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大所有的教学楼外面都种了很多法国梧桐，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层层叠叠的铺在地上，寒风一吹，变得又脆又干。人轻轻一踩就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
上完最后一节生理课，韦奇收拾好教具，等全部学生都离开教室后，才离开。
忽略掉走廊上女学生的眼神，走下教学楼就看到等在树下的人，双手抱在暖手袋，头低着，怔怔地看着脚尖。
忽然之间，韦奇有些恍惚，眼前闪过无数个类似的画面。
曾经很多个傍晚，她也是这样，安静的等在一边，偶尔看书，偶尔玩手机。在他收起篮球的一瞬，她才会像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里，仰起小脸可怜兮兮地说她饿了。
收回思绪，韦奇走过去，在李诺薇面前站定，不自觉地放低声音问:“等我？”
“请你吃饭。”李诺薇点头，朝他笑笑，露出细若编贝的洁白牙齿，明媚皓齿的模样。
“好啊！”韦奇有片刻的愣怔，心情忽然因为这些笑容好了起来。
两个人先去教研楼放教具，然后再开车进了城，车子驶出去的时候，李诺薇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去上次那里吧！”韦奇对Z市不熟悉，知道的地方也就那几个，想起上次两人吃饭的地方，随口道。
“也好，上次去都没来得及好好品尝。”
因为这句话，韦奇又想起上一次见面的情形，心里快速的闪过一丝闷痛。
还是上次那家店，同样的位置，墙上同样的摆饰，唯一不同的是门口多了两盆绿萝。
韦奇点了李诺薇常吃的菜，红烧划水八宝鸭油焖笋毛蟹年糕扣三丝……每一道菜都是地道的上海做法。
李诺薇看着桌上全是她曾经喜欢的菜，心里有些涩涩的难过，她尽量让自己多吃一点，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鼻酸。
害怕一会儿会退缩，李诺薇问服务员要了两瓶啤酒，韦奇刚伸手过来拿，就被李诺薇护住:“这是我要喝的。”
“那你少喝一点。”见她护得这么深切，韦奇轻笑了一下，只好作罢，叮嘱她。
“我现在酒量很好，超级好的那种。”不去看他眼里的宠溺，李诺薇利落的拿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我是怕你喝醉了，头疼，你不是最怕疼了吗？”韦奇接过她手里的酒瓶，放到自己这边。
自然而然的关心，让李诺薇心里又泛起一阵难过，抓着马克杯的手一抬，杯子里的酒就下了一半，酒落进肚子的时候，连带着眼泪也被逼了回去。
思绪回转，李诺薇忽然想起在医院遇到欧阳的时候，那时她的抑郁症刚显山露水，她整夜不睡，眼泪流湿了半边枕头，痛苦到可以连续不停抽完两包烟，最严重的一次，她狠狠地把烟头按在了小臂上。
护士把她约束在床上，欧阳推着轮椅过来看她，当时，他给她念了这段话。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你要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起，李诺薇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蓬头垢面的自己，面目可憎，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亮。
那时候，她以为失去了韦奇，就仿佛跌落深渊，
欧阳还说，薇薇，你不能再抱着过去生活了，你要去做真正有意义的事。
是啊！原本早该结束的，因为温情又延续到了今天。
如今，早已经不是从前，她身边多出来一个人，心里多了一个位置，再也容纳不下韦奇了。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再霸占着他的心，要给他自由，要对他公平。
看着韦奇吃好，李诺薇把最后一点酒灌下肚，抬起湿润的眼睛看着他:“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察觉出她的不对劲，韦奇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李诺薇看着他，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抿着嘴巴，忽然之间，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韦奇看着她忽然间失控的模样，像被电击中了一下，霎时间，他明白过来李诺薇堵在喉咙口的话。
原来，这就是她最终的选择。
身体狠狠地一颤，韦奇祈求道:“薇薇，不要说，当我求你。”
“韦奇，我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李诺薇噙着眼泪看他，手下用力握紧才哽咽着说出这句完整的话。
话一出口，李诺薇听到身体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像寂静的空间里，一根很长很长的线，被什么力量斩断，发出的细微的声响。
“对不起……对不起……”她捂着脸，几乎泣不成声的重复着这句话。
很奇怪，四周明明嘈杂无比，韦奇还是清楚的听到了李诺薇的话。心里一窒，漫天的难过汹涌而至，他望着她，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室内，明明开足了暖气，韦奇却觉得冷，心脏像被冻住了，鲜红的血液结了冰，刺骨的痛楚传至四肢百骸。
再见时，他以为他终于找回了她，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从一开始，他就把她弄丢了。
“我以为答应师傅来Z市的决定是对的，没想到结局还是一样。”怔了怔，韦奇轻声呢喃道，“薇薇，我还是把你弄丢了。”
他眼里的绝望和伤痛像密密麻麻的针，一点一点地戳在李诺薇心上，感觉眼泪停不下来，李诺薇捂着脸，挡住身体里的哽咽声:“对不起。”
看着她掩面哭泣的样子，韦奇有些于心不忍，“不要说对不起，是我来的太晚了。”
“上一次见面我就隐隐察觉到了，知道我们分开是误会，你还是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感情。”
李诺薇看着他，那时候她绝口不提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他，当时刚解开误会，她对他的感情太过于模糊，是喜欢还是后悔，亦或是愧疚，她分辨不出，只好不去想，也避免和他见面。
直到前两天，在“苍茫”，她追着森玉出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心里住进了另一个人。
李诺薇有些心酸，十六岁的她，曾天真赤诚，热烈地靠近过爱情，也曾用一腔孤勇获得过幸福。
可是，这份感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早已经成为了遗憾。
而人，不可能抱着遗憾和回忆过日子，只有向前走，才能看到出路。
接下来的两分钟里，谁也没有先说话，彼此静默着，韦奇有些难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像现在这样，变得无话可说。
压下心里的难过，韦奇对着李诺薇轻声说:“薇薇，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诺薇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知道这很艰难，但她还是先离开了，留下韦奇一个人。
走出门口，寒冷的空气袭来，人冻得一个激灵，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李诺薇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门口徘徊，透过玻璃，她看到韦奇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被巨大的悲伤包围着。
曾经，李诺薇问过这个问题，她到底何德何能，得到森玉不求回报的付出，现在她又想问这个问题，她何德何能，得到韦奇的倾心以待。
她本身不是那种明亮善良的女孩子，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可岁月待她不薄，那些失去的，最终以另一种方式奉还给她。
李诺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放心，给季洋打了电话。
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在路上，李诺薇按照脑海里稀薄的印象走回学校，她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从这里走到学校，怎么也要三个小时的时间，毕竟开车和步行不可比拟。
或许是圣诞节即将到来的缘故，大街上开始挂起了装饰的彩灯，星河一样铺在头顶，商铺橱窗里也见得到圣诞树的影子，有些甚至已经装点好。
李诺薇心无旁骛的走着，心里的伤痛饱满得仿佛一碰就能倾泻出来，她忍着不让自己去留恋那些过往，在心里告诉自己，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
路过街心公园那个巨大的白色喷泉的时候，李诺薇忽然停下来，看着泉水升高又落下，像雨点一样洒落在水面上，激起细碎的浪花。
四周很冷，大家都行色匆匆。
李诺薇不觉得冷，似乎已经麻木了，太过于痛苦的时候，痛感会麻木，然后就不觉得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忽然一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肩膀划过，一件驼色的大衣披到她的肩上，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李诺薇回过神来，转头，在接触到那双深邃夺目的眼眸时，忽然泪盈于睫。
压下心里漫出来的酸涩感觉，李诺薇轻轻慢慢的问:“学长，你怎么来了？”
“季洋跟我说了。”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森玉叹息了一声，把她揽进怀里。
耳畔是熟悉的呼吸声，鼻息也全是熟悉的味道，像无数次受了委屈后被他抱在怀里，李诺薇忽然觉得有眼泪涌了出来。
在李诺薇跟韦奇出去吃饭的时候，向宝和杨佳佳拿着她的课本先回了一趟宿舍。
没想到在路上就遇到同系的同学，远远的对着她们大喊道:“杨佳佳，向宝，主任让你们去他办公室。”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向宝一脸抗拒的表情，问旁边同样蒙圈的杨佳佳:“大魔头找我们干嘛。”
“不知道，去看看。”杨佳佳拐了她一下，“走吧！”
带着点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办公室，刚缩手缩脚的贴在墙边探头朝里面看，就被主任看见:“你们俩过来。”
两人转着眼睛走过去，主任指了指旁边的老师对着她们道:“这是物理系的老师，想问你们一些问题。”
两人礼貌的对着物理系的老师鞠了一个躬，然后听到对方问:“你们之前和韩露一个宿舍对吧！”
两人愣怔了一秒，反应过来后连忙点了点头。
“那你们知不知道韩露在哪里？”
向宝和杨佳佳疑惑的看了彼此一眼，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问她们这个问题。
愣了一瞬，杨佳佳如实说，“不清楚，我们这段时间也没在学校遇见过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向宝，“对吧！大宝。”
向宝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嗯嗯嗯，对的。”
“你们之前遇到她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物理系老师又问。
这次杨佳佳和向宝一致摇了摇头。
“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们的配合。”说完这句话，那个老师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凝重的离开了。
直到那个老师离开了，向宝才问大魔头:“主任，韩露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该关心的别关心。”大魔头圆滑的打了个太极，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叮嘱只她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声张。”
两人憋着一堆疑问转身离开，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杨佳佳被大魔头叫住:“杨佳佳，你过来一下。”
杨佳佳步伐一顿，想到什么，眸光一闪，扭头对向宝说:“你先出去等我。”
向宝在外面呆了两三分钟，杨佳佳就出来了，表情如常。
“老师找你干嘛。”向宝好奇的问道。
“问我下学期实习的事。”
“哦，我还以为你被他揪住小辫子了。”
“怎么会。”
两人朝着楼下走去，想到刚才的事，向宝皱了皱眉:“佳佳，刚才怎么回事？那个老师问的问题都好奇怪。”
“不知道。”
两人带着点疑惑走回宿舍，没想到刚推开宿舍的门，隔壁的人就跑过来，歪着头凑在门口八卦的问:“哎，佳佳，新闻上报道的那两个人是韩露的父母对吧！”
“什么新闻？”杨佳佳一脸困惑。
“你们没看吗？韩露家破产了，他爸妈从楼上跳下去了，一整天手机全是这个新闻的推送。”说着女生打开手机的头条新闻，递到她们俩面前。
杨佳佳和向宝目光一往屏幕上看过去，就看到加黑加粗的标题——甘美公司宣布破产，韩式夫妻双双跳楼。
在看清楚上面的照片后，两人瞬间僵在原地，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晚上和江凉躺在床上的时候，李诺薇接到了向宝她们打来的电话。
在街心公园哭过以后，森玉把她送到了江凉这里。
电话被开了免提，李诺薇用哭得沙哑的声音问:“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
“睡不着啊！”向宝有气无力的说，“害怕。”
“怎么了？”李诺薇吸了吸鼻子，问。
“薇薇，我跟你说啊！韩露家好像破产了。”
“破产？”李诺薇握着手机的手一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是真的，她父母还因此跳楼了，我和向宝打她电话一直打不通，老师也在找她。”那边杨佳佳忽然插话，言简意赅的说了今天发生的事。
李诺薇怔住，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耳朵有些发蒙，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倒是旁边的江凉表情有些错愕，似乎对听到的消息有些难以置信。
说实话，李诺薇也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Μ.miaoshuzhai.net
虽然韩露的确是很讨人厌，可是还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竟然在她身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挂了电话，李诺薇心里有些担心，喃喃道:“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凉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会儿说“应该不会，她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但愿吧！”收起手机，李诺薇有些疲惫的把头靠在江凉肩上，“我自己现在还一团糟，哪里还有闲心去操心别人。”
“别想了，快睡吧！我明天开车送你回学校。”拍了拍她的头，江凉起身爬到床上。
李诺薇狠狠地甩了一下头，把脑海里那些烦心事抛诸脑后，也从地上站起来，扑到了江凉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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