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温祈道那会儿,是他们二人刚一进了驿馆中,就发现温祈道坐在一楼堂中,面前一盏茶,茶盏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是刚沏了新茶上来,这是特意在等他们了。
崔长陵与王羡面面相觑,快步上了前:“夫子在等我们?”
温祈道点了点桌案,也不含糊:“等了有两盏茶了,从热茶到彻底凉透了,我一口也没吃。”
崔长陵一拧眉:“夫子?”
“你去提审了冯启功?”温祈道抬眼扫过去,面色平淡,眼底却隐隐带着不善。
王羡心说这是怎么了?她想着温祈道先前的态度和表现,觉得时至今日,他应当是不会插手朝廷的事,尤其是崔长陵经手的事,但他们从县衙回来,温祈道的却一改态度,好似对崔长陵今次的举动十分不满?
她挪动着脚步凑过去,却明显瞧见了崔长陵的衣袖处震动了下。
他在冲着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嘴插话。
王羡呼吸一顿,看来崔长陵是知道温祈道因何而不快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崔长陵对另外的人这样了解,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知道,温祈道生气了,甚至能够猜出来,温祈道在气什么。
她在心里劝自己,崔长陵毕竟从八岁就跟着温祈道一起生活,十二年的时间,是很难有人能够替代温祈道在崔长陵心中地位的,况且整整十二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早就够了,她没什么好生气,更没什么好堵心的。
可是劝来劝去也不顶用。ωWW.miaoshuzhai.net
她慢慢的会发现,她和崔长陵之间的交谈,很多时候,需要彼此的体谅,更需要的是他们二人对彼此无条件的信任。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三年五年,又或者,像是崔长陵和温祈道这样,要经历漫长的十二载,师生之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王羡吸了吸鼻子,尽量不叫自己发出声音,又往旁边儿退了小半步,眼巴巴的望着崔长陵的背影,还有那头叫崔长陵身形挡住了的,她看不见的温祈道。
温祈道心里有事儿,自然也没在意王羡的神色和打量,只是见崔长陵半天不应声,他嗤了一嗓子:“你到南漳这么多天了,今天突然去提审冯启功。”
他就说这么一句而已,难听的话他不愿意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从小拿他当亲生的孩子看待的,孩子长大了,有主见了,自己做自己的主也过了七年,这天底下现在少有人能做崔长陵的主了。
崔长陵敬他重他,他却不能一味的倚老卖老,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况且原本也是担心崔长陵,既是有一颗善心和好心,那没必要咄咄逼人,出口伤人。
是以温祈道收了声,略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要插手管你什么,当年送你回博陵,我就说过,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走,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今日也不过是我恰好在南漳,就在这驿馆中。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在南漳停留了数日之后,把什么都撂开手不管不问,早几日甚至还有那份儿闲心到妙玉楼去——”
他这时候才拿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王羡,最后那句话脱口而出时,王羡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大有一副要同他好好理论理论的样子。
温祈道也不是多爱同个小孩子较真儿,就赶在王羡开口之前,又添了几句:“诚然你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跑去寻欢作乐,可在外人眼中,终归就是这样的。今日一转脸到县衙去提人,你觉得,栾子义会不告知襄阳吗?”
“他如今告知襄阳,也已经无济于事。”
崔长陵深吸了口气,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告诉温祈道,但他这样关切,他只能坦言:“前阵子什么都不做,是在等京中庾子惠送消息来,今日到县衙去提审,是因学生想要的,庾子惠已经送到了南漳来。南漳的贪墨案本就不是最要紧的,陛下生平是最恨官员贪墨,可谋逆更甚。从学生到南漳的那天起,襄阳就已经被惊动了,栾子义现在再和襄阳通气儿,也没多大的用处。”
他说的笃定,成竹在胸的模样叫温祈道忍不住的蹙拢了眉心:“这么说来,你也从冯启功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了?”
崔长陵面色一沉:“没有,他给学生带来的,只有麻烦。”
温祈道藏在袖口下的手霎时捏紧了:“麻烦?”
如今在南漳,能讨个主意的,其实只有温祈道而已。
王羡机敏,却也只是个孩子,至少于崔长陵而言,现如今的王羡,还不足以与他商量这样的事情,从而拿个主意出来。
他看看温祈道,又扭脸儿去看了看王羡,到后来,定了心神,把心一横:“冯启功多年来贪墨,孝敬到襄阳去的银子,都是先经了襄阳别驾郑檀道的手,那之后,襄阳刺史萧佛之是如何得的银子,连冯启功也并不知情,只是在庾子惠送来的名册上,明确的记录着,这些年以来,萧佛之贪墨所得之数如何,一笔一笔的,十分详细,但是……”
他顿了声,没再说下去,是因为瞧见了温祈道铁青的脸色。
温祈道盯着面前的茶杯,眼看着热气腾腾往上窜:“但是庾子惠给你送来的名册上,却并没有郑檀道的名字,是吧?”
崔长陵悬着心立时就放回了肚子里了。
数年过去,夫子仍旧关心着朝堂,他虽云隐数年,可政局朝堂之变,一直都在夫子的眼里心上。
崔长陵说是:“郑度之当年做的事情,夫子是知道的,到如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先帝究竟给了他什么东西,而庾子惠不把郑檀道拉进来,摆明了是要还郑度之这份人情,也是不想牵扯出先帝给他的那样东西,免得麻烦无穷。”他说着深呼吸,再开口时,便是钝钝的,“学生有心再书信一封送回建康,想请陛下示下,但尚未拿定主意,夫子既然问起今日到县衙提审冯启功之事,学生也想同夫子讨个主意……”
第三百五十七章拿定主意
温祈道觉得,他真的有太多年不见崔长陵了。
记忆中的崔长陵,刚毅果敢,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也许是他出身太好,也许是他生来聪慧过人,跟在他身边时,一直到他十五岁之前,他都不知谨慎二字如何写。
那时候他没教过,崔长陵自己也没在意过,后来是他另一个心爱的学生出了事,在任上自缢身亡,崔长陵才慢慢有所改变,而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会教给他为官之道。
崔长陵不该中庸,却也不能一味的激进,这是他要求的,也是他希望崔长陵做到的。
可是当真正有那么一天,崔长陵在他面前表现出犹豫不决时,他竟恍若隔世。
这个孩子长大了,已经长大到,连自己的本心,都险些改变了。
世事多艰,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处处都透着风云诡谲,崔长陵这样的改变,他本该欣慰,此时心中却说不出的苦涩。
温祈道揉了揉鬓边,那指尖又正好压在了他鬓边生出的灰白色上:“不能再给京城去信了。”
他慢吞吞的开口,却带着坚定:“你今日提审冯启功,今日就要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在栾子义他们这些人的眼里,冯启功到底跟你说过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但他们总归要做最坏的打算——不问,元祈可以死,那郑檀道,就一样没必要活着。”
崔长陵眯起眼来:“郑檀道倒也未必跟着他们谋逆。”
“那才更危险。”温祈道咬重了话音,“元祈附逆成奸,与他们蛇鼠一窝,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下黑手都这样不留情,倘或郑檀道并未附逆,只是涉足贪墨案,你觉得他们会手下留情?”
他嗤了一声,这才端起面前小瓷杯,往嘴边送了送。
一口热茶下了肚,暖的不只是喉咙和肚子,还有那颗心。
温祈道垂下眼皮,再没有看崔长陵:“他能扯出萧佛之,而萧佛之是使持节刺史,兵权在握,广阳王若真要反,萧佛之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宇文扩绝不会许他置身事外的。”
话音落地,茶盏也重被他搁置于案。
他抬起头来,叫不问:“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才想先揪出萧佛之。宇文扩这么多年来,隐忍至极,能屈能伸四个字,他做的再没那么好,比之陛下当年,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直接拿住他,大约很难,是吧?”
崔长陵也不否认,他原就是这样想的,夫子了解他,能一语中的,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他坦然承认:“萧佛之如果没问题,那所谓的襄阳王叔谋逆,大约就是有人别有用心的栽赃,那之后,矛头便可直指凉州,但萧佛之若真以权谋私,出了问题,那襄阳,估计早就是广阳王的天下了。”
他尚没有自立为王,可控制了军政大权,又在早年间大肆敛财,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王羡也是至此才彻底明白,崔长陵为什么一定要从萧佛之下手。
她到底是眼界太窄了。
温祈道多年远离朝堂,尚且能看得这样透彻。
她深吸口气,不得不佩服,又唾弃鄙夷自己的目光短浅。
崔长陵虽然总说是她如今经历的少,但凡风雨见多了,稍有风吹草动,她就能敏锐的捕捉到问题的症候出在哪里,她也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可她仍旧觉得,要成长,太难了,要一夜之间长成能在朝中与崔长陵比肩而立的人,更是难如登天。
那头温祈道听了崔长陵的话,有须臾的沉默:“那就查吧。”
崔长陵一愣:“郑檀道?”
“我会替你写一封信送回建康,交给子璋,叫他去找谢汲,把这里头的事儿说与谢汲知道。”温祈道缓缓站起身来,“你的心,要你去襄阳,查郑檀道,但你的脑子,却要你保持理智,细细的揣摩陛下用意。但是不问,陛下予你便宜之权,你总不能辜负了天恩浩荡。如果广阳王真的要谋逆呢?难道为了一个郑檀道,再去走弯路吗?”
他一面说,一面冲崔长陵摇头:“先前就卸了郑檀道的权,查他就能查出萧佛之,你再从别人身上下手,不知要七拐八绕到什么时候,你没那么多时间,陛下和朝廷,也没那么多的时间,所以去吧,好好查。”
他说完,是头也不回的上了楼梯的。
崔长陵始终仰着脖子,望着温祈道的背影,直到他推开房门进了屋中去,再也看不见。
“夫子……”王羡低声叫他,已从一旁踱步上来,小手攀上他的袖口,轻轻拉扯了一回。
崔长陵回头看她:“你瞧,七年过去,我还是要夫子替我操心的。”
她摇头说不是:“温夫子是胸怀天下,才会操心这件事情,你也不是没能力处置妥当,只是到了温夫子面前,气势就先弱下去三分。”她扬起嘴角来,难得的从眼中溢出宠溺二字来,“在温夫子面前,你也只是个孩子,就一如你看我这样,而你自己的心里,也是拿温夫子当最可以信赖倚仗的那个人,所以见了他,你会露怯,会表现出你的彷徨,会希望他能替你做个决定,哪怕你或许根本不需要,可你潜意识里这样希望着,温夫子他……”
王羡没说下去。
温祈道对崔长陵的宠爱,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
以前总是听人说,温祈道如何疼爱他这个小弟子,今日真切见到了,她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大爱。
不管怎么样,这是朝廷的事,又涉及到一位王叔的谋逆案,温祈道最好的就是当不知情。
在南漳,他可以和崔长陵高谈阔论,也能够为崔长陵出谋划策,但他的这只手,绝不该伸到建康城去。
他说要给温子璋写信,要温子璋带着他的书信去见谢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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