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今儿半天你就打哈欠打了多少回了,啊?”
蓝盈盈跟季铭对戏词儿,对方一打哈欠,她就也想跟着打一个,这年头,不缺钱的人有,不缺觉的还真少——都困着呢。你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叫别人怎么忍得住。
“啊~”蓝盈盈掩着嘴,也打了一个。
季铭靠着舞台就笑,笑的一阵一阵的,一边笑还在一边打哈欠。
“你们俩,是昨晚干嘛去了呀?”演鬼子军官的汪雷,不怀好意地:“一个比一个困。”
宋怡应着任院的话,点点头,然后走回季铭跟蓝盈盈身边,他们三个对戏呢:“季铭是懒筋发作了,肯定是前一段太辛苦了,这一下松弛了,身体上那种疲惫感,那种念头都掉进沼泽的感觉,太难受了,根本动都不想动啊。”
“让他休息两天,他也不愿意呀。”
季铭摇摇头:“我这个状态,要是光靠休息,十天半个月都打不住,还是进组吧,练着练着就过去了。”
“牛。”
汪雷给他竖大拇指。
太拼了这哥们。
“哎,”蓝盈盈也在对面坐下来,拉着宋怡一起,看了一圈:“前天季铭那个热搜,哦呦,太吓人了。当时我都有点不真实,觉得哎,过两天我就要去跟这个人一起排练了?怎么那么虚假呢,好像是我自个儿想的一样。”妙书斋
“想排练没啥,别想别的就成,曹老师也不在家,你就一个人的。”宋怡嘻嘻,不等蓝盈盈揍她,赶紧转移话题:“我前天也是刷了半天微博,我数一数啊,咱们话剧的两段独白,然后音乐剧的一个片段、两首曲子,除此之外,还有普通话跟粤语的流行歌曲,再加上小调儿民歌,歌剧,剩下还有钢琴、古典舞……这是什么?艺术院校专业展播么?”
“哈哈。”季铭歪着头笑:“招生宣传片。”
“其实你真的可以去演音乐剧啊,你没想过么?”
宋怡这个问题,应该是好些人都好奇的了,国内音乐剧好的项目不多,但绝对不是没有,季铭要是有意的话,还是能找到一些值得一试的作品的——而且以他的名气,其实也不用担心票房的事情,一台音乐剧普遍来说,都是几百号人的厅,而且上座率都很低,30个点那种。季铭这个名字,都够填满一个几百人的音乐厅了。
剩下就是担心口碑?
“没遇着有信心的团队?”蓝盈盈也追问一句。
季铭看着大家伙儿,都转头瞅着他,连看他不太顺眼的韩明求太监老师,也都看过来。
“就没时间呀。”
“啊?”
这个答案,真是一言难尽。
“你们想想看呀,我前年过年的时候在《演员》那个综艺节目,”季铭看了一眼蓝盈盈跟宋怡,俩参加过同一个节目的姑娘,都点头:“后来我要要巡演《雷雨》,接着就去拍了《遇仙降》,回头又排了中戏的《末代皇帝》,戏剧节结束之后也有一阵巡演,接着就放寒假了,整个寒假都在《流浪地球》剧组,再回来就为了前两天的粉丝会了,现在又入组咱们这里。所以你们看,我哪儿来的时间呀?我还得上课。”
“那你可以把拍电影,或者拍话剧的时间挤出来啊,还是你不想去做呗,所以把它的优秀级拍的很后。”韩明求老头别扭的很,就像找法儿叫季铭难受。
季铭皱着眉想了想,余光看见韩明求有点得意。
“定《流浪地球》的时候,我当时声乐跟舞蹈,都还没有现在这个水平呢。韩老师肯定是觉得我一早就水平很高了这两样,是不是?谢知道您看重我,不知道您这么看重我,真是让我不好意思。”
噗。
这俩人小小的不对付,在剧本讨论阶段,就是剧组的调味剂了,大家都靠这个开心开心,季铭是输少赢多,毕竟狗蛋大人,无所畏惧。
“我还没说完呢,”季铭拦住韩明求开口:“后来就是任院这个戏了,跟几位老师合作的机会,您看看,韩老师,您觉着任院这戏不如哪一部音乐剧啊?您是不是对咱们这戏不太有信心呀?啊?要不具体说说呗,咱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觉得是导演功力不行?编剧改编的不成?还是几位老师演的不行?如果都不是的话,那就是我——太优秀了,让您束手束脚,发挥的不好?”
嘿,多不要脸呐这人。
任院看季铭把他抬出来寒碜韩明求,也不生气。
“斗嘴你就有劲儿了,赶紧对戏,话多。”
“就是,年纪不小了,火气还这么大。”季铭站起来,拍拍裤子,深以为然地看着韩明求:“小心小便发黄,然后口腔溃疡。”
蓝盈盈噫了一声。
韩明求输了一阵,也认,下回再找补回来就是了,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好久没觉得排戏这么有意思了。
……
人艺这一版《末代皇帝》,最后定稿下来,还是保留着某种不相干的视角。
并没有说想要不断地去从溥仪的身上,以及这些情节当中,去发掘太多时代经验,什么封建时代啊,半殖民时代啊,伪满卖国,列强掠食,然后买办阶级、资产阶级怎么发国难财——最后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来,或者说明一个什么道理。
那是一种以小见大,把溥仪当成一个眼儿,去观察他一生经历的不同时代,不同遭遇。
也是很多人艺作品中,会采用的一种发掘方向。
《末代皇帝》则有些反其道而行之,以大见小。它也塑造了一幕幕景象,也把历史片段搬上了舞台,也有角色之间的短兵相接,但最终它的效果是为了发掘溥仪这个人,时代背景下的这个个体,他在想什么?他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每个人都处在某一种时代背景下,所以观众能够从这台话剧中,从溥仪整个人生变迁中,看到属于自己的一些轨迹。
比如网上有个段子,讲90后的,这一代人初中毕业了,义务教育学杂费免交了,要买房了,房价暴涨了,要结婚了,男女比例失衡了,要生娃了,一个都养不起了……段子只是段子,但其实从另一方面来说,每个人都在被裹挟着前进,然后不断挣扎,这种挣扎未必都是正向的,也未必都是光明的,各种各样,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我们如此,溥仪也如此。
我们不希望成为时代洪流中的,无足轻重的,不堪一提的什么什么之一,或许溥仪也是如此。
这种通过时代来注释个体的创作方式,跟以个体为符号来解读时代的创作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也是人艺的一个很特别的尝试——当然,整个戏还是带有浓郁的人艺表演风格。
跟中戏版相比,它对那些历史瞬间的描摹,一定是更加沉郁,也是更加灰扑扑的。
譬如季铭现在对戏的蓝盈盈和宋怡。
此前饰演文绣的李澜,还有饰演婉容的殷仝,本身她们都年轻,她们的文绣和婉容,也都是年轻女孩的烦恼——纵然文绣和皇帝离婚算是近代史上的一件有标志意义的大事,但李澜的演绎,并不会从这个历史纵向去发掘,而是从一个苦闷的,得不到爱的,不自由的这么一个宫廷女孩的角度来走。
殷仝也是一样,婉容作为皇后,本身就是皇权象征,从抽象意义来说,她的人生,其实是溥仪人生的一个补充,是皇权和皇权的一个侧影,这么一个关系。但她的演绎,也是从年轻的皇后,苦闷的妻子,枷锁在身的女人这样一个一个定义去表演的。
那么现在放到蓝盈盈和宋怡身上。
这两个人物就绝不会仅仅只是两个女人了,她们身上除了女性角色那一部分,还有历史人物那一部分——这就是一种表演哲学的自觉,作为人艺系统里成长起来的演员,她整个体系就是这样的,她没法说在这样一个题材中,我就演一个女人,然后把她历史性的,抽象意义上的定位给扔掉。
那就非常难受,有点否定自我的意味。
任鸣作为人艺的院长,也并没有要改革整个剧院,六十多年来建立的表演风格和体系的念头。
所以这个戏,整个的底色,跟中戏版,是有非常大不同的。
而且确实更难。
每个人,除了你要演出本身的角色设定,你还要演出一个历史层面的定位。
这对季铭也是很特别的一个感受,至少他之前没有经历过,这种融合又独立,统一又分裂的感觉,在表演上是一个特别有挑战,也特别有意思的尝试。
他已经演过一版了,能在新的一版有新的体验,当然是好事。
“演一段啊。”
对过之后,随性就要演上一段,台词都可以拿在手上。
蓝盈盈就看见刚才还懒洋洋的季铭,跟美少女变身似的,虽然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但衣服下的皮肉,似乎都变得不一样起来——慵懒没了,戾气有了,温和没了,冷硬有了,春风拂面的气质,也被不稳定的神经质取代。
整个人背后,更像是张开了一层气场——里头鬼蜮横行,魑魅魍魉。
她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几乎当时就被激发出来。
一根竹子,弯曲到极致,随时都会断掉,但她还始终在努力回复到挺立的姿态,这竹子身上也带着一层气,仿佛是从清宫老照片的背景里,活灵起来的一棵,老旧又遥远,隐隐绰绰。
“离,婚?”溥仪有点艰涩地吐出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你,你要跟我离婚?嗯?”
“是,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要同你离婚,我要做一个自由的人。”
“疯了,”溥仪念判决书似的:“你在发梦吗?你要让大清最后一点体面,都葬送在你的手里么?”
“……”
挺好。
季铭往后一靠,两条腿斜撑着地,省力。然后点点头,感觉不错。
好的演员非常需要想象力,一般人,什么皮肉俱立,什么气场,什么竹子,根本就没有那个念头,但是演员之间往往就会有这样的感受,你那股气质出来,就是一棵竹子,弯而不折——季铭从蓝盈盈那边,就看到了这么一棵竹子,所以整体上还是很不错。
“你觉得怎么样?”蓝盈盈诚心请教,别看好像到了她的话剧主场,但一搭戏,高低就出来了。短短几句词儿,谁在控场,谁在跟随,都不用多说一个字,心里都有数。
“嗯挺好的,就是我觉得你有点厉害了。”
“啊?”
“仔细说说。”任院正好走过来。
季铭跟他对了一眼:“文绣本身是一个奇女子了,刀妃嘛,但是她那种厉害,其实我觉得并不是特有成算的那种厉害,就是我考虑透了,然后我就心里有底了,我就什么也不怕,就蓝姐这么理解啊。呃,但实际上这个人物,应该是属于骨子里有一种,说的严肃一点,叫有革命性,她并不是深思熟虑,然后被结果驱动去做这件事情,而是她骨子里有反叛精神,面对溥仪,面对所有人,她那点精神就跟灯塔似的,支撑着她坚持。
这两种厉害,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这么说一下,就蓝姐可以参考参考,您怎么理解她,是不是有点儿价值。”
蓝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觉得这一点是,”宋怡插了一嘴:“我理解婉容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本身她是不是多番权衡之后,选了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可能也不是,只是她的教育,她的人生经验,就缺乏文绣的那一点革命性,就像季铭说的,她已经是皇权的一部分,她没法去背叛自己,去革自己的命,只有渐渐沉沦。”
革命性这个词,在人艺很常见的。
大家都熟悉。
任院点点头,也没有一锤定音,还是交给演员自己去想,想透了就行。
这种交流,在整个《末代皇帝》的小排练里,数不胜数,先讨论情节和戏词,再讨论人物碰撞,然后直接演了那么三五句的对手戏,再来互相说自己跟对手戏演员的感受、理解,之后就想,就往骨子里,往骨髓里,往潜意识里去逼迫,去挖——跟资源枯竭矿区的矿工似的,费老大劲儿,才会有一点点收获。
把这些小收获都攒起来,最后交工,拿到钱,大白牙一龇,沟壑丛生的脸一笑,嘿,角色这条命,就活下去了。
……
排练《末代皇帝》的间隙,季铭抽了两个半天去给《遇仙降》配音,他配的这个版本已经是130多分钟了——文导砍瓜切菜,去掉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都在滴血。
“这就是送展版的样子了?”
“还没有,”文晏摇摇头:“你配完之后,然后插曲进去之后,我整个再看一下,还要再剪,我希望送展版也不要超过100分钟。”
季铭点点头。
配音这事儿比较简单,季铭这种台词大魔王,效果只会比现场还好,因为没有各种杂音和打扰,很多声音里可以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更加清晰。
文晏都有让他全配一遍的冲动了,但还是忍住了。
现场始终还是有现场的好。
戏跟词,那是浑然一体的,哪怕词有一点瑕疵,也都成了戏的一部分,真实、自然,舒适。
“下回见到,就是送去戛纳的版本了?到时候我也充一把戛纳影展评委会委员的大,看看这部好戏是多么的好。”季铭配完之后,也就看了一遍下来,确实明显比第一版要来的详略有致,长镜头的使用也浑然天成,没有逼仄的紧张感了。
“戛纳啊,”文导捏了捏脖子:“希望能在戛纳有收获吧。”
“许愿成功!”
emm……季铭有点纠结,有收获是什么意思?
有奖?
有关注?
有海外发行商感兴趣?
只有到时候再看了。
戛纳影展的报名是在三月底之前截止的,《遇仙降》其实已经送了版本过去,就是那个180分钟的,但这里头有个小聪明可以用,就如果实在是来不及,就先交一个DVD,然后在选片评审开始之前,比如4月中,拿新版本去置换掉——戛纳的选片委员会当然对于文晏这种,入围过威尼斯主竞赛的导演,会有一些待遇。
拜托稍后一点选这部片子,等我的新版本送到之后,你们再看。这也是为什么戛纳其实有先后两批名单,重审或者二次评选,那都是小头儿,主要就是为了给某些有分量的导演更多时间。
比如文晏这就有了那么一个月左右的宽裕,而有些特别大的导演,甚至可以直到宣布前才交电影——直入主竞赛。
新导演、不知名导演,当然是别想的。
“会有的。”季铭点点头,不管是啥,总归会有的,最好就是影帝。
可惜,死鬼锦鲤,对季铭自己的许愿一点也没反应——他真是太难了,太难了啊,否则他吃着火锅唱着歌,不就把影帝给拿了。
唉。
“觉得希望不大?”文晏看他叹气。
“没有没有,我对您很有信心。”
您要是对我也有信心的一点,就更好了……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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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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