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巨大的白塔顶端，空寂安静的神殿里，那个高座之上的老人默默低语，头颅转动，有些混浊的视线看向北方，似乎能看见那一道璀璨的金光。
千里之外，璀璨的金光驱散黑暗。
不，应该是吞没黑暗，那不是光明，那是一种比黑暗更阴沉的金光，似乎是害怕，纯黑的颜色一点一点退去，给那人让开一条笔直的大路。
“白华！”
空桑的皇太子极速奔来，他身上弥漫着一层金光，照彻了整个黑暗。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纤细的少女就躺在那里，浑身都是红色的，就像他童年记忆里，西荒里最亮眼的那朵红棘花，那么红，那么鲜艳，只是她巴掌大小的脸是苍白的，像是雪一样的颜色，那样刺眼的对比，一下子攥紧了他整个心脏。
甚至还有不愿退去的几只丑陋魔物，此时趴在她身边，还在撕咬着少女的肢体。
“滚开！”
戾气和愤怒陡然爆发，皇太子脸上再也看不见轻松的笑面，就在那个瞬间，真岚蓦然挥手，手中金光化作长剑，如有实质，片刻之间，剑芒爆发。
那些丑陋的魔物连逃都来不及，就尖啸着化为血雾。
于此同时，纯黑里的那些魔物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纷纷尖叫着逃跑，女萝林也在疯狂抖动，似乎就要逃遁。
金光已经淡去，真岚剧烈喘息，双眼之中还是璀璨的金色，却显露出了两种神情，一种是狂，而另一种，则是痛。
他捂住眼睛，片刻后压下什么，然后踉跄着往少女的方向狂奔而去。
“白华……白华！”
赶紧将少女抱起，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血肉模糊的肢体，发抖的手按在她的心口，“还好……还好……还有心跳。”
“来得及、来得及……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魔潮已经开始消退，女萝们却在尖叫着怒骂，畏惧、愤恨、痛苦交织的声音不绝于耳，它们觉察到了真岚的气息，那是空桑人的味道，该死、该杀、该灭，可是他此刻又强得可怕。
不甘心的女萝来回逡巡，藤蔓四处蠕动，想要找到机会吞吃掉这个该死的空桑人。
而此时，迟来一步的鲛人终于到场，苏摩来得太急，连呼吸都有些微喘。
“鲛人！鲛人！”
“是鲛人！”
女萝们叫起来，也不知是看到同族的兴奋还是其他，纷纷鼓噪起来，“鲛人，杀了他！杀了那个空桑人！”
那个浑身裹在风衣里的鲛人却没有反应，他看到血、到处是血，还有许多死去的魔物……有鸟灵、有尸魔……他的脚下，忽然被一个黑乎乎的木灵拉扯了一下，它在瑟瑟发抖，指着不远处，发出害怕又焦急的声音，“哩哩哩……”
它一直想靠近，却害怕那金光。
“木灵……？”
知道它是跟着白华的小精怪，他眯起眼，顺着它指引的方向去看，眼瞳瞬时缩起，“……白华！”
根本没有理会叫嚷的女萝们，他迅速朝中央奔去，带着惊怒，“真岚！白华怎么了！”
皇太子没有理他，只顾着自己的动作，指尖破开，流淌着鲜红的血，他修长的手指已经在少女苍白的脸上画出了大片的花纹。
动作不停，还要在少女的脖颈上绘画。
啪地一声。
鲛人冰冷的手捏住他的手臂，“你在干什么！她怎么了！”
真岚抬眼，眼中还有未退的金光，暴戾十足，“放手！”
苏摩感受到了不详，十足的不详，甚至有比他修行的‘裂’还更不详的味道，他皱眉，“真岚你……不对，你不是真岚！”
皇太子眼中的金光瞬时被压了下去，他语气又变得平和许多，“别扰我，她伤很重！我在救她！”
听到救人，苏摩当即松手，看着对方淌血的手指画过少女纤细的脖颈，留下鲜红的纹路。
救……？怎么救？
他很快就看出血色纹路到底是什么，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命之术！
真岚……在分自己的命去救她！
此时，那些还在周围逡巡的女萝又叫了起来，似乎不满意他这个鲛人居然没有去杀空桑人，反而站在边上护卫着他。
“鲛人……鲛人！”
“鲛人要杀空桑人！杀空桑人！”
“你要去杀他！”
苏摩十分不耐，冷喝一声，“闭嘴！”
他十指上的引线飞舞，一下子将周围蠕动的藤蔓切割粉碎，甚至走到一处，像是找到了什么，锋利的引线瞬间穿透土地。
引线从大地之下拉出一只潮湿又腐朽的革囊，革囊微微鼓起，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会动的东西。
“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毁掉紫河车？”
冷声之下，革囊蠕动，很快就从中钻出一个苍白纤细的鲛人女子，她浑身透着朽烂的味道，好似刚从墓土里爬出，一双眼睛混浊到看不出碧色。
这就是女萝的真身，来自鲛人一族，往往都是活着殉葬的，死后怨气不消，既不能化作水汽升入星空，也不能去转世轮回，只靠着对空桑的恨意，一日又一日地四处游弋，直到恨意消散，无法维持身形。
“你是鲛人！你该去杀那个空桑人！”
钻出的女萝对苏摩厉声尖叫。
“我说了，闭嘴！”
陡然安静。
苏摩语气冷冷，“我是海皇。”
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让这个女萝都惊住了。
于此同时，整座女萝密林都开始簌簌抖动，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无数惊叫此起彼伏。
“海、海皇……海皇？”
那样久远的名字，七千多年都不曾现世，此时此刻这个俊美无俦的鲛人却说自己是海皇——即便是这些死去不知多少年的鲛人怨灵，都忍不住身体颤抖。
“海皇！”
“您是海皇？”
苏摩不想废话，直接拉开了衣服，露出后背上的黑龙纹身，随后道，“鲛人一族已与空桑人结盟了，此次来就是为了解封龙神。”
根本来不及兴奋和欢呼，在听到“空桑”二字的时候，四周的女萝们就纷纷尖叫起来，无数藤蔓涌动，好似暴怒的巨蛇，“怎么可以和空桑人结盟！”
“空桑人该死！”
“杀了他！杀了他！”
刷的一声，苏摩指间的引线陡然切断了一条巨大的藤蔓，鲜红如血的液体飞溅出来。
“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他厉声道，“你们不过是早已死去多时、见不得光的鬼东西，被怨气和仇恨遮住了双眼！我如何决定，未来如何，不需要你们来承认！”
“我不想听你们多嘴，若不是见你们为同族，我早就杀得干净！”
这一连串的冷声斥骂，带着绝大的威压，瞬时压下了所有群情汹涌的女萝。
苏摩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女萝们，继续冷声道，“鲛人一族需要空桑人的力量，暂时结盟又如何？你们已经死去了，可鲛人们的子孙还要回归碧落海！”
静。
女萝们都很安静。
俊美的鲛人之皇此时吐出最后一个字，“滚！”
那个钻出革囊的女萝瑟缩起了身体，一下子钻回革囊，然后转头就遁入大地之中。
簌簌簌，整片女萝林都在摇动，不知是哪句话让它们听了进去，这片梦魇森林终于离开了。
此时，夜空里的月光终于照下来，落在地上，就像一层清霜。
彼时的真岚也已经落下了最后一笔，鲜红的血液就点在少女心口，就着清冷的月光，微微闪烁。
呼——
起风了。
苏摩迅速转头去看。
那些绘在少女身躯上的血色纹路，此刻在夜色里闪烁不定，映得少女苍白的肤色像是剔透的冰雪，她双眼紧闭，似是恬淡睡去，胸口微微起伏，那是极浅的呼吸。
她浑身的伤口开始快速愈合，骨头复位、血肉长出、筋脉接上，而皇太子凝聚的身形越发淡薄了一些。
真岚没有去管这个，他嘴唇翕动念着什么，细细去听，却又听不太清，只和风声交缠，化作绵密的细语，渐渐隐没在清冷的月色里。
共命之术，是禁术。
那是将一个人的生机、分出一半与另一人。
此后，生死同命。
苍白的手攥紧脖颈下的木块吊坠，苏摩低垂的眼睫挡住了眼睛里的情绪，同生共死、生死同命——那样深的纠缠，或许一生一世都分不开的。
他……晚了太多。
心底那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嘻嘻嗤笑，“晚了，来晚了……抢不到了……好可怜啊……”
“她不要你了……你只有一个人……”
“不，还是可以抢的，共命是可以解开的啊……”
翻来覆去的话在他脑海里不停盘桓，苏摩攥紧手，却是一言不发。
“……成了！”
风声终于停止，少女身上的血纹也渐渐隐入了她苍白的肌肤里，白华身躯上的伤口此时已然完好如初，只有大片的血衣证明着她之前受伤不轻。
“白华……白华？”
真岚轻轻叫了几句，想去摇醒她，却又不敢去动，似乎有些害怕眼前一切是假的。
也就在此时，少女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
白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然后愣住，“……真岚？”
“哩哩哩！”
木灵率先冲来，一下子抱住她，发出欢叫。
她摸了摸木灵的脑袋，随后就是掐了自己一把，微微疼痛让她叫了一声，“我没做梦？”
她不是该死了吗？那样重的伤，还有那么多魔物在啃噬自己，她觉得自己死定了。
白华赶紧去摸自己的胸腹，没有血洞，再低头去看自己的下肢，居然是完好的？
“哎……我在做梦吗？怎么都好了？”
她抬头，看向真岚，“我不是死了吗？”
“没死，你没死。”
下一刻，她就被拥入一个大力的怀抱，即便是虚幻凝结的，可此刻，居然让她觉得有些温暖。
皇太子用力抱住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窝里，幻力凝聚的手十分用力，眼中压下去的金光又渐渐泛上来，“你当然没死！”
“我以为要死了……”
似乎是他用力太大，白华呲牙，“你力气太大了，轻点……”
她抱了一会儿，才发现不远处的地方，清清冷冷地站着那个俊美的鲛人，顿时一惊，赶紧从真岚怀里挣脱出来，这被人瞧着抱在一起就是古怪。
“哈、哈，苏摩你怎么也在？”
苏摩看着她，声音冷淡，“我感受到了魔潮，所以过来了。”
“哦……魔潮，诶，魔潮呢？”白华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惊讶。
“自然是被我灭了。”
皇太子有些冰冷的声音传来，让白华略微一愣，她似乎从未听到过真岚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嘶——”木灵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发出威胁似的嘶嘶声。
白华觉得不对，仔细去看他，皇太子那双棕黑的眼眸里晕染着淡淡的金光，冷漠无边，这不对劲，“……真岚？”Μ.miaoshuzhai.net
“他不是真岚。”
一道引线破空，迅速卷住了白华的腰身，一下子将她从皇太子的身边远远拉走。
“……苏摩？”
白华被引线拉扯到了鲛人身边，她还没明白过来，只觉得奇怪，“你刚才说什么不是真岚？真岚怎么了？”
苏摩此时严肃十分，碧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暗色里的皇太子，“我修了‘心目’，能看到许多用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的真岚，身上散发出浓郁到近乎实质的‘恶’。”
白华一惊，“恶？”
扭头就去看不远处的皇太子，他冷冷淡淡地站在黑暗里，面容冷沉，只有一双带着隐约金色的眼睛格外醒目。
他朝她伸手，语气像是命令，“白华，回来。”
苏摩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去。”
“他现在不是你认识的真岚，想来木灵也感受到了。”
他所指的木灵还在低声嘶鸣，似乎十分抵触，鲛人皱着眉，“他的意识……被什么压制了？金光……又是什么？”
白华心中一紧，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哪里不对了，将木灵收回了衣袖里，看向皇太子的方向，试探道，“……你的假名，是什么？”
皇太子看着她，忽然灿然一笑，“山风。”
白华一愣。
“试一下就知道了！”
苏摩瞬时将她推走，然后出手，引线当空飞舞。
“一个低贱的鲛人也敢挑衅我。”
皇太子满是不屑，手中璀璨的金光朝鲛人头颅骤然切去。
苏摩掠足后退，只是迎击的引线在金光之下，只维持了一个呼吸便崩散消失，那道金光擦着他的侧颊而过，削断了一缕灰蓝色的长发，殷红的血珠也很快从擦痕里渗出。
他目光冷肃，十指翻动，无数引线交织飞舞，变成一张锋利如刀的巨网，从外向内，朝真岚逼迫而去。
下一刻，金光和线网猛然相撞。
轰——！
轰鸣声炸开，无数更细碎的爆裂声炸开。
这一片天地骤白，又骤黑。
就像是炸开一波刺破黑暗的闪电。
双方交手不过一瞬，却也互相探查出了对方的力量，鲛人不弱，皇太子也强得异常。
苏摩冷厉地看着对方，“……你果然不是真岚。”
“皇太子在只剩下一个头颅之后，力量被大幅度封印，更何怳在夜间，他的力量还要被削弱，此时绝不可能和我势均力敌，你是谁？”
刷的一声。
白虹飞射到皇太子眼前，那是一截折断的枯枝。
少女已经奔来，眼神如刀，她现在也十分确定，这个皇太子有问题，“真岚呢？”
他带着笑，“我的太子妃，你认不出我了么？”
“鬼的太子妃！真岚才不会像你这样，你笑得太恶心了！”
白华攥紧手，木灵化成的木剑遥遥对他举起，竟是凝出剑芒，“你是什么鬼东西，附身了真岚？”
她一语中的。
皇太子眉梢挑起，“你不蠢嘛。”
听到这样的回答，白华手中光芒吞吐，“给我从真岚的身体里滚出去！”
说着居然打算动手。
可就在此时，夜色里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三人骤然抬头，只见夜幕里，出现明亮的光点，由远及近，正快速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掠来，不出几个呼吸，光点飞得更近，他们很快就看清了那些光点的全貌。
是一群风隼！
领头的，赫然有一架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飞鸟，色做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夜色里都能发出耀眼的光。
“比翼鸟！”苏摩凝重开口，沧流人终于意识到这边的巨大动静，前来探查了吗。
这是比风隼更为强悍的机械，沧流建国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架、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
除了五十年前巫彭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看来，沧流这次为了狙杀他们，出动了十巫。
“哼，人造的小玩具。”皇太子显然不太在乎。
人造的小玩具？
抓住了什么关键，苏摩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引线射出缠住了少女的臂膀，“走！”
“喂！还有真岚！”
几乎是被他用引线吊起的，白华都来不及反应。
“去苍梧之渊！他会跟来的！”
苏摩带着少女，迅速奔驰起来。
果真，皇太子紧随其后。
三人一前一后，在夜色里纵跃闪烁。
疾速奔驰之下，苍梧之渊并不太远，彼时空桑的冥灵军团终于到来，牵制住了大片的征天军团，零散的围堵者，在苏摩和皇太子的手中也敌不过几个呼吸。
苏摩带着白华，已然奔至山崖之巅，脚底之下就是滚滚逝水的苍梧之渊，从渊中吹起的风猎猎而起，带了此地特有的腥潮气扑面而来。
他向下望去，一眼都是深沉黑色的渊水滚滚流淌，距离崖口十几米往下，是一方五方形的黑白石台，从正中央拉出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一直延伸到渊水里去。
那就是困龙台了，当年星尊帝设下困龙台，将擒住的龙神封印于此，失去了龙神庇护和海皇领导的鲛人，最终被大批抓回陆地上，破尾为腿，世代沦为奴隶。
“这就是封印龙神的苍梧之渊……？”
少女也向下看去，却是心头一紧，恍惚在风里听到了某种飘渺的呼唤。
“……不过一条虫子罢了，竟敢自称为神？”嘲笑声响起，落后几步的皇太子也快步到来。
“避水珠，拿好了。”
苏摩忽然将一颗冰凉的珠子塞入白华手心，“走！”
没有犹豫，拉住她就向下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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