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归听来有些糊涂了。
当初只是从深山中挖出姜家一家四口的尸体,怎么就认准了是魏业下黑手,要杀人灭口呢?
这里头不对劲儿。
如果胡泽霖他们不是心里有鬼,八成见了姜家人的尸体,也只会觉得姜家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招致这样的灭门之灾,如何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想,又要往魏家身上想?
那时的魏业,已在京城彻底立了足,因有殿下的扶持,又顺利的挤走了湖州陈家,在京城的生意里头,魏家可以说是一家独大的,魏业又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他嘶的倒吸口气:“胡大夫,你们平日里是会自己跑到深山里头去挖药的吗?而且要说埋尸体,那挖出来的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叫人给挖着了的,难道挖个草药,要挖的那么深?当初庄大夫找上门去的时候,你就没有怀疑过?”
胡泽霖摇头,以一种古怪的眼神和古怪的姿态侧目去看郑归:“郑总管是怀疑我说瞎话糊弄殿下?”
秦昭低斥了郑归一声,郑归掖着手,把头略低一低:“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来觉得稀奇,头一次听说人进山去挖药,药没挖着,反倒挖出几具尸体,还不上报官府知道的,况且庄大夫也是大有名望的人了,怎么就还要自己带着小徒弟进山去挖药,真是听也没听过。”
胡泽霖压着心头的火气,再三的平复了心绪:“郑总管没听过是正常的,毕竟广阳王府家大业大,您手上过的银子,是我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数,您大抵觉得,要什么稀奇药材不能到外头去买,何必自己辛辛苦苦进山去挖,再说那深山里豺狼虎豹怕都有,那是拿命去挖药的。”
他说着嗤了一嗓子,声音很轻,淡淡的,几乎叫人听不见。
可是郑归挨着他站的,那一声儿钻进了郑归的耳朵里,他立时就有了火气涌上来,但目光触及秦昭面色,便不得不把那点子怒意生生的给压了回去而已。
胡泽霖见他也不吭声,那口气也出了大半,才继续说下去:“我们行医问药的,隔三差五都会进山去挖药。”
这话再开口时,便是朝着秦昭回的,再没理会一旁的郑归:“殿下有所不知,大多难得的药材,是生长在深山之中,又在地底深处,所以庄大夫当初说带了小徒弟去挖药,草民一点儿也不觉得稀奇。但要说挖出了姜家四口的尸体,怎么会怀疑到魏业身上去……”
他顿了顿:“我是存疑过的,但那半年以来,我们也只和魏家有过密切的往来了,而且当初孙夫人过身,本就叫我们感到匪夷所思,之后发生的种种,在那时联系到一起去回想,只有魏业,杀人灭口,是最合情合理的。至于郑总管说的没有立时去报官”
胡泽霖眸色颤了颤,也暗了暗:“原是要去的。”
秦昭眉心一跳,一时也顾不上问他孙氏过身如何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下意识的追问了两句:“后来为什么没有去?”
他一声反问,音调往上扬了扬,整个人也彻底的转过身来,是面朝着胡泽霖的方向的。
秦昭仍旧把双腿盘着,只是郑归细心,瞧着他原本搁在膝头的两只手,那时还是掌心摊开的姿态,如今听了胡泽霖一番话,早死死地握成了拳,骨节处还隐隐泛白,可见用了十足的力道,在隐忍,在克制。妙书斋
郑归抿了抿唇,有心上前去奉盏茶,叫他主子松松劲儿,但这当口上他又不敢动,怕惊动了胡泽霖。
他知道,漂泊流浪了十四年之久的胡泽霖,此时又如惊弓之鸟,多疑又敏感,抵触着外界的一切人和事,稍有风吹草动,都很可能把他给惊住,一旦惊住了,他就再也不会开口,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什么都不会说了。
郑归深吸口气,先前胡泽霖几次出言不逊,甚至于对殿下也一样,实则都是因为他内心惶恐。
或许在胡泽霖看来,广阳王府和魏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他之所以还愿意在殿下面前说上几句昔年的事,也不过是为了殿下同孙氏的一段往事,落在胡泽霖眼中,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殿下的心意和殿下的深情,所以他才敢开口,才会开口,倘或换了别的什么人……
郑归心下一沉,便索性站在那里不再动了。
胡泽霖并不知他心下闪过这样多的念想,更不知秦昭此时在努力的隐忍着情绪。
郑归想的是不错的,他如惊弓之鸟,即便是在秦昭的面前,知道秦昭得知真相绝不会袒护魏业,他也仍旧害怕。
十四年如一日的东躲西藏,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胡泽霖实在是过的太久了。
如今坐在秦昭的面前,他甚至连抬头多去打量一眼都不敢。
胡泽霖始终低着头,说起这一段时,他紧张更不知所措,手臂略抬了抬,把一旁四方桌案上的茶盏端起来,可是他指尖儿都在打颤发抖,便带的那青瓷的小盏也跟着止不住的晃动,盏盖捧着杯沿,发出阵阵清脆的瓷器叮铛来。
胡泽霖一只手拿开盏盖,吃了口茶,顺了口气:“是庄大夫不叫去,他说魏家是得了殿下您的提拔,才有了那时的地位,皇商啊……人家说民不与官斗,难道不是这么个道理吗?魏家一家独大时,谁能与他们家分上一杯羹?殿下您也知道的,草民也好,庄大夫也好,甚至是姜大夫,我们这些人,当初在京中,不说人人敬着,可总归有些名望在,可不也都住进了魏家,替孙夫人看顾那一胎吗?”
他说的隐晦,秦昭听来却冷笑出声:“你们怕报了官,非但不能拿住魏业,反倒把自己搭进去,因为你们觉得,魏业有我的庇护,即便他真的杀人行凶,你们也奈何不了他,是吧?”
胡泽霖颤声回了个是,犹豫了下,哦的扬了音调:“而且我们也没证据。我们心里清楚,那一定是魏业的手笔,可官府是讲证据的。我们莫名其妙的把魏业给告了,他使些银子,再托了殿下您出面,到头来,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我们。魏业已经有所动作,我们还不如趁着没轮到我们,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举家搬迁,离开京城也就算了。”
人都是自私的,不然何来的俗语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那时的胡泽霖会这样想,其实也不会令秦昭感到意外。
告发魏业,对他们来说未必有什么好处,反倒把自己更早的暴露在魏业面前他们已经猜到了魏业的心思,也知道魏业接下来会做什么。
如果不能要魏业死,那不如不要惹是生非。
姜家一家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何必要为了别人,给自己再招上这样的杀身之祸?虽然这样的祸端,或许早晚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去,可那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偷偷的离开了京城,离开的魏业的视线,说不得能保住一条命,能保住一家人的性命。
秦昭捏紧的拳头略松了松:“所以你们商量之后,决定不报官,只是各自收拾,匆匆离开了京城?”
胡泽霖点头说是:“那时候我们约定好,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庄大夫的老家在京城以西十里地的高阳县,他一定要回老家去,其实草民劝过他别回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可他偏不信魏业有这样一手遮天的本事,出了京城,他还能一路追到高阳县中。草民见苦劝他不听,便也就由得他去,只是为防万一,约好了每个月书信往来。”
他一面说,又一面的叹了口气,摇头叹息着:“草民最初是在城东五里地的汾阳县城落了脚的,本来想着庄大夫说的也算有道理,总不见得出了城,他魏业还有那么通天的本事,就找到我们了?天大地大的,谁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在草民落脚之后的第一个月,给庄大夫去了信。头三个月倒也是相安无事,我们二人书信往来,一月一封,没有断过,可很快,就出事了……”
秦昭心下咯噔一声:“是庄大夫?”
胡泽霖只是点头,面色隐隐泛白,显然那些回忆于他而言,是可怕的,更是他不愿意轻易回想的。
他吸了吸鼻头,眼窝一时发热:“那是我们在互通第三封书信后的半个月吧,草民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上是空白的,什么都没写,那时候草民觉得古怪的不得了,毕竟出了庄大夫,没有人知道草民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有人给草民送什么信。于是草民隐隐感到不好,果然拆开信时,信中只有两个字快跑。”
胡泽霖说完这样的话,自己已经是后背紧绷,头皮也是一阵的发麻。
而一旁郑归听来,心口突突的跳着:“这么说来,他早就给他和你留了一条退路,那封信未见得是仓促之间写成,反倒像是早就写下来,一旦他出事,托付了旁人将信交给你,好叫你知道,他在高阳县已经出了事,极有可能已然命丧黄泉,要你切莫再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带着家眷速速离去?”
谁说不是呢?
其实之后的这么多年,胡泽霖每每回想起那时的那封信,都会觉得自责愧疚,更兼懊恼不已。
两个人相约好了亡命天涯的,可他却没替彼此做过任何的设想。
他天真的以为,魏业不会找到他们,更不可能一路从京城追出城外,毕竟他们已经选择带着秘密离开,怎么就非要穷追不舍了呢?
但庄大夫不是……他为彼此留了退路的,早在他回到高阳县落脚之初,他就已经想到了,倘或被魏业所害,如何通知远在汾阳县城的自己……
胡泽霖合上眼,点头的动作缓慢而又沉重:“是他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那封信,我带着家眷仍旧住在汾阳县城,只怕早就死在魏业的手上了。而之后的事实证明,魏业果然早就知道我住在哪里,在我离开汾阳县城的第二天,一把大火,将我原本的家,还有邻近的四户人家,烧成了一片废墟,我回过头来特意去打听过,无一人生还……我侥幸逃脱,却连累了街坊四邻。”
秦昭喉咙滚了两滚:“你们究竟知道魏业什么秘密,要他这样丧心病狂,连无辜的百姓也不管不顾,要杀你,为了造成意外的假象,将你周边四户人家一并残忍的杀害!”他咬牙切齿,实则是对魏业恨到了极点,“你先前说过,孙夫人过身时,便令你们感到匪夷所思,所以胡泽霖,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话到后来,秦昭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口的。
他不敢想象,似魏业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在孙氏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遭受的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胡泽霖唉声叹气的:“起初我们也只是奇怪,毕竟孙夫人的胎是我们一起看顾,而孙夫人她体质温厚,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要按正常说来,夫人先后已诞下了一双儿女,加之身体底子一向不错,体质又温厚,绝无可能在生产之时难产而亡。而令我们更奇怪的,是在孙夫人生产当日,魏业不许我们几个人到产房去陪同,只放了接生的产婆一个人进去,而且那个产婆,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大概也不是京城中人,不知道他打哪里寻来的老妪。后来说孙夫人难产大出血,把我们都惊着了,殿下或许不知道,似我们这样住在人家府上替夫人看顾胎像的,在生产之时,催产的汤药和难产的汤药,那是在都预备下的,所以当时我们吃惊之余,忙吩咐了人去煎药,又嘱咐了产婆,将参片放入孙夫人口中,给她吊着精神,但孙夫人那样好的体格,都来不及等那一碗汤药,就生下了二姑娘,撒手去了……”
这样快,竟然这样快!
体质温厚,绝无可能会在生产之日难产过身,不许看顾胎像的大夫到产房中相陪……
秦昭眼前一黑,大抵明白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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