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沉李浮瓜,地势低洼的太极宫今年格外潮湿而闷热,长廊阶前苔痕斑驳,摩羯纹地砖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折射着湿光。
聒噪的蝉声中,内侍引领着一名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官袍的青年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书阁前。
早有太监等在门槛前,听见脚步声,笑容满面地迎上前。
“杜舍人,太子殿下等候多时了。”
杜思南看都没看太监一眼,点了点头,跨步往里走,态度傲慢。
太监脸上笑容不变。
一年多来,杜思南这个南楚寒族出身的士子多次立下大功,保金城,诛杀北戎细作,出使南楚、西蜀,凭借对各国朝堂的了解和三寸不烂之舌逼得南楚和大魏立下盟约,解了大魏的后顾之忧,因此屡屡得到李德的召见。每次召对他都能对答如流,李德龙颜大悦,多次破格提拔,他平步青云,转眼间已经从一名白衣书生累迁至中书舍人,参议表章,草拟诏旨,俨然成为皇帝李德最信任的心腹。
听说杜思南还未婚娶,京中世家大族争相聘请官媒上门求亲,想将这位新贵纳为乘龙快婿,连宰相之一的郑相公也透露出要亲自为他说媒的意思,朝中人人歆羡,杜思南却一口回绝所有提亲的官媒,言称他门第微寒,不敢高攀世家。
太监不懂朝中的暗流汹涌,但毕竟跟随李玄贞多年,从父子俩平时的言行来看,他们显然更倚重寒门出身的官员,杜思南现在简在帝心,颇得重用,任他再如何冷傲清高,太监也不会得罪他。
对他们这些卑贱的阉人来说,什么时候应该捧着谁,什么时候应该冷落谁,只看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其他的都不与他们相干。
窗前几株茂盛的石榴树,张开的树冠罩下半个庭院,窗纱前一片幽绿,屋中光线暗沉。
杜思南径自往里走,转过几道镶嵌云母落地大屏风,来到琴室前。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小侍者跪在一旁拉动小风箱,炉前吞吐摇曳着彤红火舌。
李玄贞倚在坐榻旁,面色沉静,双眸幽黑,一身皇太子常服,圆领袍挺括宽大,锦带束腰,勾勒出劲瘦曲线,身形比杜思南上次见他时又瘦削了不少。
这一年来,太子变了很多。
从前他对部下和颜悦色,战场上身先士卒,从不抛下任何一个军士,温和宽容,礼贤下士,但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阴郁,总是试图加害七公主、二皇子,而且英雄难过美人关,常常因为福康公主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举,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引得朝中大臣侧目。
如今,福康公主失去踪影,七公主死在塞外,二皇子失去所有,离京远赴塞外,谢皇后独居离宫,疯疯傻傻,三皇子、四皇子被李德以勾结外敌之名幽禁,太子的仇报了,意中人离开了,太子之位稳固了,似乎开始变得平和沉稳,不再反复无常,也不再仇视谢家族人。
朝中大臣欣慰不已。
杜思南视线从李玄贞俊朗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一壶水烧到滚沸前,嘶嘶直响,烧开以后,声响反而会变得轻柔,太子并不是变平和了。
他低头,朝李玄贞行礼。
李玄贞作势起身,没有受他的礼。
杜思南落座,心里暗暗道,太子礼贤下士不是虚言,不过太子心狠手辣也绝非谣传,当初太子误以为他是二皇子李仲虔的人,立刻痛下杀手,这份决断,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李玄贞对面坐着一个五官清秀的青年官员,也是一袭和杜思南差不多的青色官袍,正是宰相之子郑景。荆南一带发生水患,两人刚刚在商量赈灾的事。
郑景朝杜思南颔首致意,问:“杜舍人,南楚又易储了?”
杜思南回过神,道:“南楚太子纵马伤人,被朝臣抓住把柄,太子为了保住名声,居然杀人灭口,谋害朝中大臣,南楚议论纷纷,群臣跪于宫门外啼哭不止,南楚皇帝无奈,只能易储。”
郑景微微一笑。
南楚的这一场易储,正是由他和杜思南一手策划的。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揪出南楚的细作后,利用那些细作摸清南楚的情报网,放出假消息迷惑南楚,让南楚深信大魏不敢举兵南下,想和南楚划江而治。
之后又放出谣言,说南楚的几位大将之所以主战,是因为他们本是北方人。
南楚富庶,大部分南楚出身的官员满足于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不愿和大魏开战,果然中计,上疏弹劾朝中主战派,说他们眷恋故土,因一己之私置南楚数万将士的生死不顾,不忠不孝,蛇鼠两端。
主战派势单力薄,皇帝无奈,只能贬斥几位主站的大将,以安抚人心。妙书斋
让南楚自坏长城后,杜思南再出手挑拨南楚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的关系,加剧朝臣和太子的矛盾,煽风点火,见缝插针,短短两个月,这位册立不久的太子也被废了。
杜思南不是武将,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段有多狠毒阴险,只要能削弱南楚,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兵之法。
红泥小火炉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燃烧声。
杜思南接着道:“南楚世家林立,朝中几位皇子的外祖家皆是当地豪族,从前几位皇子就面和心不和,这两年储位屡屡变动,朝中大臣难免被卷入其中,南楚几大世家世代通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我们埋下的暗桩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里应外合,杜某可以肯定,两年之内,南楚朝堂必生动荡!”
他冰冷的声音在琴室中回荡。
郑景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南楚君臣自侍长江天险,对我大魏有轻视之心,朝中纷争不断,南人、北人之间矛盾重重,南楚皇帝为安抚南人,自断臂膀,北人无辜受冤,我们正好可以派人游说他们弃暗投明。”
不管那些北人愿不愿意改投大魏,只需放出北人和大魏人来往密切的消息,南楚以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们。
李玄贞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问:“假如西蜀和南楚结盟呢?”
杜思南冷笑一声,道:“西蜀孟氏短视怯懦,没有争霸的实力,却有争霸之心,孟氏曾和南楚交战,两国不和已久,即使结盟也持续不了几个月。在那之前,我们可以说动南楚与我们联手攻打西蜀,只需要许以黔中道、山南西道等地,南楚必然动心。然后再暗中游说西蜀,让他们和我们联手攻打南楚,约定将江南西道划分给西蜀,西蜀也必然犹豫不决。”
“届时,我们故意放出消息,让西蜀、南楚以为他们各自和我们达成了协议,到时候,他们敢和对方结盟吗?”
郑景听得头皮发麻,思索了一阵,点头附和:“等攻打下西蜀,南楚的内乱不会结束,反而会愈演愈烈,等他们斗得几败俱伤时,我们正好渔翁得利。”
杜思南想起一事,迟疑了一下,道:“杜某之所以敢如此笃定,也是因为一个人。”
李玄贞抬眸:“哪位高人?”
杜思南一字字道:“文昭公主。”
咕嘟咕嘟,茶缻里白水滚沸,珍珠似的细沫上下翻滚。
三个男人同时垂眸,看着茶缻里那一串串翻腾的细沫。
许久后,李玄贞先打破沉默:“为什么这么说?”
声音低沉暗哑,似在克制着什么。
杜思南缓缓地道:“文昭公主传回来的信,不仅提醒我提防北戎、南楚、西蜀,还点明南楚和西蜀之间矛盾重重,只需要以黔中道为诱饵就可以使两国交恶,另外也提到了南楚朝堂上的纷争,这次南楚易储,我用的就是文昭公主的计策。”
“文昭公主似乎对南楚、西蜀了如指掌,两国的反应和她信中所写如出一辙。她说南楚、西蜀的同盟并不牢固,只需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两国关系破裂,杜某认为文昭公主料事如神。”
这一回,李玄贞沉默的时间更久,袅袅的水雾仿佛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笼了层阴云。
郑景插话道:“文昭公主从小在荆南长大,荆南靠近南楚、西蜀,谢家又在荆南经营多年,文昭公主对南楚、西蜀如此了解,并不出奇。”
李玄贞淡淡地嗯一声,坐着出神,眼神空茫。
杜思南忍不住问:“殿下觉得此计如何?”
李玄贞回过神,沉吟半晌,默默咀嚼刚才的一番对谈。
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大魏就能在最快的时间里以最小的消耗达成一统天下的壮举。
那么,当大魏平定天下、举兵向西时,就能有充足的兵力和北戎对敌。
他心中做了决定,对杜思南道:“杜舍人不愧是圣上的子房,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杜思南道:“殿下谬赞。”
语调谦虚,脸上的神情却带了些舍我其谁的冷傲。
郑景暗暗摇头。
李玄贞进宫面圣,和李德商讨具体计划,两人告辞出来,郑景提醒杜思南:“杜舍人近来风头太盛,小心木秀于林。”
杜思南冷笑道:“我和郑侍郎不同,郑侍郎是名门贵胄子弟,甫一出仕就是天子近臣,我杜思南出身微贱,十年寒窗,勤勤恳恳一辈子也只能为郑侍郎这样的人作嫁衣裳,如今圣人不拘一格倚重我,我怎能放过这个出头的机会?就是狡兔死,走狗烹,我杜思南也要成为人上人,完成我的抱负,立不世功勋。”
郑景无言以对。
杜思南是李德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打磨得锋锐、预备斩向世家的刀。世家敏锐地察觉到李德的意图,想收买杜思南,把他拉到世家阵营之中,为此不惜放下世家的矜持许以婚嫁,原以为他这种寒门子弟会欣喜若狂,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郑景是郑家子弟,最近听说了不少流言,假如杜思南一意孤行,世家绝不会手软。
“杜舍人果真下定决心了?圣人和太子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且不说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有几个像杜舍人这样的臣子能得善终?”
杜思南嘴角一勾,混不在意:“商鞅虽然惨遭五马分尸,到底还是变法成功,名留青史,郑侍郎,你我所求不同,子安知鱼之乐?”
郑景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杜舍人不愿娶世家女,和七公主有关吗?”
杜思南神情一僵。
郑景笑着道:“杜舍人自负才华,偏偏出身微寒,从前在南楚时曾当众立下誓言,非世家女不娶,所以才汲汲营营,誓要出人头地,京中世家愿以嫡出女郎下嫁,你为什么拒绝?”
杜思南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瞥郑景一眼,反唇相讥:“郑侍郎乃名门子弟,出身高贵,前途无量,至今还未婚娶,府中只有妾侍,中馈都由令堂姐照管,郑侍郎又为何不娶妻呢?”
郑景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尽。
两人相对无言。
郑景转过身,望着庭前郁郁葱葱的石榴树,负手而立,轻声道:“我见过七公主那样的女郎,又亲自送她远嫁……”
她一身花钗礼衣,在文武群臣的目送中登上马车。
这辈子,郑景再也忘不了那道娇弱纤瘦的背影。
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七公主的,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刻骨铭心,只是少年人的爱慕憧憬。七公主远嫁以后,他以为这份感情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去,结果却相反,那份遗憾不仅没有淡去,相反在他心底刻下深深的印迹,留下一道疮疤,总在不经意间突然隐隐作痛。
像窖藏的老酒,年华越久,越来越醇厚。
郑景的话只说了一半,不过杜思南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语。
“我杜某出身微贱……配不上世家女郎。”
杜思南沉默了半晌,悠悠地道。
两人一时无言。
站了一会儿,郑景走下台阶,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魏明不见了。”
杜思南眼皮跳了一下。
郑景平静地道:“下手的人是卫国公。”
“李仲虔?他不是去河陇了?”
郑景道:“卫国公知道东宫加强了戒备,回京的时候没有立时发难,人是前几天不见的,动手的人是卫国公留下的人手。”
杜思南若有所思,道:“卫国公现在只想早点寻回七公主,让她不至于埋骨他乡……等卫国公回来……”
李仲虔会亲手杀了魏明。
然后呢?
他想杀的人绝不止一个魏明。
两人并肩走出长廊,气氛有些凝滞,郑景忽然岔开话题:“杜舍人以后是不是会投效东宫?”
杜思南瞳孔微微一缩,抬起头,怒视郑景。
郑景脸色如常。
两人对视了片刻,杜思南勾唇冷笑:“我曾被太子怀疑,魏明那厮更是三番两次加害于我,我和东宫之间已有裂痕。”
郑景眯了眯眼睛。
杜思南冷哼一声,道:“郑侍郎知道我的名声,为了出人头地,我可以不择手段,只有等我在朝中站稳脚跟了,才有和人谈判的底气。”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他们都是利益至上的人,冷静理智,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爬到权力的顶峰。
因此,即使愤怒于李德让七公主和亲,他们依然为了权势跻身朝堂,为功名利禄奔波。
七公主的远嫁让他们明白,唯有掌握权柄,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在那之前,他们不在乎效忠于谁,也不在乎合作的人是什么出身。
至于他们两人会不会成为敌人,那是以后的事。
至少,在李仲虔回来之前,他们利益一致。
……
李玄贞向李德禀报杜思南的计策,其实这些计划早已经暗中实施,现在他们需要做出一个决定:是否攻打西蜀?
李德怕北戎掉头南征,认为可以再等等。
李玄贞道:“海都阿陵当初久攻不下,果断撤兵,就是因为他们的主要兵力集中在西域北道,粮草军备供应不足,现在南楚刚刚易储,还贬谪了几位大将,一时之间无法调兵谴将,我们许以好处,他们肯定袖手旁观,现在正是我们攻打西蜀的好时机,假如一拖再拖,等北戎掉头东征,我们腹背受敌,怎么抵抗?”
李德仍然犹豫不决。
李玄贞站起身,道:“臣愿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若不能攻克成都府,任凭圣上处置。”
李德皱眉,抬眸,视线落到李玄贞脸上。
他这个月一直在外征战,回到长安就为攻打西蜀四处奔走,人瘦了很多,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凤眸却灼灼生光,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李德叹口气。
朱绿芸失去踪影,他就疯成这样了?
这个儿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德权衡一番,示意太监铺纸磨墨,撰写发兵的诏书。
他拦不住儿子。
朝中开始为出征事宜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杜思南再次出使南楚,劝南楚和大魏联手瓜分西蜀,同时放出谣言说西蜀准备和大魏联手瓜分南楚,以拖延时间,阻止南楚、西蜀结盟。
李玄贞自请为前锋,先率飞骑队出发。
郑璧玉送他出征,心情沉重。
昨晚,李玄贞嘱咐她一件事:“若有河陇传来的消息,务必派快马送去前线,无论大事小事,不要耽搁。”
郑璧玉心口猛地一跳:“河陇的消息?”
李玄贞看她一眼:“我派人跟着李仲虔,他们会每隔几天送回消息。”
郑璧玉双手轻轻颤抖:“殿下为什么派人跟着卫国公?”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我想知道他找到了没有。”
郑璧玉望着丈夫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不敢再追问下去。
李玄贞变了。
他就像一个急功近利的狂躁之人,一心只想尽快攻克西蜀,其他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在意,朱绿芸失去踪影这么久,他居然问都没问一句。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郑璧玉心头,她辗转反侧,不敢安眠,每天派人打听前线的消息,生怕李玄贞出了什么意外。
半个月间,三路大军先后出发,分三道攻向西蜀。
南楚君臣果然短视,答应和大魏联手攻打西蜀,很快派出两路大军走水路攻打西蜀最南边的重镇。
两国突然夹击,西蜀仓促应对,孟氏不得不分兵迎敌。
李玄贞身先士卒,率三万大军猛攻西蜀北边哨卡,势如破竹,战风彪悍,于一个月内连破十余座城池,成都府告急,城中王公贵族纷纷收拾细软出逃,蜀中很快发生内乱。
半个月后,兵临城下,蜀王绝望之下斩杀姬妾,一把火烧了他亲自主持修建的王宫,以身殉国。
李玄贞浴血奋战,带领飞骑队拦腰截断蜀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冲上山崖,横刀立马,一身沾血的戎装,铠甲残破,脸上皮开肉绽,遥望城中冲天的熊熊大火,凤眸里似有两道冰冷火苗摇曳。
秦非几人一路砍杀,来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骤起鼓点。
太子怕火,这是将领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几人面面相觑,秦非笑了笑,打马上前半个马身,道:“殿下,天快黑了,将士们砍杀了几天几夜,不如先原地修整?明天一早再进城吧。”
李玄贞低头,长刀在袖子上擦了擦,抹去黏稠的血迹。
“传令下去,立刻进城。”
秦非一愣,不敢多问,回头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两天后,露布捷报传回长安,李德大喜,嘉奖三军,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普天同庆。
半个月后,李玄贞还朝。
长安百姓笑容满面,众人还沉浸在大军获胜的喜悦之中,盼着飞骑队早日归来。
李玄贞一身寻常军士装扮,穿过拥挤的人群,出现在宫门前。
禁卫认出他,吓了一跳。
李玄贞示意禁卫不要惊动其他人,径自回东宫。
郑璧玉正领着太孙在庭院里踢蹴鞠玩。
李玄贞走下长廊,宫女、太监们看到他,正要屈身行礼,他摇摇手,众人不敢吭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太孙站在廊下踢球,一下没踢准,蹴鞠滴溜溜滚了个大圈,正好滚到李玄贞脚下。
李玄贞看着脚下的蹴鞠,神情有些恍惚。
郑璧玉笑着抬起头,看到李玄贞,一怔。
李玄贞捡起蹴鞠,走到儿子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儿子和他不怎么亲近,几个月不见,他又穿着将士的衣裳,一时有些不敢认他,怯怯地后退两步,躲到郑璧玉身后。
李玄贞摇头失笑。
郑璧玉心有所觉,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睛,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蹴鞠。
李玄贞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嘴角一扯:“玉娘,保重。”
郑璧玉眼眶霎时红了,笑了笑:“大郎,保重。”
夫妻几年,他们之间没有爱意,但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郑璧玉早就看出李玄贞的打算,只是不敢相信罢了,现在李玄贞攻克西蜀,搅乱了南楚,提拔了一批勇将,举荐了数十个寒门子弟,为儿子做好了安排,他尽到自己的责任,是该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了。
她百感交集,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玄贞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个笑容,是郑璧玉认识他这么久一来,头一次看到他真心发笑。
她望着他的背影,泪落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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