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或坐或站地等在手术室门口，刺眼的白炽灯把医院照得宛若白天。
即使在室内，没有了吹袭的寒风，却仿佛比在室外还要冷。
没有任何一个人讲话，大家都眉头紧锁，气氛安静得连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到。
抬头看向白炽灯的光圈，江凉有些晃神，脑袋似乎也和头顶的灯一样空白。
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车子冲过来的瞬间，她只看到李思橙忽然从另外一个方向跑了过来，在最后关头把她推了出去。
她狼狈的跌倒在地，整个人都扑到雪里，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李思橙已经像个蝴蝶似的被抛到了空中，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身体飘了几秒，然后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一瞬间，江凉像被点了穴似的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她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仿佛从遥远地深渊传来，很快她发现，这声尖叫来源于她的喉咙。
几乎在倒地后，李思橙就晕了过去，她的身体距离江凉不到三米的距离，江凉清楚的看到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一点一点浸染了地上洁白的雪，它们被染红，像水一样洇开，在她身下开出一朵绚丽夺目的红花。
江凉俯在地上，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想哭，可是她没有眼泪，她想尖叫出声，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止不住的颤抖，想停也停不下来。如果不是许诺言过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可能会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来医院的路上，她终于不再抖了，可是身体却像空了一样，眼前一直是刚才那副画面，李思橙安静的躺在地上，身下像开出一朵花，明明瘦瘦小小的一个，可是流出的血却能把地面染成一滩红色。
江凉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难闻到令人窒息。在她的头顶刚好有个白炽灯，刺眼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照得她的脸煞白得像鬼一样。
李诺薇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因为手心这点温暖，心里那些躁动忽然就平静了，她看着李诺薇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鼻头微微发酸，有股想哭出来的冲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久后，明叔推着欧阳从电梯里出来。
李诺薇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在看到欧阳的一瞬间心情有些复杂，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刚才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清楚韩露忽然撞过来的原因。
最后李诺薇只说:“医生已经在做手术了，还没出来。”
欧阳没有追问她任何问题，只安静的坐在轮椅上，头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即使如此，李诺薇还是能感觉到他不同以往的紧张，因为他的十指相扣，安然地放在腿上。每当他摆出这个姿势的时候，他的都不像表面这么平静。
李诺薇有些不忍，走过去，像以往一样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发现一片冰凉，拇指在他光滑的手背上摩挲，想借此给他一些安慰。
欧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翻过手掌，反握住她的手。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灯换了一个颜色。
没多久，医生从里面出来，扫了一众人，眼神有些歉疚和木然，摘下口罩他说:“很不幸，我们已经尽力了，趁还有点时间，你们进去和她道个别吧！”
李诺薇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耳朵发出一阵尖锐的耳鸣，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此刻也像电影似的被放大了。
李诺薇竟然觉得大脑异常清醒，她奇怪地闻到了医生手术衣上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想到那是李思橙的血，李诺薇便觉得胸口的钝痛像针一样尖锐起来。
作为直系亲属，欧阳先进去。这时，他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整个人又恢复到以前那种模样，冷淡，遥远。
没几分钟，明叔推着他出来，他还是和进去时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皱褶。
明叔把他推到李诺薇面前，欧阳才抬起头用些模糊的声音说:“薇薇，橙橙有话想跟你说。”
这是李诺薇第一次接触将死之人，冰凉的手术室里，摆着一台又一台让人看不懂的机器，李思橙躺在手术台上，她的身体上盖着一块厚重的暗绿色的棉布，上面渗出红色的血液。
而她的头无力的垂着，似乎连呼吸都有些费力，甚至是痛苦，眼睛也气若游丝地闭着，在逐渐看清李诺薇后，缓慢的亮起微光。
李诺薇缓慢地走到她旁边，人刚靠近便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用力攥紧了手，李诺薇把头凑近李思橙，忍着眼眶的酸涩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微弱地说话。
忽然，在某一个时刻，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头倒朝一边，眼睛紧闭着，仿佛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声音，李诺薇真的会这么以为。
在这阵子尖锐声中，李诺薇脑袋胀痛，恍然间有股错觉，李思橙是真的睡过去了，她的表情那么安详，怎么会成为了一具尸体。
踏出手术室，李诺薇的眼泪就像断了弦似的一直流，她茫然无措地抓着森玉的手，只会重复一句话:“她死了……”
这句话仿佛多米诺骨牌效应，江凉哭了，向宝哭了，杨佳佳也偷偷的抹了眼泪。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他们面前殒没，走廊像极了送葬场，连空气中都漂浮着沉重悲哀的因子。
一连三天，李诺薇每天都浑浑噩噩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片灵魂被抽走了，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李思橙下葬这天，下了几天的雪破天荒的停了下来，南山的山顶空旷而寒冷，厚重的云层下灰蒙蒙一片，寒风肆意横行，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
徒步顺着阶梯走上去，在看到寥寥无几的人后，李诺薇忍不住有些唏嘘。除了他们几个，竟然只来了李思橙的母亲和宁决宗。
而她的父亲，一直到工作人员开始动土，才姗姗来迟，李诺薇看着他臃肿的身体和挤在一起的五官，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李思橙的父亲，他们一点也不像。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李诺薇竟然庆幸李思橙漂亮的脸没有继承他一丁点外貌。
这天似乎是吉日，同一时间有另外两个家人在办丧。
相比这边的萧条，那边可谓“热闹”，空地上站着许多人，大家都神色肃穆，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伤，抱着对亡者的尊重。
空旷的南山，凛冽的寒风吹来，呼啸的风声仿佛亡者的呼喊，令人感到不安。
工作人员手法利落地处理好墓穴，还没放好金布，李思橙的父亲就接过妻子手里的骨灰盒，快速地放到了进去，出来后立马对着工作人员说:“还愣着干什么，埋啊！”
不止工作人员吓一跳，连欧阳都立刻皱起眉头来，似乎对李父的举动很不满。
江凉一怒，脱口而出:“死者为大，你们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李思橙的父亲不悦地看了江凉一眼，对着一旁傻站着的工作人员厉声道:“动手。”
李父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忽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大到让人心里一颤。
这个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在电视里听过，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过，这是枪声。
李诺薇只觉得这个声音在电视剧里被弱化了，真正的枪声在响起的一瞬间会让人浑身生出一股恐惧感，那是不同于其他声音的巨响，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所有人心惊胆战地转过身，看着从不远处石阶上闲庭信步走来的俊美男人，噤若寒蝉的模样仿佛在注视着一个帝王。
李诺薇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宋凛，身体一怔，想到李思橙最后说的那些话，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幽深难辨。
宋凛走了过来，看了看墓穴里的骨灰盒，朝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立刻过去把李思橙的骨灰盒抱了出来。
李思橙的父亲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狠狠地怒视着宋凛那张冷冽的脸:“宋凛，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凛瞥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得仿佛一把刀，下一刻，一个黑洞洞的枪管抵在了李父的额头。
李父在看到脑门上的东西后，双目一睁，嘴唇微微轻颤着，他深知宋凛的手腕，也清楚的知道，只要他想，扳机会随时扣下。顿时，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场的人除了森玉和宁决宗以外，都不自觉地瞪大瞳孔看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李思橙的父亲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像被扼住喉咙似的连吐字都不清楚，气势也弱了很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凛睨了一眼男人抱出来的骨灰盒，冷漠地开口:“你可以随便对待她，可我不行，她生是我宋凛的人，死了也只能葬在我宋家的墓地。”
李思橙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歇斯底里地惊叫出声:“你要干什么？橙橙已经死了你还不放过她，我们李家到底欠你什么。”
宋凛看着李思橙的母亲，眼神冷冽，刚想开口说话，没想到李思橙的父亲已经哆嗦着开口:“你给我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李思橙的母亲立马噤若寒蝉在一旁站好。
宁决宗眼神有些不悦，许久，轻轻地吐了一口浊气。
李诺薇看着这一幕有些替李思橙感到不满。她终于明白李思橙为什么会这么心灰意冷，不止他的父亲为了家族的荣誉把她赶出门。她的母亲也一样，一个懦弱的不敢反抗丈夫的女人，她的母爱在这种情况下如同虚设。
最后宋凛还是带走了李思橙的骨灰，李思橙的父亲面子挂不住，转身去求宁决宗:“大哥，你一定要帮我，宋家实在欺人太甚。”
没想到宁决宗直言道:“就让他带走吧！宋凛会厚待她的。”
这场闹剧在此落下帷幕。
下山的时候，李诺薇走的慢，偶然间听到宁决宗对着李思橙的母亲说了一句:“小慧，这两年，你们欠橙橙的太多了。”
因为这句话，李思橙的母亲怔在了石阶上，看着宁决宗的背影，竟然忍不住哭了出来。妙书斋
李诺薇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只觉得悲伤，即使她再如何后悔莫及，李思橙也已经死了。对已经去世的人感到懊悔，真的太迟。
看着李思橙的母亲，李诺薇又想到刚才宋凛接过骨灰盒的时候，微微颤抖着的指尖。
迄今为止，李诺薇统共只见过宋凛两次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场太过于强大，每次出现都令人心生畏惧。
他看上去那么体面，甚至尊贵，浑身却散打出一种难以接近地冷漠，甚至狠厉。
李诺薇原以为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爱一个人，可是，不是，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表达方式。
他爱你，就意味着占有你，让你只属于他一个人。
之前李诺薇或许不懂，可是经过南山一事，李诺薇便懂了。
或许，他对李思橙是不一样的。
走到南山脚下，李诺薇看到欧阳安静地坐在车里，透过大开的车门看着她。
顿了顿，李诺薇弯腰钻进车里。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可是李诺薇还是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
“那天在手术室，橙橙和我说，她希望我幸福。”
李诺薇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却还是平缓地反问:“是吗？”
“她还让我告诉江凉不要觉得愧疚。”
“是吗？”李诺薇鼻头一酸，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因为这个对话，车厢短暂陷入了沉默当中。
过了一会儿，欧阳忽然问起:“橙橙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一点。”李诺薇转头看他，发现他眼眶也红了。
“都说给我听听吧！”
该从哪里说起呢？
李思橙的一生。她对欧阳的感情，对宋凛的感情，对江凉的恨和愧疚，对父母的失望。
李诺薇以为自己会顺畅地说出李思橙的一切，没想到最后竟然只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零碎。
这一刻，李诺薇才恍然，原来，她竟然对她了解得那么少，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和年龄。
很难定义她们之间的关系，刚开始她们是敌人，后来她们亲近了一些，却始终隔着点东西，直到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李诺薇才知道，原来她把自己当朋友。
如今细想那些过往，李诺薇才明白过来，她始终对她抱着一种最初的怜悯和宠溺。
直到所有的事都说完，李诺薇才深切地感受到胸腔内的痛苦。
她又想起那个嘴硬的，善良的，别扭的李思橙。可是，以后，那个人不会再像风一样出现了。
西部监狱。
Z市的新闻每天都在下午七点准时播放，每到这个时候，所有的犯人都会聚集在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面看新闻。
他们并不是自愿的，而是每天都必做的，就像上学的孩子，课程表上的必修课。
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椅子凳子都没有，所有人像列队似的排成排，席地而坐。
大家好像都刻意保持着避免和别人接触，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神带着疲惫和机敏，枯燥和无聊把她们逼成一个行将就木的机器人。
她们每天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发生点不同寻常的事。而今天，似乎真的会发生点什么也说不定。
因为前两天刚进来的那个女人，在大家看新闻的时候，忽然从地上“刷”的站起来，眼睛像鼓出来一样盯着墙上那个黑色的盒子。
她脸色惨白得像每天早上发的大馒头，带着粗糙和干瘪，这让她看上去像一颗脱水的蔬菜。
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然后在狱警勒令她坐下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朝前面冲过去，拳头砸在那个黑色的盒子上。
在狱警跑过去制伏她的时候，她用手肘打碎了那个黑色的盒子，屏幕碎了一地，可是她的手也鲜血淋漓。
然后她就被狱警拖走了，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后果，接下来一整天她要进去另外一个黑色的盒子里，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
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那个漂亮的女人没有出现。
所有人还是和昨天一样像排队似的坐在光滑的地板上，看着那个修好的黑盒子继续播放新闻。
其实有一条新闻昨天已经播过了，今天又播了一遍，刚好就在昨天那个漂亮女人砸坏黑色盒子的时候。
新闻的标题很长，占据了黑色盒子的下方，长长的一条，上面写着——儿子因携款逃跑致公司倒闭父母跳楼。
第三天，还没到晚上七点，那个漂亮女人就出现在了大家眼前，□□着身体，眼睛紧闭，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被狱警用她的粗布囚服盖着重点部位，一双腿笔直地躺在担架上，脖子上有一条紫褐色的很宽的勒痕。
这天，刚好是规定洗澡的日子。
李诺薇是在韩露死后的第二天知道的消息，江凉给她打了电话，她甚至一字不差的记得江凉的原话，她说:“韩露在监狱自杀了，用囚服在浴室吊了脖子。”
李诺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盯着头顶的白炽灯的灯泡，眼睛传来酸痛也不眨眼，没多久，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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