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闹过了,自然也就过去了,而殿中三人,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会再去提起。
庾子惠放开了心胸,自然也就敞开了心扉,便把当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与了宇文舒知晓,却再闭口不提什么请罪的事。
而宇文舒那里,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舒坦,更兼别扭的。
就像是庾子惠先前所想的那样,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掌生杀大权,说一不二习惯了,突然有一天,发现身边亲近的人,瞒着自己,自作主张,且事关贪墨,又是他生平最为痛恨的事情,这怎么可能会完全毫无芥蒂呢?
只不过宇文舒也能想得明白。
打从一开始,郑檀道的名字,之所以能叫庾子惠抹去,一则是庾子惠还了这个人情,二则,也是最要紧的,庾子惠心里头,到底还是顾忌着郑度之手上的,关于先帝留下来的那一道恩旨。
时至今日,数年过去,连他都不知道,先帝究竟留给了郑度之怎么样的一道旨,每每想来,心中都迟疑许久。
从前他也想过,郑家如果有一天,犯了事儿,先帝的那道恩典,究竟能不能为他们挡风遮雨呢?
可是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也就不再去想了,那也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但今天,庾子惠说起来,他便立时又想到了那样东西。
而一切其实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其实郑檀道涉及贪墨案,他一个襄阳别驾,所贪必定不在少数,一旦崔长陵将他的罪状呈送御前,依着他的性子,郑檀道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的。
他痛恨贪墨,更痛恨官员贪污,致使百姓生活贫苦,这些当官儿的,就该拉出去砍了,才顺应天理,才能安抚民心!妙书斋
可是郑度之呢?
郑度之一开始打的主意,分明就是逼着他,不得不放了郑檀道。
罢出朝堂,永不录用,听起来是极大的惩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郑檀道本就出身荥阳郑氏,是家中嫡子,就算有朝一日,他被罢出了朝廷,可他那一世的富贵,又有什么人能夺走了不成?
他又不是宗子,即便会在一段时间内,连累了郑家的名声,可经年过去后,谁还会记得这段往事呢?
甚至说难听了,只要三五个月,襄阳的案子查清了,真的闹开了,谁还有心思去管一个郑檀道。
到时候,郑度之仍旧是郑家的宗子,在朝中为郑家挣足了脸面,支应门庭,而郑檀道虽然卸了官职,却也照样享他的富贵无边。
这主意打的真是不错,郑度之真是个惯会钻营的人,怪不得当年他能凭借着揣摩圣心,钻营算计,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去。
如果放在从前,宇文舒也会觉得,在朝在野,会钻营算计,会揣度人心,都并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人,审时度势,最是识时务,打起交道不累,若是放在朝堂上,他用起来,便更顺手。
只是可惜了,如今事关贪墨,郑度之如此行径和打算,便实在叫他有些恼怒。
更何况,还不只是如此。
宇文舒深吸口气,脸色分明铁青起来:“他的意思,叫你劝劝不问,就事论事,对郑檀道,到此为止,别指望着从郑檀道的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以免牵连了郑家进去,越发把襄阳的这潭水搅浑了,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他呢?等到不问真的信了这些鬼话,郑檀道的事情到此了结,只断定他贪墨,交送到京城来,郑度之便可以带着先帝留给他的恩典,进宫面圣,如他所言,求着我,放了郑檀道一条活路,只是将郑檀道罢出朝堂,再不录用。”
他越说脸色便越是难看:“说起来,他也真是够聪明的。”
谢汲在进宫来的一路上,对此事也想了很多,这会子也不知是怎么的,宇文舒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方才想的那些念头,莫名的觉得,他和宇文舒所想,其实一般无二才对。
他心里头这样想,嘴上就已经说了出来:“进宫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郑度之,为什么在这么多人当中,选择了令贞。”
果然宇文舒高高的挑眉:“说说看。”
谢汲见他那副神色,便明白,他真的猜对了,宇文舒所说的,也是这些事儿。
是以他越发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才又开了口:“一则是他总觉得令贞欠了他一个人情,而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令贞当初已经把郑檀道的名字,从交给崔不问的名册中划掉,所以以为,这份人情还在,所以找上令贞,最为合适。可是那之后呢?令贞会为了他,直接出面去跟崔不问说吗?”
谢汲一面说着,自顾自的摇了头:“令贞是个几乎避世的人,难得出一次门,和崔不问交情淡淡,这种事情,要他去跟崔不问说,且不说令贞肯不肯,就说崔不问,也不是个什么人说了,他都会听的性子。可是令贞一旦答应了,便会管到底,那令贞又会怎么管?”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目光转投向了庾子惠。
庾子惠屏住呼吸,沉思了很久,才在宇文舒和谢汲的注视中,接过了谢汲的话:“我回去找谢泠。”
是了。
谢泠如今是他妹夫了,这种事情,其实还是找上谢家人最靠谱,而且谢泠和王遇之,关系又一向都不错。
找上了谢泠,说明了来意,谢泠自己都会想到,此事该去跟王遇之说,毕竟王遇之是王羡的亲阿兄,他说的话,崔长陵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一些,再者说了,还有温子璋呢……
谢汲深吸了口气:“所以官家您瞧,郑度之多聪明啊,这事儿只要令贞松了口,肯答应他,郑檀道,也就保住了。”
宇文舒冷笑了一嗓子:“只可惜了,聪明用的不是地方,他未免也太小看了令贞。”
第四百一十二章结梁子
是啊,聪明过了头,用的又不是地方,其实到头来,害人终害己。
这话说来也不对,打从一开始,郑度之没想过要害谁,只是他所托非人罢了。
他或许觉得,庾子惠会为了当年的那点子情分,对他有求必应,所以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去求庾子惠。
只是他没料到,一转头,庾子惠既没有明明白白的答应他所求,更没有如他所想,去寻谢泠,反而是找上了谢汲。
谢汲的性子,可不会顾着那许多,今次没有借着这件事情,再坑郑家一把,就已经很是难得了。
念及此,宇文舒倏尔笑出声来,挑了眉头看谢汲:“进宫把事情告诉我,这主意,你出的吧?”
谢汲不大好意思,他当然明白宇文舒是什么意思,便反手挠了挠后脑勺,低下了头去,只是笑了两声,什么话都没说。
庾子惠撇了撇嘴:“官家,那您现在是打算怎么样呢?郑度之如果求我不成,还会另想办法,我是怕他折腾的久了,耽搁了崔不问的事儿。其实官家不知道,早前我们私下里聚在一处时,就襄阳的事情,也说过几句。崔不问此去襄阳,艰难险阻,困难重重,我们远在建康,能替他做的,实在是有限,可是能够为他办的,都该努力替他办了,至少叫他在襄阳做起事情来,没那么棘手。”
“你们?”宇文舒听的来了兴致,也没去回他前头的话,反倒又追问了两句,“你们是谁们?你,谢汲,荀况,了不起,再把谢潜和谢泠给带上,你大兄是不会管这些事儿的吧?”
“还有太原王氏的郎君们。”
庾子惠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这个皇帝,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和从前一个样儿,一时来了兴致的时候,什么轻重缓急都是不管不顾的。
他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官家忘了吗?王家的小娘子,就跟在崔长陵身边儿,是一起去了襄阳的。这些事情,王家诸位郎君,可比我们都要上心,生怕他们的宝贝妹妹在襄阳出了岔子。而且官家应该知道的,当初那位小娘子进廷尉府的时候,崔不问为着怕陈荃明里暗里为难她,委实花了好一番的工夫,先后请了我与谢泠出面,到廷尉府去给她撑腰,挣足了脸面,也给足了陈荃下马威。”
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彼时知道的时候,哭笑不得,寻思着,这崔长陵竟还有这样的一面,这算是怜香惜玉吗?小丫头跟在他身边儿,日子不长,什么都没学成呢,再说了,他知道那是个女郎,又不是真的拿她当学生看的,把人送进了廷尉府,请了谢泠出面倒也算了,毕竟还有王遇之的关系在,可崔长陵还要费心思,请了庾子惠去帮她撑场面,实在是下了一番工夫了。
不过后来的很多事情,他也知道。
陈荃其实也不大吃这一套,毕竟那个王羡的出身,他早就知道,就算是没有人替她走一趟廷尉府,她也是个得罪不起的,只是陈荃在官场多年,有些事儿,他真是做的得心应手,刁难起那小丫头,再没人比他做得更好。
之前王羡在京郊查案子的时候,被人掳走,这事儿说到底,陈荃是要负责任的,只不过是后来王羡安然无恙的被救了回来,王钊大概是不想多此一举,再生出什么事端,也是碍于王羡那时人前还是以他王家小郎君的名头行走,这才不好跟陈荃计较,就此揭过去了而已。
如今说来,他倒把这些都差点儿给忘了。
“所以你们说,不问打一开始要带上王家小娘子一起去襄阳,为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呢?”
他看似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却叫谢汲和庾子惠都愣住了。
这屋里沉默了很久,宇文舒才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多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情怎么办,那也好办——你怕得罪人不?”
这句话自然是朝着庾子惠问的。
庾子惠一时没弄明白他想干什么,怔怔的摇头:“我自然是不怕得罪人的,可也要看是怎么个得罪法,得罪什么人吧?人家说宁得罪真小人,勿得罪伪君子,那些个伪君子,实在是招惹不起,我也不想惹那些个麻烦上身。”
“郑度之。”
宇文舒噙着笑咬重了话音,“他算不算伪君子?”
郑度之和伪君子,其实不大扯得上关系。
他也算是这些年间难得的磊落人,只是有时候行事叫他们看不上罢了,不过他是郑家的宗子,一味的想要维护郑家和郑家的每一个人,要说起来,也并不算是错了。
至少他想要护着谁,光明正大的,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办了。
故而庾子惠摇头说不算,可也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宇文舒的用意。
他长舒了口气:“官家这是打算传召郑度之进宫了?”
“你们两个人进了宫,你猜他会不会知道?”
庾子惠去看谢汲,发现谢汲也在看他,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一次眼神,不约而同的点了头。
郑度之如今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庾子惠一人的身上,可是偏偏庾子惠又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心里没底儿,只怕会一直盯紧了庾子惠的动静。
估摸着今儿个一天,对他也算是大起大落了。
庾子惠去谢家的时候,他八成以为,事情办成了,庾子惠是寻谢泠去的,而一切,都按着他所设想的方向在发展,再没那么顺利。
可是却不料想,没多久,是谢汲陪着庾子惠出的门,又一起进了宫。
至此,郑度之这个明白人,总算是能够看得明白,他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甚至还有可能,真的把自己赔进去。
庾子惠进宫了,他所求之事,庾子惠非但没有答应,还选择了面圣,把一切都告诉皇上。
其实如果宇文舒不召见,郑度之虽然忐忑,却也要揣测,到底庾子惠有没有出卖他,可是宇文舒一旦召见……这个梁子,横竖是要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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