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地龙的日子还在一旬后,苏远矜又不太受得了炭气,因而内殿并未放置取暖的炭炉。艰难出了被窝,苏远矜寝衣单薄,冷气激得她霎时清醒了几分。
换上晚月特意烘暖的衣裙正坐在铜镜前准备梳妆,便见顾秉清从外头进了内殿来,瞧苏远矜起了便交待一声去了净室沐浴。
瞧着顾秉清衣衫虽单薄,但腰背挺直,面色微红发汗的模样,苏远矜知道太子这是又去演武场了。其余不说,他这不畏寒暑的精神倒是教苏远矜羡慕。
眼见太子殿下回来,梳妆的宫人手脚越发麻利,给太子妃头上的发髻插上钗环,面上敷了薄粉,再以青黛轻扫峨眉,最后涂上口脂。
她本就长得明艳照人,通身肤色莹白,不加妆饰已足够动人,如今再佐以妆容,更添了几分凌人的美感。四周伺候的宫人眼中有惊艳之色,不乏胆大些的还有意无意暗中打量。
顾秉清沐浴完换了衣裳和冠履出来,苏远矜恰好妆饰毕。见宫人打量的眼神,顾秉清本想训斥规矩松弛,但瞧了一眼苏远矜今日装扮,不知怎么竟将那话吞了回去。
食色性也,又都是一堆宫婢,顾秉清决定大方的不予追究。
与苏远矜一道出了内殿,到外殿堂中坐等了片刻,便有宫人来报说吉时已到,车架也已经备好。
两人站起身来朝殿外去,苏远矜稍稍落后顾秉清半步。依照礼制她今日穿得有些隆重,曳地的宫装走起来没那么便宜。
及至殿前的台阶处,苏远矜正欲伸手去扶旁侧的晚月,身边的顾秉清却突然伸了手出来,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拂了太子殿下的面子,苏远矜便将手递了上去。
相携着下了台阶,顾秉清将苏远矜扶上了车架才放手转身回了前头太子车架。如同迎亲那日一般,顾秉清乘的是白玉辂车,苏远矜乘了墨车紧随其后。
车架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往辅国公府而去,前头有侍卫开道,车架两旁都是随从的宫人婢女,后头还有一队威仪赫赫的佩刀护卫。
人数虽比起大婚亲迎那人减了不少,但入了街巷,往往前头执□□开道的侍卫已经转了弯,后头的佩刀护卫离路口转弯处还有大段距离。
从出宫及至辅国公府门口,因沿途有京中百姓观礼,车架走得有些慢,大约近一个半时辰才到。
辅国公府门前,苏家人已经早早候在府外迎接,眼见车架停了,纷纷下拜行礼。
顾秉清与苏远矜下了车架,府中众人叩首行礼:“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太子妃殿下。”
顾秉清出声叫了起,众人弯腰退至两旁让出中间的道来,簇拥着太子与太子妃入了府。
行至辅国公府前院,院中摆了坐席,顾秉清与苏远矜依礼携手上前坐定,众人复又跪下行礼,口称“参见太子,太子妃”。
顾朝礼制,太子妃回门省亲,府中众人在府外跪迎需行一次大礼,待迎着人入了府拜见又要行一道大礼。
府外的大礼不可废,顾秉清与苏远矜结结实实受了。入了府内,要论君臣还是论人伦亲疏便全在太子太子妃的考量之中了。
顾秉清起身扶了站在男子一边最前头的苏训堂起身,苏远矜见他如此行事,只得起身扶了女眷这边的苏老夫人。
扶起最前头的两人,后头的众人也叫了起,之后苏远矜与顾秉清两人便分道扬镳。顾秉清被府中男子拥着往前院去了,苏远矜与府中众女眷却是往内院而去。
张凌姚与苏轻仪走在后头,张凌姚还好,苏轻仪瞧着前面身着锦绣宫装,脚踩云锦珠履,头戴珠翠的苏远矜,心中羡慕至极。
又观苏远矜通身气度不凡,比起往日更是多了些凌人之势,心想这才入宫两日便是此种形容,若是换了自个……
张凌姚早在回门前夕便被苏老夫人叫去敲打过,教她看好苏轻仪,万勿做出什么有损国公府颜面的事情来。
此时见苏轻仪神色不对,知女莫若母,张凌姚大抵也能猜出苏轻仪脑中在想什么,她也不是没做过太子亲岳母的美梦。
但想起苏老夫人的叮嘱和警告,心下一凛忙伸手扯了下苏轻仪的衣裳。
见苏轻仪朝她看来,使了个眼色指向前头的苏老夫人,苏轻仪想起祖母的手段,面色一白心底的不甘却愈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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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秉清被苏训堂与苏训庭引着到了前院,在堂中坐了片刻,苏训庭遵从前一晚苏老夫人的嘱咐,将大房的苏修寒与二房苏凌风引了见过太子。
辅国公府虽有名望,但苏远矜祖父故去之前便有些远离朝堂了,苏训堂不在京为官,苏训庭品秩又不高,顾秉清也只听过辅国公府家风清正,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苏训堂与苏训庭皆为苏老夫人所出,如今长房的苏修寒是苏训堂发妻所出,苏凌风虽是继室所生,但算来也是嫡子,两代皆没有庶出子女,由此可见苏老夫治家的本事。
只是再待了一会,顾秉清便开始嫌弃苏老夫人太过本事了。
一番相处下来,苏家几位男子的秉性,顾秉清大抵心中有数。
苏远矜的大伯苏训堂胸有丘壑,苏修寒虽还未有功名在身,但学问不俗,苏凌风年纪小,怯懦了些但还能称一句纯稚。
唯独单单一个苏训庭,顾秉清头一回与他相处,便知他受苏老夫人的影响未免太深,谈吐中多处透露出事事以苏老夫人的意愿为尊。
顾秉清听多了也难免腻味,只是念着这是他太子妃的生父,这才勉强按捺住。
苏训堂见状岔开了话头,聊了些地州的见闻,太子果然对此兴趣甚浓,甚至还从苏训堂这讨了两本游子撰著的地方志欲带回东宫去。
待用了膳食,苏训庭记起苏老夫人的叮嘱,又邀了太子到问竹院去,其余几人自然作陪。从前院穿过曲折回廊,一行人往问竹院而去。
其间路过辅国公府不常见人的西园子,乱石堆叠的假山,峥嵘花木,野趣十足的湖中甚至养了些毛色驳杂的野鸭,只只长得肥硕。湖水清澈,微风拂过漾起碧波,顾秉清不禁放慢了脚步。
后头的人也跟着放缓了步子,听到太子殿下问是何人养的野鸭,苏训庭忙道:“回殿下,这野鸭是家父还在时带矜…太子妃外出打猎带回来的小鸭,多年来一直养着,吃得太肥也飞不走了。”
顾秉清闻言轻笑一声又道:“我观这园子与府中别处的景致相比似乎不太相宜。”
辅国公府处处雕梁画栋,前院的园子也是各类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两厢一比这西园确实格格不入。
苏训庭拿不准太子这话的意思,只能如实道:“这园子是家父一手建的,太子妃幼时倚赖祖父也常在这玩闹,家母一直差人打理着。”
听说太子妃幼时常在这玩闹,顾秉清脑中出现一个小小女童的模样,头上用红绸带子扎了双髻,双手捧着小鸭子送进湖中去。
若是再顽皮些,还会爬到乱石堆叠成的假山上去,任凭长辈在旁着急呼喊,只从石头后露出一双窥探的眼睛,被发现了眼睛便弯成一双月牙。妙书斋
如此一想,顾秉清心中生出一股陌生的情绪来,脸上露出个无意识的笑,片刻后又肃了面色往前行去。
再走了片刻便到了问竹院,刚入内顾秉清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宫中常点的佳楠。往房中一瞧,果然在中间放了个四角瑞金的炉子,想必里头燃的正是佳楠。
入了屋内,一眼瞧去便知是个书房,高大些的席案上镇纸压着白宣,狼毫夹在笔架山上,长条的墨块放在一旁,研下的墨已经干了。
在大的席案旁边,又额外支了一张小几,上头皆放了小一号的白宣和笔墨。
除去进门的一面和有窗的一面墙壁,其余两面皆打了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却不全是书,约莫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放了临摹的书帖和其他一些小玩意。
几人入了内,苏训庭忙躬身上前,到架上拿出一副装裱得十分精心的笔墨道:“素闻太子殿下极爱书法,这是家父生前得友人相赠的陈离的墨宝,今日有机会特意请太子帮忙品鉴一二。”
说罢将白绢写就的墨宝铺开于案上,顾秉清上前瞧了片刻,知道这是幅十分难得的真迹。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听苏训庭如背书一般,将陈离书法的特点一一说来。顾秉清瞧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说了一通,心想苏训庭没什么主见是真的,背书一流倒也是真的。
待他说完,顾秉清微微点头,这鉴赏的活也就这么过去了。瞧着案几旁低矮的小几,顾秉清倒有些好奇。一问之下才知,这小几竟是苏远矜幼时跟着老辅国公习字所用。
瞧着顾秉清来了兴致,苏训庭索性将这书房的来历与太子说了,五句中有三句讲得皆是苏远矜幼时与老辅国公祖孙两间的趣事。
如此又消磨了大半日辰光,眼看着时辰不早,要到晚间开宴的时候,几人才出了问竹院。
顾朝规矩,省亲并不外宿,太子与太子妃要在子时前回东宫去,因而这晚间的宴席开得早些。
宴席设在前院,男女分席相对而坐,太子与太子妃坐上首,席间有丝竹管弦之声助兴。
太子一行到时,宴席早已安排好了,顾秉清被请到上首处坐定,他身旁本该是苏远矜的位置却还空着。顾秉清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苏远矜在内院与祖母姐妹们叙离情。
片刻后苏远矜与苏老夫人入了堂中,苏远矜到顾秉清身侧坐下,宴饮便正式开始,众人执酒觞满饮一杯,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苏远矜执箸用了点清炒的菜蔬,想的却是适才在内院苏老夫人说的那些话。苏远矜知道自祖父故去,祖母一向不喜旁人在她跟前多提祖父一句,可今日反常的是苏老夫人自个儿倒是提了起来。
言语中多次提及祖父不说,讲的还多是她幼时刚失了母亲,特别倚赖祖父那段时日的事情。
不仅说了祖父教她习字念书,甚至苏老夫人当初强烈反对祖孙两人外出野猎的事儿也说了不少。
适才入堂开宴前,苏老夫人还给她塞了个荷包,告诉苏远矜那荷包是她母亲沈从南在世时亲手为婆母缝的,知道她思念母亲便给她带进宫去当个念想。荷包里塞了点东西,总归用得着,叫她入了宫再打开。
今日苏老夫人行径实在反常,苏远矜本不想接,可苏老夫人说是她母亲亲手所缝,一时不忍拒绝苏老夫人便塞到了她手中。
苏远矜想得有些出神,堂下众人或许看不出,顾秉清坐她身侧却是瞧得分明。
换了公筷给她夹了一箸菜,顾秉清以为她是恋家不想回宫便道:“莫怕,回了宫也可时常召见府中诸人。”
苏远矜知道顾秉清误会了,但那些事情也没法与他分说,只回了句“多谢殿下关怀”便没了言语。
酒过三巡,宴饮也过了半,苏远矜伸手摸了下藏在袖中的荷包,目光无意间朝堂下望去,见苏老夫人低声朝素心吩咐了什么,素心一点头便往外去了。
片刻后素心回来,身后却是跟了两个婢女,离得远瞧不清面容,缓缓往堂中而来,身姿婀娜。
本以为苏老夫人今日又是提苏远矜祖父,又是用她生母沈从南的荷包,怕是有什么大动作,瞧见是这个阵仗,苏远矜心下倒是一松。
素心带着人走到苏老夫人身旁,苏老夫人往上首望过来,恰好对上苏远矜的目光,瞧着孙女洞若观火的神情,苏老夫人率先移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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