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这场雨，下了很久。
这一片天地似乎是在为空桑的覆灭而哭泣，大雨如注，却冲刷着洗不掉殷红血迹。
簌簌的大雨声，压住了伽蓝城中的一切声音，冰族的屠杀已经开始，士兵们很快就杀红了眼。
就是单纯的杀人，所过之处、鲜红满布，圣城伽蓝已然沦为一座绝望之城。
“风雨飘摇、血腥满布……”
“在无色城开启之前，尽力周旋吧，拖得一时也好。”
“是！”
那颗阴影中的头颅尽力远眺，隐约有些担忧，“她会怕吗？”
千里之外，便是九嶷。
分秒不停地疾驰，昼夜急奔之下，短短三日便达。
此时的大雨也下了三日，白华早已浑身狼狈，一半是雨水泥泞、另一半却是鲜血浸染，她纤细的身形几乎被殷红浸透——她刚从围杀的冰族军,队里杀出，浑身浴血、连执剑的臂膀都在微微抖动。
“咳咳………”
“呼……呼……没事没事……不怕不怕！”
不停地劝说自己，白华仍旧忍不住整个人瑟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害怕，她在害怕杀人。
其实说到底还是白华活得太过安逸，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一个忙忙碌碌的普通人，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也是个普通人，唯一不普通的只有她的太子妃身份，可这位太子妃高居白塔、此后更是昏睡十年，她从未接触过更多的混乱与血腥。
但这个世界，此时此刻到处都是混乱和血腥，她根本逃避不了。
“白华，胆子大一点……”
“大一点大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他们要杀我的……”
“好……好……冷静一下……往北……去九嶷祭坛！”
白华掐了自己一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后足足站了半刻才清醒了一些，顾不上周身狼狈，她分辨了方向，快速掠足而去。
此时的九嶷祭坛上，正剑拔弩张。妙书斋
新任白王被杀，其余五王各自带伤，而昔日的青王好整以暇地坐在后方，等待手下将抵抗的五王一举抓获。
“青辰，你不止是叛国，你这是叛族！”
“你就不怕，地下的先祖诅咒于你、你就不怕上代青王从九嶷山中爬出掐你脖子吗？”
殷红顺着雨水从女子的脸颊上一点点滑落，红鸢双目通红，死死看向不远处的中年男人。
“不怕。”
青王坐得四平八稳，十分淡然，“都是死人罢了，有何可怕？你们笃信的先祖和神明、对我而言都是虚幻，我只信现在、只信自己，如果先祖有灵，怎会坐视空桑崩塌至今？”
“都是死人！好一个都是死人！”
红鸢怒目而视，忽然指向了不远处那座巨大的石碑，“你敢不敢对着往生碑，说出叛逆之言！”
青王微微一顿，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圆形的祭坛正北，就是红鸢所指的“往生碑”，一丈高、三尺宽、白玉所造，底座雕刻的巨大骷髅，口中衔着一把长剑。
这座往生碑，传闻是星尊大帝所立，碑上无一字，却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每当有灵魂前来九嶷，投入黄泉，石碑上便会闪现那个人的名字。
不论是帝王还是平民，当一代又一代的空桑人亡故之后，往生碑上，都会闪过那人的名字，这是空桑一族的神物，这是祖先长眠于此的凭证，对于信奉神权的空桑，往生碑就是无数空桑亡灵、空桑先祖的汇聚所在。
青王眼神微微闪烁，他本是想借助冰族的力量来消磨皇太子一派，却没想到越陷越深，直到此刻，冰族已然颠覆了整个空桑，他没有退路了，只有继续“叛族”，才能让自己活下去，他最后吐出一口气，冷淡道，“这也只是死物罢了。”
红鸢怒目，“你会遭到报应的！”
青王笑了笑，并不在乎，他忽然看向更后方的那个稚气青年，开口道，“青塬，我记得你，你父曾经来王府汇报述职。”
名叫青塬的青年咬着下唇，他是现任青王，此时他看向青王的眼里犹自带着一丝恨意，“你杀了我父！”
“是，不过这得怪他，是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那时青王已经与冰族有所接触，被人发现了，自然不能留下活口。
“我会杀了你！”青塬咬牙。
“杀我？只怕你要先死，”青王轻蔑一笑，随后又蛊惑似的说，“如果你说清楚，你们这新生‘六王’奔赴九嶷祭坛是为何事，我或许可以你一次生的机会，毕竟空桑注定覆亡，你何苦与它一同崩塌？”
他很好奇，空桑都将要覆灭，那位皇太子却仍然分封了新的六王，甚至这六王还赶赴九嶷祭坛——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能拯救空桑的办法？
关于无色城的隐秘，青王自然不知道，这个隐秘是皇室和大司命才知道的事，要不是到了绝境，红鸢等人也不会知晓。
青塬眼中坚定，“无话可说！”
随后更是振臂，“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不止是他，其他几人也跟着叫喊，似乎这一句话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能让这几位濒临绝境的人再次爆发斗志。
青王嗤笑，“呵呵，国祚已断，何来绵长！”
他抬起手，“既是不愿多言，那就请诸王像新任白王一样，安心去死罢。”
手掌挥下，眨眼间，围攻五王的军士发起了悍然冲锋。
五王奋力反击，只是人少力竭，在无数敌人的围击之下，越来越艰难。
终于，红鸢肩头中了一箭，鲜血顿时喷洒出来，她踉跄着摔在地上。
“红鸢！”
蓝王夏伸手去护她，却被一剑刺伤胸腹。
“别管我！”红鸢咬牙，她恶狠狠地看向远处的青王，“事到如今，或许要辜负重任，既是如此，我不杀叛王，死不甘心！”
说着，她就要跃起冲锋，可一瞬之间，又被诸多敌人压了回去，血花四溅。
看着五王被围杀，远处的青王仿若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姿态悠然，甚至还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只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点评道，“你们这几位新王啊，比起我们当年，实在是差得太远，小鱼戏水，翻不起大浪，无趣、无聊。”
红鸢银牙几乎咬碎，可是不论他们怎么反击、突围，都会被压回去，眼见着身边人越来越乏力，红鸢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绝望。
手臂已经失去知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挥舞几次长剑。
或许，力竭而死就是最后的结果？
就在他们几乎要力尽之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狗王！”
“我来打你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的女音之下，青王倏忽转头。
然而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刹那，有一道掣电一闪而过，随后砰地炸开。
嗡嗡嗡——
一柄剔透无形的长剑直插石地，剑身还在微微震动。
嘀嗒。
一颗血珠滚落在地。
青王眼瞳放大，伸手触了左脸，那里有一道极深的血痕，方才要不是他反应极快地偏了一寸，只怕这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就该抹了他的脖子。
“没想到狗王反应还挺快啊。”
这声话下，青王瞧见了熟人，一个十年未见的熟人，一个每每想起她、都会让养气功夫极好的青王忍不住愤怒的熟人，“白华！”
“叫你妈我干嘛？”
少女从雨幕里走出，明明脸色苍白如雪，却笑得呲牙，“呸！我才不是你妈，我怎么会是一条狗的妈呢。”
青王：“……”
论占人的口头便宜，白华这方面造诣极高。
“太子妃！”、“太子妃殿下！”
几乎绝望的红鸢几人顿时眼睛一亮。
白华朝他们微微点头，单手一招，插在石地的光剑瞬息折返，说话的对象仍旧是沉着脸的青王，“狗王，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没死呢。”
青王沉着脸，“没想到你没死！”
他知道白华一直昏睡在白塔之中，已经十年之久都未曾醒来，原以为该是死去了。
“我是人、你是狗，人总活得比狗长，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白华和青王说话，基本不会有一句好话，毕竟当年青王陷害她的仇，白华可还记得自己没有报复成功。
青王额头青筋一跳，却又慢慢沉下气来，他缓缓开口，“十年不见，我原以为你已经死去，却未料还活着，那这十年间的许多事情，想来你都不曾知道，那我便好好和你说一说。”
“首先，你的那位大师兄，叫做西京是吧？据我所知，他在这十年间任职骁骑将军，更是娶妻生子，十分美满，不过你一直昏睡，大约是不太清楚这件事的。”
白华一顿。
“不过可惜的是，西京最后在叶城会战里一败涂地，叶城的半数之人、他的三千兄弟，尽数被屠，其中最可怜的，就有他的妻与子，一个不过双十年华，一个还嗷嗷待哺。”
“你闭嘴！”白华怒气上涌。
青王笑了笑，仍旧继续道，“再说你父白王，年轻时的确悍勇，可惜到底年纪大了，所以他最后在守伽蓝东门的时候，力有不逮，被人乱刀砍杀而死，甚至尸身都被铁马踩踏成泥、惨不忍睹……”
“闭嘴！”白华手中的光剑已然吱嘎作响。
青王见她双眼泛红，越发得意，“还有你的长姐白璎，此时伽蓝城已破，冰族到处在抓空桑余孽，若是抓到她，只怕结局堪忧……”
“闭上你的狗嘴！”
唰地一声，是剑器撕裂虚空的爆破声，白华出剑之快，几乎连残影都消失了。
剑芒从她手中绽开，从柔和到爆裂，炽烈的剑芒，瞬时盛放，绞碎了虚空，也绞碎了围杀她的军士。
最先排的军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刹那间就被剑芒绞杀成血雾，而剑芒杀却一人后，仍旧不灭，继续朝后杀去。
同时刻，白华像是雨幕里乍起的一道惊鸿，已经朝青王的方向杀去。
十年，她睡去的十年之间，变化太多，多到残忍。
这十年发生的事，她其实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因为知道得越清楚，就越痛苦，白华想象不到西京该有多苦，也想像不到便宜爹该有多痛。
青王背叛就是造成所有痛苦的原因之一……他该死！
想到此处，璀璨的剑光更盛，光芒所到之处，只有血花绽开，无人能阻。
青王终于不复镇定，他连连后退，叫起来，“拦住她！拦住她！”
唰唰唰——
无数死士汹涌而去，瞬时将她淹没。
红鸢几人大惊，想要冲上去帮忙，却被另一波人拦在原地。
嘀嗒、嘀嗒、嘀嗒……
不过转瞬，少女的白裙早已染成了红裙，无数血水垂落，溅在石地上开出小花，可白华距离被军士重重保护的青王，还有许多距离。
白华想杀他，却杀不了。
见她杀不过来，青王又变得平和淡然，“剑圣一脉果然不同凡响，可惜，人力有时尽，白华，你要杀我，却杀不得！”
“呼……呼……”
呼吸粗重，白华握剑的臂膀在微微抖动，此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但是愤怒，无用。
她冷冷地看向青王，咬牙，咬到最后，又笑得灿烂，“狗王，你好好等着，等我变成鬼了，我会来找你索命的！”
青王眉头一皱，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脚尖一点，白华瞬时后退，纤细的身形闪回了红鸢等人的身旁。
“太子妃！你没事吧？”红鸢几人朝她围拢，以她为圆心，一致对外。
白华看了他们一眼，虽然不认识，但几人年纪都不大，她捏紧了手里的光剑，快速道，“事不宜迟，开启无色城！”
红鸢的眼睛一瞬放大，她知道“开启无色城”代表什么意思，六王献祭，说白了就是六王自杀，可这自杀的新任白王，居然是白华！
一时之间，红鸢有些迟疑，“可……你是太子妃。”
“我更是白王。”
白华眼中露出坚定，想到了许多，最后笑了笑，“不是可以变成冥灵的么……就是有点疼而已，不过眼一闭就完事了。”
红鸢看着她，最后也笑，“太子妃，很像白王寥，虎父无犬女。”
“不，不像，我可比他好看很多，”她继续笑，却已经举起了光剑，“我研究过了，从上往下切，最快最锋利，不会太疼。”
“是吗？”红鸢也举起了剑，爽朗笑道，“那就听太子妃的！”
红鸢：“举剑！”
举剑？什么举剑？
青王下意识觉得不好，却来不及阻止。
只见红鸢等人也是高举起了剑，剑器在雨幕里闪烁寒光。
唰——！
重重的、由上往下、划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切断雨幕，也切断了他们各自的脖颈。
大蓬的热血喷洒而出，被冰凉的雨水浇透，垂落在石地之上。
就在青王眼睛底下，这寥寥六人，竟是举剑引戮！
青王几乎看得愣住，愣了许久都不曾反应过来，直到大地开始簌簌震动，一道璀璨无比的光芒，从九嶷祭坛升起。
光芒直冲天心，刺破暗夜，割裂雨幕！
千里之外，镜湖开始沸腾。
“六王殒、无色现。”
……
此时此刻，更远一些的地方，远到和云荒都阻隔万里。
中州的某处地界，正是一日深夜。
行走在夜色里的人，似乎心有所感，他顿住脚步仰头去看，漆黑的夜幕下，忽然有无数光明的星子如落雨一般划过。
那些明灭的光芒，映照在他碧绿色的瞳孔里，微微闪烁。
“天星尽摇。”
“不是什么好预兆。”
他微微皱眉，而坐在他肩头的人偶，发出清脆的笑声，似乎在欢呼雀跃。
沉默地看着，直到星子不再坠落，他才重新裹紧了兜帽，再次踏入了浓重的夜色。
“我迟早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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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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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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