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姊妹,不过命如草芥,幼年时学得命薄如纸一词,不解其意,甚至嗤鼻不屑,长大后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才参悟了,令君有心护着我们姊妹,我们感激不尽,那也是令君存了善心仁念,只是我与阿姊所想,是一般无二的……”
柳琬之缓缓起身来,兜帽已然又戴好了,挡去了她大半张脸:“昨日我随将军回将军府,冒险翻了他的书房,从暗格中找到这些东西,就已然抱着赴死的决心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崔长陵并没有多想的,他本来以为,柳琬之不过是心存此念,绝无他意。
他原以为,柳家姊妹,经历了世事沧桑后,要比别的小娘子多出些筹划与谋算,柳琬之即便是偷走了于琅书房里的这些信,也一定想了万全之策,至少能保护好自己,在他拿了于琅归案之前,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的。
是以那时候,崔长陵并没有再同她说这些客套话,只是叫了浓墨,好生的送了柳琬之出门去,余下的后话,一概没有再提。
王羡望着柳琬之远去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上前三两步,低声叫夫子:“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崔长陵闷声问她:“不然把她留在驿馆中,打草惊蛇吗?”
王羡心里很不安,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柳琬之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顾盼当日虽然也说过,她死不足惜这样的话,可同柳琬之今日所言,是全然不同的。
柳琬之好像算准了什么事情一样,但是她又能算准什么呢?
怀着身孕的女人,行动要比常人缓慢一些,她仿佛走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消失在崔长陵和王羡的视线里。
王羡长叹口气:“柳家姊妹的这一辈子,如这位六娘子所言,全都毁在了秦王妃的手上啊。”
崔长陵何尝不替她们感到惋惜呢?
从那日的顾盼,再到今日的柳琬之,他不得不说,柳家教女不错,一个二个的,都是极不错的女郎,真的是可惜了。
便如顾盼所言,命途多舛,可怜无辜。
最可恨,造成如今这一切的,还是她们的亲阿姊。
人心不足,贪念不足,实在是可怕。
王羡心里头也堵得慌,但现在有了这份罪证,再加上柳琬之所说的那番话,她便觉得,拿了襄阳的这位伏波将军到案审问,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可是转念又想起,崔长陵所说,自会周全一切……
“你说会周全筹谋,不会叫柳六娘子身陷险境,是怕一旦此时大张旗鼓的动了于琅,广阳王和萧佛之会狗急跳墙?”
崔长陵面色沉着的点头:“于琅即便不是秘密的掌握者,也曾经是诸多秘密的参与者,很有可能直到现在,在萧佛之的眼里,他都还是心腹,不然他有了二心,萧佛之也不信任他了,按着萧佛之的狠辣,是不可能把他留到今天的。”
于琅如今手上就留着他们当年通敌的罪证了,余下的,那些柳家姊妹不知道的,只怕还要更多,这种人活着,对萧佛之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
当日他们还在南漳县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时盯上了元祈,萧佛之便能当机立断,杀了元祈灭口,断了他们追查下去的线索,换做是于琅这样的人,如果萧佛之对他心生疑窦,怕早不容他活在这世上了。
如此说来,对他们反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如果能够暗中提审了于琅,拿到了于琅的口供供词,再放了于琅回府去,仍旧蛰伏在萧佛之的身边,而后将于琅的口供送达京中,呈交陛下御览……
“你其实是怕,一旦萧佛之知道事情败露,会把我们扣在襄阳城,甚至是对我们不利吗?”
崔长陵回过头来看她:“钦差卫队,并不足以与襄阳驻军一战,且而今我们都住在城中,真要是出了事,钦差卫队也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皆是萧佛之杀了我们,大可以说陛下是听信小人谗言,派了我们到襄阳来查他,而我便也是那小人之一,无端捏造证据,意图栽赃他与广阳王殿下谋逆,再加上先前京中发生的那些事,他便正好借着‘清君侧’的名义,兴兵起事。而秦王这些年在凉州若无谋划,广阳王必定不会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等到襄阳一起兵,秦王都不用附和他们‘清君侧’,只说是萧佛之挟持了广阳王叔,意图谋反,便可以自凉州起兵,说是千里勤王,可实际上,真的等到他们剑指宫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羡登时觉得毛骨悚然,这些人……这些人为了那把龙椅,真的是不择手段。
崔长陵早说过的,广阳王和秦王之间,也未必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和,真要是像他目下所说,秦王打着勤王保驾的名号,可号天下兵马与他勤王,等到了宫城外,拿了萧佛之,他斩广阳王于剑下,大可以说是萧佛之见事败,一时羞愤,杀王叔祭旗,他终究晚到一步,来不及救下广阳王,更有甚者,一旦宫城破了,他还能杀了陛下……
只要他能成事,他就不是弑君篡位,一切的罪名,都会扣在萧佛之的身上,而他,便成了大晋的功臣,又是先帝唯一剩下的嫡子,纵使先帝在时,已然将他“发配”凉州,而如今,他御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样?暗地里拿了于琅,拿了他的口供,上折请陛下派兵到襄阳吗?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
“也许----”崔长陵眸色暗下去,“也许该请陛下传召广阳王和萧佛之入京去。一前一后,一为述职,一为叙旧。只要广阳王和萧佛之都不在襄阳,襄阳驻军就绝不会轻举妄动,且……”
他后话没有再说下去,是根本就没打算告诉王羡的。
且即便萧佛之临行之前有所安排,便是他死在襄阳,只要襄阳军不能兴兵起事,也就足够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柳琬之死了
柳琬之死了,一尸两命,就在她离开驿馆回到将军府外宅后的两个时辰。
于琅对外说的是心悸受惊,大出血见了红,没能救回来。
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到驿馆,传入崔长陵和王羡的耳朵里时,他们知道,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王羡直到那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在柳琬之离开驿馆的时候,她心中的那种不安,究竟是什么,而柳琬之言辞中,与顾盼所不同之处,又是什么。
顾盼只是不怕死,而柳琬之是算到了她会死。
她的死,崔长陵是要负责任的,她亦然。
如果崔长陵在拿到书信的第一时间,就控制住于琅,又或是当时不放柳琬之再回于琅的身边去,那她不用死……
柳琬之说了,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于琅的书信偷出来的,怪只怪他们太高估了柳家姊妹,也不是,是忽略了。
顾盼说过的,她们也只是弱质女流,所知有限,能做到的,也很有限,更何况她们这些人的自由从来都是被限制的。
该想到的,他们一早就该想到,柳琬之把那些书信偷出来后,并没有能力为自己留好退路,从于琅的手上活下去。
几个时辰,只需要几个时辰而已。
顾盼冲到驿馆来的时候,满面怒色,可是她眼圈儿是红肿的,分明痛哭过一场。
这是王羡第二次见她,哪里还有初见时那惊为天人的感觉,她大哭过一场,也许是一路跑过来,鬓边的发髻也散乱了。
王羡想去扶她,但是被她一把打开了。
顾盼卯足了劲儿,仿佛要把怨气发泄在王羡身上去,是以王羡被她挥开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崔长陵眼疾手快,三两步上去扶住了人,嘴角抽动,却什么都没说。
顾盼冷笑着,也冷眼看着:“王家的女郎到底金贵,只是险些摔倒,令君便要动了肝火,我的妹妹呢?我的妹妹果真就是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吗?”
她嘶吼着,恨不得扑上去将崔长陵喉咙咬断一般:“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那日信誓旦旦的,答应过我什么?”Μ.miaoshuzhai.net
那句对不起,在崔长陵的嘴边来来回回很多次,他终究没有开口。
顾盼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从柳琬之的宅子一路跑到驿馆来,像是用尽了她后半生所有的力气。
她跌坐在那里,仪态全无,形如疯妇:“她有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本来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的,我以为,我们这些姊妹里,总该有一个,还能有好日子过,哪怕是将来于琅不中用了,被砍了头,她是无辜的,你答应了我的,她是无辜的,你会护着她,会给她安稳的生活,让她带着孩子,不必隐姓埋名,也能够平淡安稳的过完这一生,我伯母和阿娘泉下有知,也放心,也放心的,就连我……对,就连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你如果一定要我们姊妹中有人牺牲了性命为你做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她抬眼看,却是泪眼朦胧:“不是我先找上你的吗?令君,我叫你一声令君----你是当朝的尚书令啊,你是博陵崔氏最得意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言而无信,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于顾盼而言,这一切,都是崔长陵造成的。
可是当王羡冷静下来的时候,回过头看整件事,才发现,崔长陵固然有责任,可是顾盼呢?
柳琬之的死,顾盼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当日顾盼说着不愿柳琬之在参与这些事,可她所做的,有哪一件,是把柳琬之摘出去的呢?
柳琬之自己也说了的,是顾盼----顾盼那天见过了崔长陵之后,去见过柳琬之,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对她的亲妹妹,没有半个字的隐瞒。
也正因为这样,柳琬之才会动了心思要去于琅的书房,而后从书房的暗格中发现了那些于琅通敌卖国的证据。
东西交给了崔长陵,于琅或许是不知道的,可他一定知道,东西是柳琬之偷走的。
王羡如今不敢想象,在柳琬之死前,遭受过什么样的待遇,严刑逼供,又或是……
她合上眼,总之于琅没能撬开柳琬之的嘴,便索性泄愤似的杀了她。
顾盼那颗看似早就死去的心,为了柳琬之的死,到底是重又活了起来,但如今的顾盼,更加经不起刺激的。
王羡嘴角动了动,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去。
崔长陵犹豫了很久,沉声叫顾盼,也打断了顾盼的自言自语。
顾盼怔怔的看他,又像是看不真切,眯起眼来,等到他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才舒展了眉头,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不是我要你妹妹死,更不是我逼死的她……”
“夫子!”王羡隐隐感到他要说什么,低呼出声来。
崔长陵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松开她,近前去几步,稍稍弯下腰,直视着顾盼:“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是个聪慧且沉着冷静的女郎,你妹妹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你想知道吗?如果你不想,那便就觉得,是我同你妹妹做了什么交易,害死了她,如果这样想,你心里会好受些,我是并不怕担你这一个骂名的,但我想,你并不愿意你妹妹死的糊里糊涂,你是想替她记着,她因何丧命的,对吗?哪怕这个真相,会让你觉得更加难以接受,但至少,那是真相。”
他的话语,带着神奇的安抚的力量,竟让顾盼真的安静了下去。
真相……吗?
顾盼在知道柳琬之出事的时候,便认定了事情跟崔长陵脱不了干系,不然没有这样巧合的事的,她急匆匆赶去宅子里,见了她妹妹的最后一面,却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跑到驿馆来质问崔长陵,可是此刻,崔长陵与她说真相……
她试图站起身,但没能站起来,又跌落回去,一时吃痛却也顾不得,只是蹙了一回眉,很快又舒展开:“你所谓的真相,总不至于,是她自寻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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