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那些耍社火的从这里过,咱们也甭往前挤了,刚巧这儿有间茶楼,干脆进去喝盏茶,等耍社火的过来了再出来看,你们觉着呢。”
巧玉这一提,众人自然觉着好,纷纷点头。
待进了茶楼,那杜秀才就坐在门厅处,见刘焕闻打头儿进了门,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男女,巧玉和月如他先前是见过的,刘焕琴身旁站着周显平,一身妇人打扮,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芸娘身上,只一眼,目光瞬时亮了起来。
因着守孝,芸娘穿了件月白色蔷薇绣花夹袄,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玄色木簪,兼有几缕垂落,衬得她露出来的脖颈愈发白皙。
刘焕闻虽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但显然还记得自己今儿来这的任务,笑着同杜秀才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几句,他道:“杜兄既然一个人,不妨拼个桌,芸娘你说呢?”
聂芸娘抬头看了眼那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对方稍稍移开目光,并不与她对视,身上的衣袍颜色簇新,看着是个有礼貌且稳重的人。
她笑,“表兄做主便是。”
这间茶楼是刘家人惯常来的,早就让掌柜的留了位置,几人入座,那杜秀才的位置刚巧同芸娘对面,他悄悄望了眼,见芸娘似有所感的抬起头,脸色微红地移开视线。
刘焕礼随意说了些过年的趣事,他附和着,眼睛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望向那喂幼弟喝水的姑娘。
她动作轻柔,表情和顺,轻声细语,端的是个温柔且有教养的姑娘。
若说在没见到芸娘之前,杜秀才看中的是她的出身,那么在见到这个人之后,其他显得便不那么重要,这样的姑娘,若不是因着选秀入宫耽搁了,家中又是父母双亡的境况,如何能轮得到他。
他的心思不难看出来,只是芸娘神情淡淡,倒看不出是不是中意这杜秀才。
巧玉和月如的座位挨着,俩妯娌低声嘀咕了两句,掩着嘴笑起来,刘焕琴朝这边望了眼,月如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唇角不由也弯了弯。
滚滚的茶水喝了两杯,就听见自东边传来震天响的锣鼓声,茶楼里的人都是等着看社火的,渐有人起身往外走,两个小家伙儿坐不住,自也是闹着要出去。
刘焕礼又将明湛架在他的肩上,同月如一道往外走,其余两对夫妇亦是并肩而立,杜秀才同芸娘自然落在了后边。
牛皮大鼓下头装着几个小轮子,鼓身上缚着一条麻绳,前头一个脸上画满了油彩穿着戏服的人拉着,后边大鼓的人边走边敲,再后头,跟着的是手拿镲钹以及云锣两种乐器的。
表演队伍长的看不到尽头,踩高跷、舞龙舞狮的,还有那打着扇儿的大头娃娃,人们簇拥着往前挤,起先芸娘还能瞧见两位表兄的身影,等那喷火表演的人过去之后,再寻就寻不见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闹极了,她连喊了几声,都被淹没在了这鼎沸的人声中,队伍渐到了尾部,紧跟着表演队伍追上来人愈来愈多,摩肩擦踵,芸娘夹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绣鞋被踩了两脚,却又看不出罪魁祸首是谁。
终于,她在人群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刚才在茶楼遇见的杜秀才。
对方也看到了她,眼中溢满了惊喜,伸长了胳膊想要穿过人群朝她走过来。
就在这时,芸娘突然感觉到胳膊被人一拽,她一回头,便被男人护在了怀中。
聂芸娘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突然听到那人道:“别动,我带你出去。”
是沈恒安。
不知怎的,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周遭的喧闹全都消失不见。
明明应当转过头不理会这人,可她却迟疑了。
半晌后,芸娘似是想起什么来,猛地回头,透过人群间那窄窄的缝隙再往前看,杜秀才似乎被湮没在人群中,再瞧不见。
她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惋惜,还是觉着自己走错了这一步。
沈恒安带着她逆流而上,队伍总有尽时,两人自人群中穿越而出的时候,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街道明显被人群分成了两部分,一半空无一人,一半人山人海。
他们立在一处卖糖糕的商铺前,铺子房檐上的积雪化了,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极了。
那掌柜看见他们,招呼道:“还剩最后两块糖糕,便宜卖了,公子可要买给这位小娘子,不甜不要钱。”
沈恒安笑,从钱袋里摸出一吊钱,道:“包起来吧。”
他提着油纸包好的糖糕过来,芸娘板着脸道:“我不爱吃甜的。”
沈恒安弯了弯唇角,道:“带回去给明湛吃吧。”
“你……”他一拿明湛做挡箭牌,芸娘什么脾气都没了,但她并没有立刻接过那糖糕,而是咬了咬唇,问道:“你今天是一直跟着我吧?”
沈恒安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
芸娘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好像又气又急,又觉得好笑。
“沈大哥,我来青阳,不光是为了过上元节,而是……”
“我知道。”沈恒安打断了她的话,“那人不适合你,一个不知何时才能考取功名的秀才,家中既无田地,又无私产,拿什么养活你和明湛,只怕他是想着娶了你,好让你出钱供他继续读书吧。”
芸娘道,“既是如此,亦是我的事儿,与沈大哥毫无干系。”
“怎么能没关系,你早就应了要嫁给我的!”沈恒安急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芸娘哑然失笑,“你莫不是魔怔了,我怎么可能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过的,嘉和十六年的秋天,永宁镇上汤面张的摊子上,你应了我的。”
聂芸娘一怔,汤面张是她幼时在临街摆摊卖面的一个老汉,在她入宫那年就已经去世了,沈恒安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十年前永宁镇上一个小小的摊贩。
她看着他的眼,终是露出诧异的神色,“你是……虎子?”
沈恒安见她忆起往事,眸中隐约也流露出怀念之色。
芸娘少时贪玩,倒是有不少玩伴,可要说能一道在汤面张的摊子上吃东西的,并没有几个,母亲从不许她在外头乱吃东西,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们,也绝不会喜欢那摆在外头油腻腻的桌椅板凳。
虎子是个例外。
按说以芸娘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认识一个没爹没娘在街上到处流窜的穷小子,但就是赶了巧,她偷偷溜出家门玩,结果撞上了一个富家公子故意逗弄虎子,先是给了他东西吃,又故意赖他是偷的,让自己的家仆打他,以此为乐。妙书斋
芸娘仗义执言,又将那小小少年捡回家,让下人帮他梳洗。
聂炳才知晓他无父无母,靠在义庄替人守棺赚些银钱为生,便有意收留他,奈何这小子是个有骨气的,不愿卖身为奴,芸娘她爹便送了他几两银子,让他回家去了。
可芸娘没见过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好奇,一来二去便与虎子相熟起来。
但要说她应了要嫁他,是绝无可能的事,她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亦是有规矩的人家,她自小得刘月梅教导,怎么会做出与人私定终身之事。
“虎……沈大哥。”芸娘抬头看了沈恒安一眼,改了口,“你我有旧不假,但女儿家的名声重要,我自问从未行过越矩之事,你倒是说说,我那时应了你什么?”
沈恒安脸色涨红,声音低了下来,“你说你将来要嫁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一提,芸娘便想了起来,那会儿她刚好十四岁,爹娘已经开始商议她的亲事,可那些来求亲的人家,大都是商户家的纨绔子弟,还没成婚,家里的通房丫鬟便不知有多少,她自是瞧不上的。
那时候她痴迷戏文,戏园子里常常上演一出《良缘记》,说得是书生痴恋官家千金,为了抱得美人归而投笔从戎的故事,那演主角的长靠武生身形俊美,唱念做打样样出挑,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然就视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如意郎君了。
某日又有人家来打听她的亲事,她躲在屏风后面悄悄的看,对方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往她娘的丫鬟身上瞧,一看就是个好色之徒,她闷闷不乐地偷溜出门,遇着了蹲在他们家后门嘴里叼着根草的虎子。
刚领了一吊月钱的虎子带她去汤面张的摊子上吃面,用袖子将那桌椅擦了又擦,才肯让她坐下来。
她同虎子絮絮叨叨发了不少的牢骚,后来那小少年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人,芸娘便比照着戏文上的说了。
他眼睛亮亮地问:若是他成了大将军,能不能娶她这样的官家小姐?
芸娘想到戏文中的剧情,唇角弯弯地笑:“一定能的!”
“难怪后来我一劝你去学点本事,你就找了游徼当师傅。”聂芸娘蹙眉,“那不过是年少之时的玩笑话。”
“可我当真了。”沈恒安声音低了下来,听得出那话中的失落之意。
坟头堆得尖尖,聂孙氏踢了女儿一脚,聂桃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着喊着大伯娘。
小姑娘脸蛋冻得通红,哭得满脸鼻涕,瞧着像是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感。
聂孙氏拿出沾满了葱汁的帕子熏了熏眼睛,跟着挤出几滴泪来,殷殷哭道:“我苦命的妯娌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扔下一双儿女给我,可让我怎么办哟!”
聂杏儿与聂梨儿同样跪在地上哭嚎,虽然挤不出眼泪,但那声音分外响亮。
反观跪在最前头的聂芸娘一言不发,一滴泪也不流。
“到底不是养在跟前的,冷心冷肺。”
“少说两句,人家姑娘在宫里头锦衣玉食惯了,怕是受不了咱这乡下号丧的习俗。”
“还不是泥地里长起来的,像是谁比谁高贵似的。”
旁人的议论声聂芸娘听在耳中,并不往心里去,她抓了一把土,洒在坟前。
燃了香烛,摆好供奉,烧了纸钱。
火顺着风势涨起来,聂芸娘离得太近,猝不及防被那火撩了发梢。
热意熏得眼睛发红发涩,可偏就是哭不出声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一般,难受得发紧。
她一手牵着聂明湛,教他跪地磕头,起身作揖。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蒙蒙的雪,还未待落地,便已消融。
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回了村,只余下聂芸娘姐弟与沈恒安。
聂明湛哭得嗓子都哑了,沉沉地在芸娘怀中睡着,露出一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皮肤干皴,眼睫湿润。
跪得时间久了,芸娘猛一站起身,直接朝后仰去,沈恒安忙扶住她,伸手撑住她怀中抱着的聂明湛,道:“把孩子给我吧。”
聂芸娘摇摇头,她虽然不懂这乡间的人情世故,但也知道,孤男寡女容易让人传闲话,沈恒安今日已经帮她良多,再多,便就越界了。
抱着聂明湛,芸娘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枯黄的野草往回走。
沈恒安默默跟在身后,眸色幽深。
家中,席面已经摆上了桌,牛二柱正戴着孝前后招呼乡邻,瞧见聂芸娘,眼前一亮。
他听自家那口子说,聂芸娘十几岁就给送进了宫,养得油光水滑,那面皮嫩的哟,一瞧就知道和他们这乡下的姑娘不一样,他见着头一眼就上了心。
更何况,这宫里头出来的,就是皇帝老子的女人,睡起来,想必滋味不一般。
牛二柱想着,口水几欲流出,“芸娘妹妹回来了,快,给你留着位呢,下一道菜是带把肘子,你赶紧坐下,不然要被村里那帮老娘们连吃带拿的抢光了。”
他近前,欲拍聂芸娘的肩,被聂芸娘闪身避开。
“沈大哥随便找地方坐,我把明湛抱回到屋子里。”聂芸娘回头对沈恒安说了一句,并不理会牛二柱殷切与热情。
芸娘走后,沈恒安一把抓起牛二柱的衣领,将他拉到僻静处,照着心窝处狠踹一脚。
只听一声闷响,牛二柱整个人被踢出两丈开外,脸成了闷青色,捂着胸口嗷嗷地叫唤。
“给爷管好你的贼爪子,收好你的贼眼珠,再乱看乱瞧,直接废了你的招子和爪子。”沈恒安说这话的时候,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杀气,仿佛修罗一般。
牛二柱被吓懵了,平日他虽然在村里偷鸡摸狗,好勇斗狠,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敢伤及人命的,但刚才那一刹那,男人看他的眼神,让他以为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如今虽然浑身痛得不行,好歹保住了命,牛二柱后怕不已,虚汗淋淋,连沈恒安说得话听都没听清,急忙便应下了。
冬日昼短,吃罢席面村人便各自归家去了,从县里过来的几位刘家人却是要在这儿住上一晚的。
聂芸娘对于外祖家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父亲忙于生意,常常将她送到外祖家与几位表兄妹一块玩耍,如今再见,两位舅父已然两鬓斑白,几位表兄妹各有婚嫁,再看看自家,当真是,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聂芸娘还存着些许在宫里当差时赏下来的金锞子、银锞子,随意拿了些给表哥表姐带过来的孩童,当做是见面礼。
经年不见,到底生疏了许多,刘氏兄妹推却了几番,终究还是收下了。
刘丰年在桌面上嗑了两下旱烟杆子,往里头填了些许烟丝,点燃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才道:“芸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聂老大两口子都不在了,留下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四岁,连根泥萝卜也拔不动的年纪,一个姑娘家,说是个大人了,行事也颇有章法,但到底没学过掌家之事,又是刚出宫,如何能过得了这乡下的清苦日子。
“你和明湛同我回去吧,再怎么样,舅舅家也是有你们的容身之地的。”
刘丰年看了眼外甥女,俏脸白皙,发丝青黑,肤如凝脂,身材窈窕,当真是天生丽质,又在宫中待了些年头,行走坐立言谈举止与那大家闺秀也不差分毫,如何能在这山窝窝里糟践。
聂孙氏原本盯着几个娃娃手里的金锞子瞧,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金子哩,忽然听到这话,也顾不上眼馋那金锞子,连忙插嘴道:“这怎么能行,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住。”
聂孙氏心中自有盘算,这聂芸娘一回来便给了她十两银,操办丧事什么东西都捡好的贵的买,花钱如流水,眉头都不皱一下,今天又拿出金银锞子给小娃娃们,想来在京城那等好地方定是攒下不少银钱,这芸娘再怎么着也是聂家的姑娘,等到她那舅舅回了青阳县,那护着她的恶小子也走了,还不是随自己拿捏,到时候,这金啊银啊的都归了自己,想想便已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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