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点渗入苏摩的身体。
转眼之间，就将鲛人狰狞血腥的伤口条条抚平、将苍白的肌肤恢复神光、将枯干的长发重新恢复颜色，那不再是沾染了暗色调的灰蓝，而像是澄澈的大海般的湛蓝，干净又剔透。www.miaoshuzhai.net
直到这一刻，他都未曾松开少女的手，似乎怕一松手，就什么都抓不住了。
白华看得有些失神。
就在她和鲛人的身边，出现了无数幻影，幽蓝的夜色似乎在这一刻化作了海底——巨大的彩色珊瑚丛，游荡着一群群的小鱼儿、漂亮的鱼尾鲛人，摆动身躯，在幽海中恣意遨游……
这些幻影不断出现、又不断碎裂，最后随着光雨，也一点一点汇聚到那苍白的鲛人体内。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观看，没有打扰。
捧着金盘的红鸢看得有些出神，她想起了那人曾给她描述过的画面，幽蓝的大海里，漂亮的珊瑚宫殿和七彩的鱼儿，原来竟是这样好看。
可这样瑰丽又奇幻的景色里，红鸢却听到了皇太子沉沉的话语，“这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她微微一惊。
“那都是历代海皇的记忆，苏摩继承了海皇的力量，同时也要继承他们的记忆……那么多记忆，不知多少年来的累积，每一世、每一人、只怕会庞大到可怕。”
“而继承这些记忆的苏摩，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人的一生是由记忆和情感塑造的，当无数人的记忆和情感塞进的脑海里，你或许就不是你了。
真岚在担心，担心继承这所有的记忆之后，苏摩也不再是苏摩，那他怎么放心把人交给对方？
“吼——”
不过半刻，当所有幻影和金光都消失后，龙神仰天低吟，天空中的风云仿佛顺从龙神的呼唤，刹那飞散，只露出越发清朗的夜。
此时，东方已经渐渐泛白，夜色将要退去，光明就要降世。
白华感受到了握着她的那只手恢复了一丝温度，虽然依旧发冷，却不再好似寒冰。
“吾皇，醒来！”龙神隆隆的声音在虚空里震荡。
虚空之中，那紧闭双眼的俊美鲛人，果真慢慢睁开了眼睛。
“苏摩！你活了！”
白华显然是高兴的，毕竟人没死才是最好的。
似乎听到声音，鲛人慢慢转头看她，一双深碧色的眼瞳不再混浊阴郁，而是清澈透底，只不过眼神是一片陌生的淡然和平静，就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怎么了？”
白华觉得有些古怪，想要抽出手来掐他一把，可到了现在，对方都没有松开过一丝一毫，“哎你要不先松手？”
他双目冷淡，却没有放开她。
“你可知，自己是谁？”
龙神此刻低声询问，它知道，历代海皇的那些记忆太过庞大，一世一世，积累到足以吞没苏摩的人格和记忆，所以眼前的这位，或许仅仅是新任的海皇罢了，而不再是那个阴枭的鲛人苏摩。
他闻声抬头，向着那个巨大的龙神看去，“是……谁？”
龙神轻声引导，“苏摩？亦或是其他？”
新任海皇沉默着，嘴唇慢慢翕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字，“……白。”
“……白？”龙神一愣。
他慢慢举起和少女牵着的手，好像从无数的记忆里翻找出了一个的名字，“白华。”
龙神一惊，那是怎样强烈的执念，才能让他在生生世世的记忆里，抓到这个名字。
而被他一直拉着手的少女则有些迟疑，“呃……你叫我？”
新生的鲛人之皇已经展露出更多情绪，碧色的眼瞳里也渐渐有了神采，昏暗的囚笼、阴潮角落里的烂掉的花、九嶷离宫里的折磨……二百六十多年的记忆，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值得回味的。
可就是那么一点点的美好记忆，就足以推翻所有庞杂的海皇记忆——那根歪歪扭扭的盲杖、说着古怪话语的少女、在众人攻讦的朝堂上替他说话，为他挡下那一剑……
他记起了，怎么可能忘记呢？
新生的海皇露出笑容，干净明媚，这样的表情，竟然有几分像纯煌。
他轻声开口，“故事的最后……鲛人姑娘，应该和皇子在一起才对，不该变成泡沫。”
这样的一句话，让白华瞬间愣住，“……纯煌？！”
他却摇了摇头，嘴角带起一抹少女熟悉的嘲笑表情，“愚蠢，那是我。”
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动作却是轻柔的，就像是希望得到心爱糖果的小孩儿，“拿你盲杖的人是我，听你故事的人也是我，我只是苏摩。”
这样一幕，让红鸢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忙去看金盘里的头颅，太子殿下你就这么旁观吗？
真岚当然没有再旁观，他忽然高声笑道：“空桑庆海皇复生！庆海皇良缘永结！”
“哩？”蹲在皇太子头颅上的木灵歪起了脑袋，它只感觉到真岚似乎十分低落，哪里有面上那么开心的模样。
“殿下？”
红鸢眼睛顿时一瞪，而新生的海皇也朝他看去，他怀中的少女此时已经挣脱出来，看向皇太子的目光十分疑惑，“你说什么？”
皇太子没有看她，而是继续朗声对众人说话，像是宣告什么，“白华与我夫妻之名，不过旧日空桑所迫，我们从未有过实质关系，更是立下结婚协议，所谓协议，是指人前为夫妻、人后为朋友。”
“故此，我们只是朋友，所以往后，诸位不必再说什么太子妃和皇太子。”
他已经幻化出了身形，甚至还将自己头上的木灵抓了出来，放在原地，“不必再跟着我。”
木灵想抓他的衣角，伸出去却只触到虚空。
他已经走了，头也不回。
“殿下！”
红鸢天马一纵，跟了上去，“殿下，太子妃……”
“她以后，不是太子妃了。”
停住脚步，他回头，目光划过那个看上去有些愣愣的少女，沉声安排后续，“走吧，天快亮了，你们也该回无色城了，我去一趟九嶷山，拿回右脚。”
他冷声说完，随后迅速离开。
“殿下！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殿下生气了？
你要说真如皇太子那番“朋友”的所言，红鸢是绝不相信的，毕竟这一百多年的相处里，她真真切切看到真岚的情意。
可皇太子已经走了，红鸢无法抗命，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白华，她赶紧追了上去，天马振翅，倏忽消失。
走了？
白华是真的有些愣，她顿在原地想，真岚这番话……什么意思？
此时的木灵已经跑了回来，拉住了少女的裙角，一边挥舞枝条，一边哩哩乱叫，似乎想要拉她去追人。
白华低头，看着黑乎乎的木灵，眼神微微一动。
苏摩此刻却声音淡淡，带了一丝习惯性的嘲讽，“怎么，想不通？他不要你了。”
听到这样的话，少女倏忽抬头，看着新生的海皇，十分笃定，“不是！他就是脑子进水！”
白华十分忿忿，她不蠢，冷静一想就知道真岚的真正意图，真以为她傻吗，“他不就是害怕那什么宿命，害怕那个狗屁破坏神吗？”
“真当我是傻子？什么协议结婚，我不打死他我不姓白！”
看着少女这副样子，新生海皇忽然明白什么，他清清冷冷地问，“所以白华，我与真岚，你选谁？”
听到这话，少女微微一怔，随后就张嘴，“我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好、说话气人、没脑子、反应迟钝、只会打架。”
就算苏摩刚才说了、甚至做了一些事，但她其实一直不想承认，她这种普通人，并不值得再多一个人喜欢她，她去霍霍真岚就好了。
把自己的缺点说了一遍，白华还不放心，最后认真道，“苏摩，我把你当朋友。”
虽然委婉，但实际上却很直接。
苏摩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是认真的。
若是新生之前，他那样偏执到极端的性子，说出自己最渴望的想法之后，或许会为了得到她不顾一切，即便她拒绝。
可现在，历代海皇的记忆到底冲去了他许多的戾气，或许也因为那聚集了他所有的“恶”剥离掉了，苏摩此时清澈干净的眼睛只是沉了一些，他清清冷冷地道，“我知道了。”
白华想起什么，赶紧对他道歉，“之前骗你对不起啊，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死了，总不能对一个要死的人说狠话。”
苏摩：“……”
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又把人气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别生气。”
“反正这世上有很多好姑娘的，比我好多了！”
“嗯……那我去打真岚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去，急匆匆的，并没有留恋丝毫。
彼时晨曦已经展露，天地间一片清亮，晨风里有一丝初夏的味道，苏摩看着少女远去，白色的衣裙融在天边的晨光里，就像抓不住的光。
龙神叹息一声，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心思，“即便继承了属性‘平和’的海皇力量，你还是如此偏执。”
新生的鲛人之皇沉默着，随后勾起唇角，像是自我嘲笑，“偏执……的确偏执，一百多年来，我追求力量、渴望强大，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仇恨，只是因为当年一个没有自尊和自由的鲛人奴隶，想要抓住喜欢的人……只有足够强，才能抓住一切渴望的东西。”
听到这样的回答，龙神又是一声叹息。
随后它缓缓缩小了身躯，化作丝带般的一条缠上了苏摩的臂膀，“你的‘恶’需要去灭杀，否则他依旧能通过一丝联系吞吃你的力量，这对你不好。”
“嗯。”
苏摩低声应了一句，辨别了方向，消失在大亮的天色里。
……
天色大亮，今日晴好，天穹之下竟连一丝云絮都没有存在。
不久之前还热闹非凡的离宫之内，此时却已经大乱，不是底下的人先乱的，反而是最高位的那个老人。
九嶷王在得知龙神出关、征天军团近乎全军覆没后，整个人就抖如筛糠，疯狂大叫着驱散了宫殿里的所有人，不论是侍从还是美姬，都被赶得一干二净。
然后踉跄着奔跑冲入神殿，不顾一切将高台上供奉的青灰石匣抢了下来，牢牢抱在怀里，似乎只有这个石匣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们要这个封印……”
“保命……可以保我一命！”
老人反复念叨着，将怀里冰冷的石匣抱得更紧，若是白华在此，或许都认不出来了，这居然是当年那个手段频出、阴狠毒辣的青王辰，一百多年的岁月，已经将他侵蚀成了行将朽木、极端畏死的老人。
“咯咯咯。”
有些昏暗的神殿里，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老人悚然一惊。
“青王，你变成这样了啊，才不过一百年。”
细细的嗤笑里，有轻悄悄的脚步声响起，从神殿之外走来的颀长人影，有一头灰蓝色的长发，面容俊美无俦。
老人眼瞳剧烈收缩，一瞬之间就将人认出，“……苏、苏摩！”
这样的容颜，即便过去一百多年，他都深深记得。
那个被他囚禁在地牢里的美貌鲛人，一次又一次被灌入“化生之池”，只希望将他变成美貌的女人，可惜都不能如意，毫无办法之下，只能将他囚禁，给予最低的食物供给，喂了猪食还是泔水，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对方那双瞎了的眼睛里盛满了恨，但恨又如何，不过是羸弱无用的玩物，青王从不在意。
这个不能变性的鲛人后来终于派上了用场，送入白塔，用以勾,引太子妃——但没想到最后鲛人竟然反咬了自己一口，这个名叫苏摩的鲛人其实是他一切败局的开端。
“我可不是苏摩。”
他的笑容十分漂亮，漂亮到有些邪异，青王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心头压不住的“恶心”，那是看一眼就会心生畏惧的力量。
青王察觉不对，慌忙后退，扭头就想跑。
“别跑啊，故人相见，还没叙旧呢。”
虚空里荡过一条纤细的银线，风声如割，又快又狠。
砰地一声，一条干瘦又血淋淋的胳膊瞬就被切断，砸在地上，血花四溅。
“啊——！”撕心的惨呼紧接着就响起，抱着石匣逃跑的青王摔倒在地，他的左臂已经齐齐整整没了。
“我不是苏摩哦，我叫苏诺，嘻嘻。”
他轻轻地笑，缓缓走来，原来这个脚步轻巧的鲛人，竟然是苏摩的傀儡人偶，他挣脱苏摩的控制后，此时居然长得与苏摩一般大小，连面容都是一模一样。
青王可顾不了什么苏摩还是苏诺，他只知道这个鲛人来找他，绝对是要他的命！
于是强忍着疼痛，迅速挣扎爬起，随后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向外逃遁。
“哟，还跑得挺快。”
那个美貌的鲛人轻笑一声，紧跟而去，然而步子是不急不缓，就只是远远吊着他，像是怀着戏耍的心态在追杀猎物。
青王一路狂奔，却在半途猛然止住脚步。
因为他慌不择路，被追上了九嶷祭坛。
这座祭坛，是祭祀先祖之地、也是帝王谷的入口，浅色的玉栏围着的圆地中央，是一座玉石铺展的圆台，圆台本是白皙洁净，却残留着大片的暗红色，那是昔日的血色残留，已经沁入玉台，无法洗净。
玉台上，就是六座无头的石像，这些石像正是百年前空桑灭国时，自刎于此的六王，而不远处的石碑之下，衔着长剑的巨大骷髅咧着嘴，似乎要吞吃了他，青王一入此地，就忍不住颤抖。
“……怎么不跑了？”
跟上来的鲛人有些疑惑，随后就看到了那灰色的无头石像，“原来到了这里，怎么，青王见到这一幕，心生愧疚，止步不前吗？”
哪来的心生愧疚，青王止步，只不过在害怕。
自从百年前那一日之后，青王不能踏入这里分毫，只要一踏入，往生碑就会剧烈震动，碑下的骷髅眼中泣血，那些封印于帝王谷的魔物也会纷纷出来掠夺杀戮——他当年说了不信先祖、不畏虚幻，可最后，的确空桑有灵，真真实实在惩罚他这个叛国叛族的叛徒。
但到了现在，青王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心一狠，魔物肆虐杀,人又与他何干，他所有的亲人早已死绝！
抬步就冲入祭坛，这一刻，往生碑居然没有反应，衔着长剑的巨大骷髅眼中也并无血泪留下，只是枯白的眼窝冷冷看着他，似在嘲讽。
老人管不了异常，抱紧石匣，低头就要往九嶷山腹冲去。
可就在这时，风声猛烈！
砰！
一柄锋利的长剑，横插在青王逃遁的前路之上，入地三寸，剑尾颤动。
那是一柄雪白的剑、无暇如美玉，衬着大亮的天色、寒光凛凛。
看清那剑的模样，青王腿一软，居然直直跪在剑前。
这剑，是往生碑骷髅嘴中衔着的长剑，也是昔日星尊帝的佩剑辟天，无人可动、无人可拔，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方可驾驭。
“哎呀，皇太子来了。”
鲛人像是看好戏一般，转身坐在了一旁的玉栏之上，晃荡着脚，侧头看向走来的空桑皇太子，细细地笑，“皇太子与青王也是深仇大恨吧？”
“你要怎么折磨他呢？”
青王骇然回头，果真见到了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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