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的焦点在于:杨景岳杀掉吴氏,究竟算不算“十恶”中的“不睦”?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吵了半个多月,把各种律法条文和以往判例翻了又翻,最终认定:吴氏的庚帖作假,婚书无效,在本案中,应以普通民妇论而不是堂弟媳妇论,杨景岳“不睦”之罪不成立;杨景岳是为报祖母之仇而杀人,又曾经有功于社稷,死罪可免,拟判流放三千里。
如今,一应卷宗早已报到了宫中,只等皇帝做出最后裁定了。
凤寥觉得,皇上这时候让他去问杨景岳“想被流放到哪里”,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想了想,也没有直愣愣地冲到大牢里对杨景岳说:皇上让我问你,你想被流放到哪里?而是从杨景岳曾带他去吃过的一家馆子——留香居里,点了几个他记得杨景岳挺爱吃的菜,又捎上了一壶酒,带去大牢探监。
杨景岳当初是投案自首,在公堂上招供又招得极其痛快,并没有受过刑。至于传说中的入狱杀威棒,考虑到他郡主仪宾的身份,又有杨家在暗中照应,也没有哪个狱卒那么不开眼,敢把杀威棒往他身上使。
因此,虽然身穿囚服,坐在牢房之中,杨景岳的气色却依然不错。
看到了凤寥,杨景岳的脸色很是诧异。
等凤寥让狱卒打开了牢门,又搬来了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让随身服侍的小太监将他带来的酒菜都摆上桌时,杨景岳忍不住笑道:“王爷这是来送我上路的?”
凤寥哼了一声:“送你上路这样的活儿,轮不到本王亲手来做。”
他一撩袍子,在靠近牢门方向的椅子上坐下,又朝杨景岳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坐另一张椅子。
杨景岳从稻草堆里站起来,施施然在凤寥对面坐下,有些好笑地说:“看王爷这架势,莫非还想陪我喝两杯?王爷可当心了,这大牢里颇多虱子、跳蚤,实在不是您这贵人该待的地方。”
凤寥忍不住心头一跳,看看左右又看看自己脚下,最后看着杨景岳,问道:“真有虱子跳蚤?”
杨景岳哈哈一笑,十分认真地说:“真的有!我这阵子闲得无事,已经抓了不少。当然,肯定没有抓干净。”
凤寥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他干咳一声,压下心头的不适,豪气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我回去之后,将这身衣服烧了,从头到脚好好洗一遍。”
杨景岳含笑点头:“这样也行。”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
凤寥看了看他的表情,总觉得他在笑话自己娇气。
可他也并不多计较,只再次哼一声,便执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杨景岳也斟了一杯。然后,他端起酒杯朝杨景岳举了举,也不等杨景岳跟他碰杯,直接轻啜了一口。
杨景岳也学着他的样子,端着酒杯向他举了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杨景岳大赞一声,神情十分酣畅。
他拿过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满上,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r塞进嘴里,闭目咀嚼,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享受。
凤寥看着他,讽刺说:“这些菜,我都还没尝过你就敢吃,不怕我在菜里下毒吗?”
杨景岳闭目品味嘴里的r香,有些含糊地说:“我觉得王爷言之有理:送我上路这样的活儿,轮不到王爷亲自来做。唔……留香居的红烧r,做得真是地道啊!”
凤寥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我就记得,你爱吃他家的红烧r。”
杨景岳咽下嘴里的红烧r,又夹了一块酱肘子。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几道菜,心中有些感动:“我就是几年前带王爷去吃过一次。王爷居然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爱吃哪几道菜,真是有心了!”
凤寥摇了摇头:“不算是有心!我只是对姐夫那时的风采,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杨景岳动作一顿,而后神情黯然地长叹一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叫我姐夫?”
“你没有休妻,没有与我姐姐和离,皇上也没有下旨义绝……就还是我的姐夫。”
杨景岳略微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有些颓废、有些感慨地说:“今非昔比啦!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杨景岳了!”
凤寥承认:如今的杨景岳,与当年的杨景岳,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杨景岳不过十九岁,却已在凉州边境立下大功,被皇伯父召回朝中献俘受赏。
少年英雄,面目俊朗,银盔白马,意气风发……走在凯旋队伍里的杨景岳,不知令京城多少少女倾倒。
可惜杨景岳早已定亲了。他未婚妻是杨家世交的女儿,姓闵。他这一次回京,也是准备回来完婚的。
无数少女只能捧着自己破碎的芳心,或羡慕、或嫉妒、或诅咒那个即将嫁给杨景岳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诅咒得太多,在杨景岳完婚之前,他的未婚妻却突然暴病而亡。
闵家的说法是:闵姑娘夜里得了绞肠痧,没来得及请大夫,就匆匆去了。
据说:杨景岳曾怀疑未婚妻的死有蹊跷,带了仵作上门验尸。他岳家却以女子闺誉为由百般阻挠,几乎与杨景岳闹翻。杨景岳只得罢了,任由他岳家将他未婚妻匆匆安葬。
杨景岳当年是风云人物,他未婚妻的死,让京城里众说纷纭。
有说他未婚妻命薄的,有说杨景岳杀气重剋妻的,也有说两人八字不合、互相冲剋的,还有许多人为杨景岳和那位薄命的闵姑娘惋惜。
凤寥却记得很清楚,他姐姐当时表面上替闵姑娘婉惜,可实际上,她那副得意劲儿和高兴劲儿掩都掩不住。
那时候,他不曾多想什么,只觉得他姐姐实在没有怜悯心。
后来,皇伯母亲自做媒,与杨太夫人定下了他姐姐和杨景岳之间的婚事。
那位闵姑娘过世三个月以后,杨景岳与她姐姐成了婚。之后,杨景岳从边关调回了京城,没有再回凉州。
那时候,他也不曾多想什么,只是挺高兴多了杨景岳这样一个英雄姐夫。
杨景岳也带他玩过几次——那家留香居,就是那时候去过的。
后来,杨景岳却渐渐消沉起来,也不怎么搭理他了。
他那时候忙着跟母妃作对,也同样不曾多想什么。
可是,从上个月,从杨景岳灵堂杀人、他姐姐又与若若定下生死赌约开始,很多曾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细节,又重新在他眼前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很多他以前不曾想、不敢想的事,他无法再忽略、再逃避,不能不去仔细想一想了!
“姐夫……你以前那位未婚妻,是怎么死的?”凤寥思索良久,有些迟疑地问。
杨景岳端着杯子的手一抖,杯中酒洒落在了他的手上和桌子上。他的眼神,立刻变得十分犀利而戒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凤寥轻轻咬了咬嘴唇,剩下的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就是想知道:我姐姐除了杨太夫人这件事,是否还犯过什么大错?
杨景岳看了他好一会儿,犀利的眸光渐渐黯淡。
他呵呵一笑,重新举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拿过酒壶再倒一杯,依然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他眼中隐隐有泪光,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一声长叹,十分沉痛地说:“往事如烟,又何必再提?王爷……也无需多问了!”
“那么……你真正喜欢过我姐姐吗?”过了好一会儿,凤寥才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杨景岳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说:“没有!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你姐姐。只是刚成婚那会儿,我的确曾想要好好跟你姐姐过日子。”
“那后来呢?发生了什么变故?”
杨景岳十分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将杯子拿在手上,慢慢转动着,脸色有些漠然地说:“我说过:往事如烟,不必再提。王爷又何必一再追问呢?”
凤寥只好不再追问。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开始说到了此行的正题:“我这次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着我问你一句话:你想被流放到哪里?”
杨景岳微微一愣,跟着眸子一亮,有些急切地问:“皇上叫王爷来问我这个?”
凤寥微微点头,微笑道:“是!我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杨景岳呆了片刻,脸上渐渐腾起了由衷的喜悦。
他站起身来,朝凤寥深深一揖,又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请王爷代奏皇上:若是可以,罪臣想回凉州,将功赎罪!”
那里,有他的许多袍泽兄弟。
这一瞬间,杨景岳脸上焕发的神采,让凤寥依稀又看到了那个银盔白马、大胜回京的杨景岳。
这一点,让凤寥尤其难过。
姐姐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和杨景岳过日子的?
他的心中更加觉得:自己能与若若相识、相知、相守,不知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当珍惜!
“你还有什么话,想要我代奏皇上吗?”
杨景岳摇了摇头,脸上再没有任何颓废之色。
凤寥看了看他,站起身来,轻声说:“姐夫,你自己以后……多保重!”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叫杨景岳姐夫了。
杨景岳朝凤寥深深一揖,目光中露出几分关切之意,轻声说:“王爷心地纯良,胸怀坦荡,景岳一直深感佩服。只是……如今正值乍暖还寒之时,常有风云变幻莫测,王爷……请务必多多保重!”
凤寥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多谢你叮嘱,我记住了!”
他黯然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走出了牢门。
牢房之内,杨景岳在他走后,重新在方桌边坐下,提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神情无比轻松。
从牢里出来之后,凤寥惦记着虱子跳蚤的事,没有直接进宫复旨,而是先回了王府梳洗干净、换了衣服,才、进了宫。
成泰帝不动声色地听他讲了详细经过之后,笑着赞了一句:“这差事办得不错。你先回府去休息吧!两日后,朕再给你下一件差事。”
等凤寥退下后,成泰帝对身边的太监总管说:“这孩子当真很不错,对吧?”
以两家人如今这尴尬的关系,他能跟杨景岳在狱中把酒聊天……这胸襟气度,实非常人能及。
被杨景岳用虱子跳蚤吓唬一通,却没有一脸嫌恶地拔腿就走,而是继续坐在牢里与杨景岳喝酒……这从容豁达、处变不惊的魄力风范,的确令人心折,比那些小巧手段更容易收揽人心。
出来之后,又知道先回府沐浴更衣再进宫,不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宫里,也十分细致体贴……
成泰帝心中对凤寥十分满意:真是个好孩子啊!
杨家在军中基础雄厚,杨景岳本人更是栋梁之材。
因为兴安郡主的事,杨家人很可能会担心:如果兴安郡主的亲兄弟成了继任皇帝,新帝会不会秋后算账,为兴安郡主作主出气?
偏偏这种事又不能说出口,只能在肚子里暗暗嘀咕。嘀咕久了,更生疑虑。
如果杨家因此在接下来的皇嗣之争中站错了队,那么,对朝廷、对杨家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必须安抚杨家。
而安抚杨家的难点,不在于让他们放心现在,而在于让他们对未来有信心。
派凤寥去大牢里见杨景岳,而凤寥人品不错,又与杨景岳相处甚好,这就基本可以保证:在接下来的皇嗣之争中,杨家至少不会直接站在凤寥的对立面。
太监总管蔡庆年笑道:“恒郡王是皇上一手教出来的,自然不是别人能比的!”
他这个马,拍得成泰帝十分舒服。
成泰帝笑了笑,捻着胡须笑而不语,心里琢磨着:当皇帝,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这孩子……资质很不错,值得期待!
凤寥离开皇宫后不久,处置杨景岳等人的旨意就下来了:
杨景岳杀人有罪,但情有可原,褫夺官爵,流放凉州;
永昌侯不连坐;
兴安郡主与杨景岳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当天晚上,凤寥留在英亲王府的人手,就找了借口回恒郡王府,匆匆向凤寥和雍若禀告:
皇上除了下旨让兴安郡主义绝以外,还收回了御赐给兴安郡主的一切产业,并派出了四个教引嬷嬷,说要教习兴安郡主妇德与礼仪。之所以要派四个这么多,是因为皇上有旨:这四个嬷嬷轮班,时刻要有一人在郡主身边。
兴安郡主刚刚伤愈,完全不想留下那四个教引嬷嬷碍手、碍脚、碍眼、碍心。
可传旨的太监说:如果郡主不留下这四个嬷嬷,或者敢对四个嬷嬷无礼,皇上就要让她到普惠庵去住几年,修身养性。
兴安郡主这才不敢反抗,憋着一肚子气,留下了四个嬷嬷。
如今,兴安郡主已带着四个嬷嬷,搬到王府中路靠近花园的华容堂去住了。
雍若听了以后,如果不是顾虑着凤寥面子,肯定会笑得捶桌。
那四个嬷嬷,是什么风格的?会不会是容嬷嬷那一挂的?
她想象了一下兴安郡主身边杵着四个“容嬷嬷”的画面,憋笑憋得脸都扭曲了。
艾玛……画面太美,不敢看啊!
皇帝这一招真是太损了!
有这四个“牢头”日夜看着,兴安郡主行事就没那么方便;又被收回了御赐产业,经济实力也大打折扣,想要收买人就没么财大气粗了……
兴安郡主以后再想做坏事,难度系数将会直线升高!
她以后,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有些事,她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如果凤寥不愿意当皇帝,她自然不会勉强他。
原因很简单啊!他成了龙,她未必就是凤。又何苦牺牲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消磨他们之间的感情,去做那个望夫成龙、鞭策他“上进”的女人呢?
若是鞭策成功了,指不定成熟的桃子将来会落在谁的手上;若是鞭策失败了,那更是呵呵了。
所以,还不如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可现在是凤寥自己想去争那个位子了,她就想全力配合他通关。
与他的步调保持一致,这才是“知己”应有的态度啊,对吧?再则,她也想试试自己有木有逆袭的可能。
所有关卡中,最难过的是皇帝那一关。
皇帝不会在乎凤寥宠哪一个妾室。但如果凤寥为此而不愿娶妻,那就有一点挑战皇帝的底线了。
她和凤寥在这件事情上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施缓兵之计,用一个“拖”字诀。
至于能拖多久?需要拖多久?她并不知道,只能尽力而为。
毕竟有些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而“拖”字诀的要义在于:要让皇帝隐约看到希望,不能让皇帝感到绝望或太重的失望。否则,皇帝很可能会快刀斩乱麻,直接来横的,那她和凤寥就只能干瞪眼了。妙书斋
以后,她这个恒郡王宠妾,还需要继续保持低调啊!
当然,也不能太过于默默无闻,否则就会泯然众人矣!
她需要展现自己的气度和格局,隐藏自己的善妒和心机。而杨家找的那个道士认为她命格贵重这件事,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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