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夜里抄书,一早送去书肆,在书肆呆半个时辰,然后去城中闲逛,晌午回客栈用饭。
饭后小睡片刻,醒来前往解家,黄昏时归,顺路去书肆取抄的书,夜里再抄。
此往复。
见她如此,秦晁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叹服。
第一次出村时,她走几步就能把脚磨破。
今走遍县城,也只是咬牙多垫几个鞋垫,回来时再盆热水泡脚。
不仅此。
她白日里消耗力气多,回来也吃的多,即便偶尔剩些难以下咽的,也胜过从前。
好似忽然就剥下那层娇滴滴的壳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这里的生活。
……
秦晁一直住在客栈,却再没打扰过她。
胡飞和孟洋会陵州的情报送来,秦晁就窝在客栈里看。
他全神贯注分析筹备,对陵州的情势也颇有见解,很是专注。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隔壁何时回,何时走,他全留意着。
这日,胡飞和孟洋照常过来,说完陵州的事,秦晁问起望江山的事。
胡飞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秦朝当即就明白了。
解爷最近都在筹备下水礼,并没派人去官府打点望江山。
估计得拖到下水礼后,又或者……更久。
正如养一条狗,想要达到驯服目的,好处得一点点给,一点点的纠。
赵爷的风光,终究只是对着外人时的一副姿态。
内里,靠谁吃饭,借谁之势,理应心里有数。
所以,解爷把秦家收尾的事解潜成,转而让他留意陵州。
胡飞气不过:“咱们为了绊倒秦家,暗中蛰伏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步!”
“解爷让解潜成那小子去收尾,他去就他去吧,反正秦家落不得好下场。”
“可这混小子一门心思都扎在下水礼,只想讨好解爷,根本没在意这事!”
孟洋想到这里,也不免叹气。
这就像他们哥仨耗着耐心与时间做出来一张大饼,只等最后一口咬下品尝滋味。
结果,解爷大手一挥,饼给解潜成,偏他满心想吃肉,对这张大饼毫不在意。
秦晁嘴角一挑:“算,先做事。”
话是这么说,可孟洋和胡飞听着,总觉得秦晁看似平静的态度下,挤满不甘与恼火。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体会的最透彻的一个道理,就是势不人,得学会低头。
胡飞一捶桌子:“想想还是气!解潜成就是个做尽面子功夫的混球!”
“真拼本事,他和解小祖宗真不知谁强谁弱。”
“可怜解桐没了亲娘,脾气又承了解爷的暴躁,一点就着,在解爷面前吃尽了亏。”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坏笑:“诶,你们说,解小祖宗一向喜欢和解潜成对着干,下水礼的事情她就闹了好久,现在知道解潜成捡了赵爷的便宜,若是一气之下去截解潜成的胡,那就有意思。”
孟洋一向稳重,此事是真噎得慌,遂跟着胡飞说气话:“反正落不到咱们手里,让他们两个斗起来也好,咱们就当看戏了。”
秦晁何尝不知他们二人是气不过,在这里过嘴瘾。
无可奈何时,就得学会为自己顺气,否则早呕死千八百回。
他也笑,笑着笑着,脑子里像是忽然多只手,将那根因明黛生的疑弦轻轻一拨。
脑中铮鸣一声,秦晁的笑倏地僵住。
解桐,解潜成……
截胡。
难道她……
这个念头蹦入脑中一瞬间,秦晁起身往隔壁去,见到上锁门方才回过神,一拳砸门上。
这个时辰,她应当去了解府。
……
“滚!都滚出去!”
伴随着瓷器的碎裂声,解桐将房中的人都赶出去。
几个婢子惶惶退出,脚下仔细避开那些残渣,又惧又愁。
“江娘子。”吉祥压低声音与明黛解释:“我们姑娘正气着,恐怕今日无需推拿了。”
明黛瞧一眼房内的方向,和声道:“怪了,我来了几日,只觉解娘子温和可亲,健谈爱笑,何以发这样大的脾气?”
吉祥心说,姑娘乐起来是真亲和,怒起来也是真可怕。
这脾气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不过是你在的这几日恰好逢她高兴罢。
面上道:“姑娘自小就被宠坏了,一时一个性子。娘子是先走吧。”
明黛面露愁色:“气急动怒最伤神,难怪姑娘推拿时总是格外不适。”
她语气轻柔,温声规劝:“姐姐伺候在解娘子身侧,这种时候应当及时安抚,令娘子息怒才是,否则,别说时安神推拿,就是神仙丹药也解不伤神劳损。”
吉祥与意伺候解桐多时,哪能不知她的秉性?
吉祥叹气:“咱们府里,有个不得的姨娘,姑娘都是被她气的。”
“江娘子,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但姑娘在气头上,谁劝都没用,让她发泄完就好。”
这时,内里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
明黛一针见血:“解娘子闹得越凶,府里传的就越厉害,哪怕她只是关起门发脾气,传入解爷耳中,稍加润色,便会为娘子盖一个任性泼辣的说法。”
吉祥哑口无言。
是啊,从前夫人在时,解爷也是很疼姑娘的。
后来夫人没,姑娘总是发脾气,起先解爷还会哄着护着,后来,姑娘不管闹不闹到他面前,解爷一定能听见风声。
听得多,便连原由都不问了,只觉是姑娘脾气不好折腾人。
“可、可我们也拦不住啊……”
明黛看着房中,低声道:“解娘子性情直爽,善良慷慨。得知我境遇,竟出钱雇我推拿,免我去扬水畔那样的地方糟践自己。”
“此事,娘子于我有恩,今她心事不爽,我若坐视不理,实在于心难安。”
吉祥好笑又无奈:“你又能做什么呢?”
明黛目露了然:“有几样东西,请吉祥姑娘费神准备,我自会安抚好解娘子。”
吉祥与意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死马当活马医,再怎么也好过让解爷对姑娘不满。
……
明黛轻轻推开门,入眼就是一堆残片。
解桐缩在榻,抱膝埋头,想也知道在哭。
明黛小心避开碎片,轻声走进去。
“娘子是要将天都震下来不成?难怪旁人喊解二郎一声小解爷,却喊娘子小祖宗。”
开口第一句,便成功的激怒解桐。
她抓起丢在塌边的手镯盒子就扔:“都滚——”
明黛躲闪不及,被砸到脑门,痛呼一声,额顷刻破皮渗红。
解桐一口急火撒出,终于看清来的是谁,神情一怔。
这几日,明黛都来,她推拿手法精炼,温柔健谈。
她们很多处兴趣都默契相投,连解桐最喜欢的几个冷门话本她都看过。
解桐没有姐妹,唯一的兄弟,斗得水深火热。
受解爷影响,她交友也谨慎,从不毫无防备的信任谁。
但是与明黛的相处,令解桐感到一种所未有的舒服。
得知她的“悲惨遭遇”,解桐直接以高出市价许多的价格雇她推拿,令她不必去扬水畔那样的地方挣钱。
明黛不是解桐买来的奴婢,不能随意打骂,饶是出了一口急火,解桐的语气依然透着躁意:“你来干什么?”
明黛额剧痛,面上半点不显,温柔浅笑,完全没有被迁怒的怨愤和害怕。
“娘子出手阔绰雇我推拿,是为解身不适,纤体焕颜,光鲜示人。”
“我能凭一门粗浅手艺在娘子处赚得银钱,自然要娘子觉得这笔钱付得值才行。”
“这几日,娘子气色已好了很多,若因这场急怒,令这几日的努力白费,实在不值。”
解桐这些年发过无数次脾气,身边无非三种声音。
一种是以身边奴婢为首的哄逗乞求,一种是以隔壁院为首的阴阳怪气。
最后一种就厉害了,是她家老头子的叱骂。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平心静气的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她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因这份莫名其妙,分去了些火气。
但她依然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别过头低哑道:“你出去。”
明黛提起裙摆,小心用脚扫开面前的残渣,走到床榻,坐在脚踏上。
解桐急火上窜,直接手推搡,“我让你滚出去!”
明黛被推的一歪,飞快把住床沿正回来,又说:“听吉祥说,娘子每回发脾气,总要惹院中人议论,传到解爷耳中,又是一番说法。”
她望向解桐,漂亮的黑眸因温柔浅笑,略略弯起。
“若无娘子,今日我已在扬水畔谋生。那样的地方,丧尽尊严任人玩弄都是常事。”
“相较之下,让娘子推两打两下出气,省解爷追究,值得很。”
解桐心中狠狠一揪,想继续推搡泄愤的动作戛然而止,眼泪倏地落下来。
她抱膝埋头,死死藏住眼泪。
明黛心下大定,任由她哭了片刻,轻声开口。
“方才打我这两下,并不解气吧?”
低声抽泣的人,声儿顿一下。
明黛声音更轻:“娘子爱恨分明,只因我并不是招惹娘子的那个人,纵然卸了两口急火,心中愤懑依然不得解,或许,掺杂些许歉意。这些情绪搅在一起,更难受吧?”
解桐慢慢抬头,眼神复杂的望向她。
明黛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宛若淌过心头的涓涓细流,浸润心田。
“娘子躲起来是对的,这副模样,叫外人看见,不会心疼,只会偷笑。”m.miaoshuzhai.net
解桐没有回应,明黛试着起身,坐到塌边。
解桐的目光随着她动,却并未再推她。
明黛轻轻抚解桐的背,一下一下顺。
“哭也好,怒也好,都是一时的。路还长,不会每一次都只有你哭,只有你怒。”
解桐怔然:“你怎么忽然与我说这些?”
明黛:“娘子难道忘,我流落之,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可即便是书香门第,也有不堪外露的内宅事,今日见到娘子,叫我触景生情罢了。”
“都是些后宅的小伎俩,来来去去不过那些。就算争得一时胜负又何?”
“若连家都散了,与你争的人是没,可与你亲的人……也没了。”
“你有家,纵然偶有不快,但与你亲的人还在。”
解桐眼神一震,身子慢慢朝向明黛。
明黛心下然,转头对外道:“将东西送来吧。”
话音刚落,吉祥和意捧着几样糕点近来,战战兢兢靠近解桐。
明黛随意接过一样送到解桐面前:“发泄也好,回敬也罢,总要有力气,闹了半晌,饿不饿?”
解桐迟疑的伸手拿起一块,终于没忍住,眼泪涌出来。
这些,都是母亲在时最喜欢的,母亲走后,便成她最喜欢的。
沉痛的哭泣声中,伴着少女自牙根中磨出来的控诉——
“那日是母亲的祭日,他们却故意把下水礼定在那日……”
糕点在解桐手中被揉成稀烂一团。
“我闹过,可是没用。他们想利用这个把我彻底挤走,将我爹抢走,我偏不他们如愿……”
明黛望向吉祥,吉祥连忙低声道:“是隔壁院的姨娘。她将新船下水礼定在与夫人祭日的同一天,趁着老爷醉酒时胡乱问了一句,然后转手就让下头的人布置开。”
“老爷一向看重这些事,再问起时,改期已经来不及。”
“姑娘闹了许多次。可姑娘每次闹,都会提及夫人,老爷听得多……也就……”
也就烦了。
于是,下水礼照常,解爷答应解桐,待事情完成,一定陪她祭奠母亲。
可解桐知道,花姨娘和解潜成不会放父亲去祭奠母亲的。
她闹不过,也知道花姨娘巴不得她耍性子,连下水礼都不去。
届时他们母子就能占尽风光。
所以,她一面精心准备着下水礼,一面又备受内心的谴责。
她怕母亲会怪她。
今日,隔壁院招裁缝入府,那花姨娘竟选一套正红缎子,故意让解桐看见,问她是否制好新衣。
解桐情绪崩溃,这才开始发脾气。
明黛在吉祥口中听完这些,重新捏了一块糕,递解桐,低语浅笑:“才多大的事。”
吉祥与意呼吸一滞,不敢说话,解桐眼神不善的看向明黛。
明黛晃一下手里的糕:“若我替娘子出个主意,娘子能不能好好进食,不再折腾自己?”
解桐眼神怔住,看面前的女子许久。
她明明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怎么做?”解桐听到自己喃喃地问。
明黛微微一笑,捏着糕送她口中:“先吃。”
……
沿街一排紧闭的门店,只有客栈留一扇侧门,一盏夜灯,供夜旅人进出。
明黛深夜归来,一面靠吞咽压下口干舌燥,一面哀叹今夜的书还没抄。
轻步踩着楼梯楼,刚过拐角,明黛停住。
与她临着的那间房,灯火通明。
男人双手抱臂,背靠在房门外,她上楼的声音很小,他却听见,正侧首看着她。
明黛去见解桐时,穿一身窄袖修身的胡裙,戴头纱遮面。
见秦晁守在门口,她飞快低头,顺势扯一下头纱,若无其事走过去。
秦晁的目光一路跟着她动,直至她越过他跟,站到自己房门口,他的目光也停下。
明黛打开门,察觉秦晁在看他,偏头看去,问:“有事?”
秦晁的目光扫过她的额头,转身走了。
不言不语,莫名其妙。
明黛房,掌灯洗漱。
刚洗完脸,秦晁去而复返,将门敲的咣咣响,便敲便说:“开门。”
深夜扰人清梦委实造孽,明黛想也没想,快步过去开门。
门开一瞬间,秦晁的目光落在她额。
红肿一片,点大的伤口破了皮,渗出的血已干涸。
他盯着那处伤,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下暗沉无光,抬手递她一物。
明黛垂眼一看,又抬头望向秦晁。
是支药瓶。
明黛选的客栈是县城里较好的,附带服务十分丰富,譬如用于途中常见磕碰损伤的药。
当然,得用钱买。
都被看见,明黛也懒得遮掩,大方接过,笑着打趣他:“眼神挺好。”
秦晁却没什么心情与她嬉笑。
他张口,声音又低又沉:“解桐为家宅之事,一向喜怒无常,打骂身边人是常事。你既接近她,这点磕碰,不是难猜的事,更算不得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为自己的所为做解释,但稍稍细品,又像个隐晦的恐吓——
继续接近她,再被泄愤打骂,就不是这点小伤了。
明黛低头玩转手中的药瓶,收了玩笑,冲他浅笑:“多谢。”
秦晁看着她,没有说话。
明黛后退一步,双手掌着房门慢慢合,也嘱咐他:“夜寒,早些休息。”
门缝越来越小,几乎要将两人彻底隔绝,秦晁忽然开口。
“你说,你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吧?”
明黛动作一顿,回答并未犹豫太久。
“是。”
声音落下,门也合。
明黛握着药瓶走到桌边,想了一下,是撑着精神,翻出纸笔,于灯下继续抄书。
秦晁轻轻退开几步,靠在走廊边。
里面的灯火一直亮着,他静静站在外面一直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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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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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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