊，手中便有冰冷的水流隐现，朝那团剧烈的金色火焰扑去，鲛人之皇也是大海之皇，操纵水流自然手到擒来。
嗤嗤嗤——
水被高温蒸腾后发出的呼啸，包裹住火焰的水团猛地向内塌陷，骤然迸射炸裂。
水雾之中，浑身透湿的少女在水流退去渐渐显形，满面狼狈，却是眼光亮如星辰，“中了！”
她纤细的手中，那柄剔透的剑身，已然没入那玉石雕像的眉心正中，从前入、自后出，明明只是玉石所制，可顺着剑身却一点一点垂着漆黑的血液。
“琅轩……”
白薇皇后直视着玉石雕像的眼睛，它那双晶石所制的眼睛里充满了人的情绪，“我只问你一句，当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都受破坏神所控？”
玉石雕像眼中沉沉一片，嘶哑的声音缓缓出口，“不，我灭海国、杀纯煌、甚至包括杀你，我都是清醒的。”
白薇皇后：“……”
“怎么，听到这样的回答，让你心痛？”那雕像笑起来，眼中俱是不屑和讥讽，“你眼中的琅轩，是怎么样的人？威严、沉稳、正直？”
“你在九岁之时遇见他，二十一岁嫁了他，三十二岁开国登基，三十三岁生了姬熵——但是，多么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沉默里，白薇皇后缓缓开口，“我知道的，琅轩是一个修行了几千年的云浮人、云荒大地上被称为‘神’的存在——而我，才是一个普通人。”
“但这又如何？长久的寿数，不同种族又如何……我在意的只是人罢了。”
“你的抱负和出身，不对我说，但我都知道。”
白薇皇后对此并不在意，她那样聪慧，早就从各种蛛丝马迹里得到了答案，但她并不在乎，可最后，却不过兵戎相见、生死相杀，“可惜，最后却变成这样，我想问，为什么？是因为破坏神？”
玉石雕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流露出莫测的表情，然后笑了，“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琅玕是爱你的……”
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最后陡然一变，变得尖锐无比，“因为爱，所以妒忌，所以杀纯煌、灭海国……以致于最后杀你。”
咔哒咔哒，巨大的玉石雕像慢慢抬起了臂膀。
“小心！是破坏神！”苏摩疾呼。
刹那间，没入眉心的光剑发出喀啦一声，陡然崩碎，尽在咫尺的玉石雕像长臂一伸，冰冷的玉石赫然如刺，一瞬间穿透了少女的肩胛，带出大蓬热血。
“白华！”
砰！
缠绕而来的引线被玉石雕像一手掐住，嘣嘣着尽数断裂，引线断去，苏摩也受了不轻的伤，喉间咳出漆黑血块。
“白薇皇后，让我来！”
一声厉呼从少女口中发出，原本沉静的眼睛瞬时变化，白华掌控身体，她瞬时后退，退到三丈之外，却双手一招，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结界。
结界将她罩了进去，也隔离了更远处的鲛人和龙神，苏摩显然觉察不对，想要过来，却无法突破结界。
“皇后，最后一战了，忙完这里，我该走了？”
“……是。”
身体里的另一个魂灵低声开口，“你真的要用那一招吗？”
两人共体，白华的想法自然被白薇皇后所知晓，这个姑娘的脑子里，此时满脑子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招数，白薇皇后不知该说什么。
“反正我要回去，还在乎什么身体齐全吗？”
“可是真岚和苏摩……”白薇皇后难得犹豫，她看向结界之外，那个和纯煌一样容貌的鲛人正疯狂切割着屏蔽他的结界，可一时半会儿破不开的。
“不管他们了，这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何况我回去，这具身体就是一个死，死都死了，不在乎是否是全尸。”
白华低垂着眼睫，呲牙笑，“快点解决它。”
“解决掉这个破坏神，给你报仇，咱们速战速决！”
“嗬嗬，我记得你，这一辈的后土继承者……”
远处的玉石雕像此时发出嗡嗡的笑声，它僵硬的五官充满了嗤笑，这个远古的魔神显然对于白华的印象不浅。
“呸，我居然被狗惦记了。”临到此刻，白华还不忘占言语便宜，她飞快拔出发髻上的一根木簪，随手甩出，扔在了不起眼的角落。
那木簪颤了颤，想要变化出形态，却被她施加的灵力束缚住，动弹不得。
形势危险，木灵这个弱小的菜鸡，还是待在一边为好。
“怎么，要独自与我决斗？”玉石雕像依旧语气嘲讽。
白华撸起袖子，笑，“对，干死你，我一个就够了！”
轰隆！
无声处惊雷。
不在乎浪费，白华所用的灵力都暴涨出来，一瞬之间，少女体内光芒大盛，恍惚间一个纤薄的影子从中飞出，刹那投入雕像之中，原来是白薇皇后魂灵脱出，进入雕像与之缠斗。
而白华也高高升起，脚尖离地，漆黑的发丝当空飞舞。
剑者，何为最强？是剑器？是剑技？
不，是人。
剑圣一脉，除去闻名遐迩的“九问”，更有一招惊天，那就是化身为剑，生死一斩，斩天、斩地、斩神。
“斩天、斩地、斩神……真的有这么强吗？”
白华喃喃自语，身上的光芒逐渐缩小，渐渐凝聚于身，“希望别骗我啊。”
“骗我……也没办法，应该能重伤他……然后希望苏摩给力。”
白华絮絮地说，抬眼看了屏障之外的鲛人，还有空朝他挥手，笑了，“再见……可惜，没看到真岚。”
“算了算了，不看到正好，不然就看我炸成烟花，有什么意思呢。”
呼呼——
大风四起，神殿中的纱幔早已消失尽碎，结界之外的苏摩心头一紧，敏锐察觉不对，“白华，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龙！”
“助我破开屏障！”
他焦急地呼唤，不远处的金龙张大嘴巴，剧烈的吐息喷薄而出。
“白塔之下是真岚的躯体，现在，我帮他解封了！”
呲牙一笑，也就在这一刻，白华动了，以身为剑，轰然烧起的火焰冷冷清清，却将她的血肉骨骼都映成透明颜色，白华在用灵力剧烈灼烧，锻出一柄天地间最锋利的剑，
虚空里荡起一阵阵波纹，紧跟着白衣少女之后，是细细的破碎声，仿佛这片天地被她切开了。
“白华！”
苏摩的厉呼之中，虚空震颤，凌乱的气流当中，纤细的人影与巨大的玉石雕像交错，猛烈的气流掀起遍地残骸，发出滚雷一般的沸腾呼啸。
撕拉——！
最终，在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声后，那道纤细的身影陡然炸开，而浑身充斥金色烈焰的玉石雕像也被削断整个头颅。
这一刻，那一剑让神庙里的光阴被停止、空间被打乱，七千年来所有一切仿佛在刹那全部重现、又一一成为齑粉，宛如烟火依次无声地绽放和毁灭，华美得令人绝望，最后一瞬，巨大的金光在神庙内绽放，一瞬间耀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龙神喃喃自语，“这一剑……”
少女化身的剑气并没有消失，此刻，在无数金色的流光和淡红的烟气的接天旋动里，劈中了神殿。
轰隆！
烟气还未散去，整个神殿抖动起来，越颤越猛，四周也开始柱倒墙塌。
“不……不对！我怎么会被一个蝼蚁所斩……！”
“不可能！不可能！”
混乱中，有人发出尖锐的嚎叫，转眼又听见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如何不可能，七千年了，你足够衰弱了……”
“琅轩……琅轩！是你……在设计我？”
“哈哈哈，设计又如何，这个身体，不要也罢！”
金光轰然盛放，有一道影子从那个碎裂的雕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风一样的消失在夜色。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很快就恢复到了坍塌的状态，“阿薇，我们该走了，一起归墟……不能同生，可以同死。”
片刻的沉默之后，就听见淡淡的女音，“……好啊，可以同死。”
最后的时刻，似乎得到了满足，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一声悠悠的、松气的叹息。
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在这一秒，神庙再也支撑不住，开始轰然坍圮。
龙神见势不对，长尾一卷，一瞬之间裹住鲛人就往外飞去，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刹那，高耸在镜湖中心的白塔，此时塔顶爆发出巨响，好似大山倾倒，轰然倒塌，一股磅礴的上升气流，直冲天际。
“白华！”
高空中，苏摩挣脱龙神，想要冲进去，可一时之间身躯僵硬，双眼发红，张着嘴却无法发声，此时此刻，那六万四千尺的白塔已然坍塌一半，哪里有什么神殿，极目所望是一片狼藉，如何冲得进去呢。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人来不及反应。
龙神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低声开口，“她方才用的那一剑，是用身躯和魂灵劈斩的一剑……锋利无俦，劈斩天地，连神都会受伤，但结果是血肉无存、魂灵不再……”
苏摩：“……”
血肉无存，魂灵不再？
鲛人之皇竟然一时僵住。
“苏摩！”
就在此时，漆黑的夜色里，一匹梦幻般的白马驰骋而来，马鬃长长飘动，那是空桑冥灵乘骑的天马，天马之上，是一脸焦色的空桑太子——没想到他居然来了，真岚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吗？
“苏摩！”
真岚匆匆而来，四下一看，不见人影，语气急促，“阿华呢？”
苏摩：“……”
见鲛人不说话，真岚一顿，再看那坍塌的白塔，面色陡然苍白如雪，却又不敢相信，只是勉强笑起来，“别开玩笑……阿华呢？”
“她人呢？是太累了在哪里休息？”
苏摩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却开不了口。
“以身为剑、身死魂消。”依旧是龙神沉沉说话，那样残忍的字眼，苏摩吐不出口，但它可以，它活得够久，生死也该见惯了。
真岚一愣，而后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哈哈，不可能，明明……明明是衰弱十分的破坏神，又有你和龙神，她还继承了后土之力……怎么会……有事？”
“……战局多变，她隔绝我和苏摩，以一人之力对敌破坏神，自是有所不及。”
听到这里的真岚一顿，然后面目都有一瞬的狰狞，“一人之力？”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着苏摩，“你让她一人之力！上古神祗，你让她独自拼杀？！”
苏摩没说话，锋利的引线倏忽闪烁，却是直刺自己背心，若不是龙神动作够快，那一截引线就要洞穿他的心脏。
龙神低声劝慰，“不必，何必，她也不愿见此。”
真岚却不管了，只是猛地折身，冲向那断了一半的白塔废墟，不停的在遍地残骸中求索，想要挖出什么，可苦苦翻找之下，什么都没有，连一丝血肉都不曾存在。
“哩哩哩！”
就在这时，坍圮的废墟里传来一个声音。
真岚眼睛一亮，疯狂拉开碎石，一只漆黑的木灵被扒出，它身躯瘦小，在巨石碎木之下，也并未有受伤。
“木灵，阿华呢？”
“阿华呢？”
而小小的木灵回答不了什么，只是捧着脸，好似在哭。
他心头梗住，良久之后才炸出一个字，“溯！”
舌尖鲜血吐出，花费魂力的法术在指间生成，咔啦咔啦，废墟之中，无数细小的碎片缓缓升起，那些细碎的的碎片在半空中缓慢停住、凝滞，然后，在神奇的力量促使下，沿着原本迸裂的轨迹一片一片凝聚，转瞬重新拼凑成形！
一柄布满碎纹的光剑！
可他，明明召唤的，是白华本身，只要用引子，就能引出关于白华的一切……身躯或者是魂灵，可现在，却只召唤出一柄报废的光剑。
以身为剑，身死魂消？
剑圣那一门最后的剑技，他是知道的。
为什么……？
明明在他的计算里，这一场比斗，不该出事的，否则他也不会放心让白华和苏摩前往伽蓝，只是那笙的扶乩让人心生不安，他才匆匆赶来——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长久的沉默后。
真岚忽然间松开了结印的手，霍然弯下腰去，十指掩住了脸，死死捂着眉心，在难以克制的颤抖中，有低低的呼声从他嘴角吐出，“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明明几日前，那个姑娘还在身边，明明几日前，她还鲜活生动……只是离开短短的几天，你告诉他身死魂消？
真岚根本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的，又岂止他一人，那低声哭泣的木灵，那静默至死的鲛人，或许，只有看惯了生死的龙神，才会淡然。
失去、分离。
那笙的谶言居然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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