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他是在八岁那年,宫中后妃设宴,邀请了诸多世家女眷及命妇,来的人中间就有七岁的英国公独女谢宝真。那是个可爱的小妹妹,第一次进宫也不胆怯,只盯着面前的糕点吃得两颊鼓鼓,若是别家夫人问她什么问题,她亦会用轻软奶气的嗓音对答如流。
元霈也爱吃,不过是因为宫中规矩甚多,她需要时刻端着公主的架子,故而十分羡慕谢宝真的洒脱。
小孩儿间的友谊总是来得纯洁而迅速的,两个人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宴会散了,梅夫人要带着女儿回去,元霈十分不舍,牵着谢宝真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送到宫门口还不愿松开。
宫里太寂寞了,没有这般鲜活的色彩。那种极度沉重的压抑,不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能承受的。
宫门前停了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位十来岁的小少年,束袖白袍,墨色护腕和靴子,头发高高地束成一簇马尾,额上一条嵌玉抹额,露出稍显稚嫩却难掩英气的脸庞。
他轻巧落地,拔下嘴中叼着的狗尾草,朝着梅夫人躬身道:“母亲,父亲让我来接您和妹妹回家。”
“淳风哥哥!”谢宝真娇俏地同他打招呼,又凑在怔愣的元霈耳旁道,“霈霈,这是我家八哥!”
“不许叫我八哥,唤鸟儿似的。”白袍小少年屈指弹了弹妹妹光洁的额头,眉眼间神采飞扬,清冷而俊逸。
说话间,他看到了一旁的元霈,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测她的身份。
片刻,他抱拳,这会儿行礼端正了些,收敛狂妄的少年气道:“谢淳风,见过七公主殿下。”
“你认得我?”元霈更惊讶了。
谢淳风的嗓音天生冷淡,像是清冽的泉水,即便是即将出于变声期也并不难听。他的目光停留在元霈腰间的玉佩上,“皇室子弟中所赐玉佩,皇子为龙纹,公主为云纹,恰似殿下您腰间的那块。皇室中像您这般大的公主只有一位,稍加推测便可得知。”
这是元霈与谢淳风的第一次见面。关于很多琐碎的细节,她皆已忘却,只记得那日的天很高,云很淡,面前的小少年洒脱而又聪慧,比初春的阳光更为夺目。
再后来,父皇去世。
元霈十四岁那年,羽林军中来了一批新的少年。
她偶尔会听姐姐们提及,羽林军中的少年是多么恣意英俊,却从未留意过。直到某日她从王太妃处请安回来,在宫门前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淳风的眉目完全长开了,英俊中带着几分严肃清冷,一身银铠白袍如银龙矫健,正按刀领着一队人马经过。见到公主的辇车,他抬手示意下属退避,随即按刀躬身行礼。
抬眼的一瞬,他与辇车上温婉端庄的公主四目相对,随即很快错开。
辇车继续前行,与谢淳风擦肩而过的一瞬,元霈终于明白了自己数年来每次偶遇他的喜悦和此刻的心动源于什么……
那年秋狩围猎,元霈也去了。她知道皇兄想在随行的世家子弟中给她寻个驸马,好为他岌岌可危的皇位巩固些许砖瓦,少年才俊那么多,可她只看得见那到驻守在营地的挺拔身姿,满眼都是谢长史的影子。
连谢宝真那丫头都看出了她的心事,坏笑着打趣她:“霈霈似乎很关心淳风哥哥呢。”
元霈一阵心慌,红着脸否决了,心中却暗自下了决心:听闻谢淳风嗜好射术,最喜结交身手卓绝之人,明日狩猎定要好生表现!
到底是深宫女流之辈,猎场上哪里是男人们的对手呢?
眼瞅着大半天过去了,她连一只野鸡都不曾猎到,不由有些沮丧,下马扔了弓,坐在溪水边抱着膝盖发呆。
溪水泠泠,倒映着她微蹙的眉眼。正懊恼今日的空手而归,忽闻身后传来细碎的哒哒声。
她受惊回头,便看到谢淳风一袭银铠武袍,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缓缓自林中而来。夕阳穿过叶缝投下无数道光柱,那光打在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上,没由来叫人挪不开目光。
“公主为何独自在这?”谢淳风眸中闪过些许波澜,似乎有些讶异,下马抱拳道,“林间危险,还请公主莫要逗留。”
他沉稳了许多,一点也不似初见时那般飞扬跳脱,宛若一块上等的璞玉。
元霈怔怔起身,一时忘了回答。
“怎么了?”谢淳风问。
元霈脸上一热,支吾半晌,却说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我不曾猎到东西……”
谢淳风了然,转身朝后几步,从自己那匹白马马背上解下几只野兔和一只火狐狸,将其挂在元霈的马背上,清冷道:“这些赠与殿下。”
元霈受宠若惊,摆手道:“这如何行?”
“无碍,反正臣猎得许多,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说罢,谢淳风翻身上马,示意元霈道,“方才隐隐听见了狼嚎,怕有危险,臣送公主回营。”
他嗓音清冽沉着,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元霈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残阳照斜林,前方有心仪的少年引路,捆绑好的兔子和狐狸在她的马背上颠簸,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万万不曾料到,回到猎场没多久,就传来临安郡主元娉娉被狼咬伤的消息。
临安王妃是个泼辣的主儿,闹起来怕是得天翻地覆。皇兄大怒,责备羽林军监管不力,谢淳风也跟着受了惩罚,在皇帐外由日落跪到天黑。
元霈处理好临安郡主的伤后,看到谢淳风率着巡逻小队依旧跪在帐外,心生恻隐,没忍住向皇兄求了情。
年轻的帝王从书卷后抬起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看穿她的灵魂似的,缓缓道:“小七,你似乎对谢家老八颇为留意,可是看中他了?”
元霈心脏一紧,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皇兄的帐篷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心仪于谢长史,只有谢长史本人不知道。若是无缘无分倒也罢了,可命运偏生又将他俩搅弄在一起。
春祭遇刺,花车在大火爆炸中倒塌的一瞬,最先冲出来救她的不是亲卫禁军,而是谢长史。
他将她护在道旁,任凭飞溅的火星和碎渣砸在背上,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逆着火光沉沉地问她:“长公主,可曾受伤?”
公事公办的口吻,却使得她怦然心动。劫后余生之人最脆弱,也最清醒,那一刻,元霈清楚地知道这个少年救了自己的命,也彻底俘获了自己的心。
谢长史是否也有一丁点儿喜欢她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元霈整整一年。
直到第二年春祭,新一任“花神”谢宝真在太常寺学习祭祀之舞,元霈前去探望她,很不巧的听到了她与谢淳风的谈话。
“……淳风哥哥可有喜欢之人?”谢宝真的声音娇软,带有些许试探意味。
沉默良久,才听见谢淳风的嗓音传来:“没有。”
谢宝真问:“霈霈那样的,可喜欢?”
元霈躲在殿外,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袖口,一颗心噗通噗通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过了许久,谢淳风才道:“莫要胡思乱想,谢家不与皇族结亲。”
“噢。”谢宝真听起来有些失望,“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元霈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了。她步履匆忙地掉头就走,直到走到没有人的角落几度深呼吸,这才压下眼眶中酸涩的泪意和窒息般的紧张。
她努力平复心情,使劲儿用手扇风,等到缓过那股难受劲儿,这才强撑出一张完美而温婉的笑脸,重新走回太常寺偏殿,叩了叩门道:“宝真,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吃的过来?”
“霈霈,你真是个大好人!”谢宝真穿着一身祭祀的素衣跑了过来,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拉住元霈的手笑道,“呀,是御膳房的糕点么?”
“你这鼻子呀,真是比小狗还灵!”元霈努力笑得自然些,可嘴角的肌肉却有些不受控制,没敢看一旁谢淳风的眼睛。
她虽怅惘,却一点也不怨谢淳风,毕竟感情之事是勉强不来的。
可是偶尔,她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想他。譬如大雨之时,她看见他冒着大雨在宫门前执勤,心中依旧会泛起绵密的心疼,让自己的贴身宫婢悄悄给他送伞……
执勤期间,他自然不会打伞,就那么让那柄绘着兰竹的纸伞立在墙边,目不斜视,仿佛一尊俊美的石雕。
元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淋湿了,凉凉的泛滥成灾。
“小七,别的公主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多已经生儿育女,也该招个驸马了。”那日,皇后娘娘与她品茶,席间悄悄问道,“你看英国公府的八郎谢淳风,如何?”妙书斋
元霈沏茶的手一顿,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跳动起来。
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如今英国公府一家独大,又担着养育祁王的恩情,总需要个人去压一压锐气方好。”
元霈不是没有幻想过成为谢淳风的妻子,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桩政治联姻。连宫女们都私下议论:“那谢八郎也真是倒霉,竟被长公主看上,若是做了驸马,他的仕途前程就全完啦!从此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富贵闲人,庸庸碌碌一生!”
“可不是么!明明是那般少年得意、难得一见的英才!”
字字句句,皆刺着元霈的痛处。
她没有处罚那些多嘴的宫女们,因为她们说的是事实。任谁娶了她,从此都只能做金笼子里见不着天的鸟儿。
趁着谢淳风当值的日子,她破天荒鼓足勇气唤住他,千言万语一开口,却化作没头没尾的一句:“谢长史,你……你将来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谢淳风似乎讶异于她提出这样的问题,英气的眉扬了扬,方抱拳清冷道:“臣愿守护方寸之地,为朝廷激浊扬清,名留青史!”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元霈唇线一勾,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温婉道:“我明白了,谢长史。”
为了抗拒这桩会折煞她心上人的婚事,元霈选择了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离开深宫,面对古佛,盘起长发穿上缁衣的那一刻,她的心情异常平静轻松。
南无阿弥陀佛……别了,谢长史。
修行祈福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熬。深山浓雾,鸟语花香,香火缭绕中隐隐传来的钟声,将她的身心彻底涤荡,越发沉静自得。
只是偶尔,她仍会在深夜想起那个叼着狗尾草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少年,想起春祭大火将她护在身下的俊朗青年。
那日大雨,寺中香客寥寥无几,她正盘腿坐于佛像下敲木鱼诵经,便忽觉面前一道阴影遮下。
抬眼一看,是张十分熟悉的脸,熟悉到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未曾醒来。
谢淳风收了纸伞,静静地撩袍跪下,朝着佛像拜了一拜,插上三炷香。
奇怪,谢长史也信佛么?若是信,以前怎的从未瞧出半点礼佛的端倪;若是信,又怎会连拜佛的姿势都如此生疏不对?
可若不信佛,他来寺中做什么呢?
木鱼声停顿良久,元霈才从震惊的思绪中回神,捻了捻念珠,指尖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竭力维持平稳的声线问道:“施主来此,所求何事?”
“求姻缘。”谢淳风道。
姻缘?他竟是有心仪之人了?
罢了罢了,她已在红尘之外,这些事又与自己何干呢?
她将姻缘的签筒递过去,定了定神,平静道:“姻缘签在此,施主请。”
谢淳风依旧少言,接过签筒摇出一支。
竹签落地,元霈下意识去捡,却与对方的手碰到一块儿。
她忙收回手,责备自己的慌乱冒失,有愧这些日子的佛经熏染。
谢淳风好像并不介意似的,拿起竹签一看,上面写着一句:【此际好求鸾凤偶,迁延蹉过悔来迟。】
见谢淳风迟迟不语,元霈试探道:“可要请大师前来解签?”
“不必,我已见到了想要的答案。”说完,谢淳风将竹签置于香案上,重新撑起那把湿淋淋的雨伞转身离去。
在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却始终没有回头。
永盛寺大火时,元霈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了,可谢淳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与祁王兄一起合力救了她。
他的怀里是那样宽阔温暖,温暖到使她落下泪来。
不知道是泪水模糊了双眼,还是火光柔和了五官,她竟觉得那晚谢淳风的神色少见的温柔,对她说:“长公主莫怕,臣会护着你。”
依旧是冷静自矜的话语,却因大火而染上温度,给人以缱绻的幻觉。
再后来,元霈还俗搬进了长公主府邸,而谢淳风则放弃羽林军安逸优厚的生活,主动请缨镇守边关。
元霈去祁王府做客,见到了即将动身前往边关的谢淳风。
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唯一的交谈是谢淳风问她:“听闻长公主殿下曾有情于我,可是真的?”
元霈已经二十岁了,几经生死和梵音的洗涤,不再像少女时那般动不动就烧红了脸。她点了点头,依旧笑得温婉动人,说:“真的。”
谢淳风皱起英气的剑眉,说:“臣明白了。”
他去了边关三年,音信杳无,只是偶尔从谢宝真的嘴里才能探得他些许消息。三年间,皇后病逝,皇兄猝死,朝局在祁王的手中一夜变了天下。
元霈主动为皇兄守孝,挡下了群臣催促婚事的闲言碎语。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的,她仍然爱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袍小将。
三年后,战功赫赫的小谢将军归朝,以全部功勋向摄政王和小皇帝换得一物:请旨尚娶云泽大长公主。
他是武将新秀,能力卓绝,朝中人自然不会傻到让他放弃边关要塞的防卫,做一个徒有虚名的驸马。一时间不少顽固大臣纷纷上书奏表,请求摄政王回绝这门亲事,望小谢将军以大局为重……
可惜,这棒打鸳鸯的‘棒’还未落下,就被祁王给拦了下来。
有祁王和祁王妃撑腰,婚事到底定下来了:谢淳风官职不变,成亲后大长公主嫁入谢家,不再享配自己的公主府邸。
风波席卷而过,尘埃落定,元霈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回不过神来。
也曾问过谢淳风,是何时动了娶她的念头?
谢淳风只是淡淡一笑,说:“猜猜看。”
风吹开回忆的画卷,从秋狩时冒险为他求情的小少女,到春祭时牡丹裙艳丽的花神;从宫墙边搁置的纸伞,到安平寺中缁衣素净的容颜;从永盛寺大火中梨花带雨的面容,最终定格到谢宝真春祭那年的太常寺偏殿……
谢宝真问:“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谢淳风抱臂轻笑,洒脱道,“我喜欢雨。”
“淳风哥哥,我明明是问你喜欢什么姑娘,不是问你喜欢什么天气!”
“你怎会不懂,风和雨乃是天生一对。”
他们的名字里,一个是恣意的风,一个是温柔的雨,这便是元霈当年不曾听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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