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还是沅安城的西北角。贺延年披着厚实的黑色皮裘,路过一般,跟他的一个护卫,趁着夜色来到了西北角的马棚。
贺延年是两日前逃回的沅安城。
当然不是真的逃,只是他设的计策罢了。
他与沅安城陈千户本就关系不错,得知他们回泉州城的一行人被倭寇偷袭,左玟身死。贺延年也是九死一生才逃离,还受了伤。加上其他幸存的士兵也如实说倭寇只追杀左玟,便轻易相信了贺延年。
听说有人看到左玟被追得跳下了灵崖山,还有些假惺惺的惋惜。随后就把“吓破胆”的贺二公子留在了城内,答应等清剿了境内倭寇再送他回泉州城。
贺延年是陈千户的贵客,且大冷的天,巡逻也有懈怠。故而他这次没有上次那么谨慎,大大方方带着个护卫就出来了。
马棚里很安静,只有寒风呼呼地吹。
贺延年有些不耐烦地抱怨,“这破地方,也就是碍着我爹的计划,要不本公子才懒得待在这儿。”
他身后的护卫笑道,“大人这次对公子委以重任,泉州那病怏怏的大公子往后必然不能与二公子争了。”
贺延年闻言瞥了眼护卫,没有说话。却是取出那一截短笛吹响。
那笛声低喑,好似鸦鸣。
一只黑色的鸟闻声而落,停在了贺延年的手臂上。
贺延年遂取出一小小的竹筒,绑在黑鸟的腿上。又为它吃了点东西,方才拍拍那鸟的背部,低声道,“去吧,把消息传给松浦将军。”
放走黑鸟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冷笑道,“大哥?他不过就会读几句书哄的父亲喜欢,想要跟我争,也得有命才行。”
这话刚刚说完,便听得一个让他极其熟悉和厌恶的声音喊,“敖丁,抓回来。”
另一个年轻的男声充满了不屑,“一只鸟也值得本……我去抓吗?”
贺延年寻声望去,没看到人,却见一点青光划破夜空。
下一刻,一只浑身羽毛黝黑、腿上绑着竹筒的鸟一头栽到了贺延年脚下。正是他刚刚放走的传讯鸟。
七八个人影从马棚中站起来,看不清面貌,只能听到一个纤细高挑的人用他厌恶的声音继续道,
“陈千户,可听清楚了?贺二公子亲口说了松浦将军,若你听不清,咱们还可以看看那传出的信上写的什么。”
火把点亮,露出最中央纤细的桃花美人。
美人手里拿着一把古朴长剑,剑锋搭在她旁边的陈千户的脖子上。杨副千户和几名士兵警惕地盯着左玟手中的剑,如临大敌。而陈千户脸色青白,仰着脖子,语声颤颤。
“听到了听到了,左大人剑下留情。”
美人没有放开陈千户。而是看向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浅淡。“贺二公子看到本官,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贺延年不觉得喜,只觉得惊吓和惊恐。
他腿一软,跌坐下去,只觉得寒凉入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到你被巨兽吃了……”
左玟摇了摇头,吩咐道,“敖丁,去把信拿来。”
“又让本……去,我是干这种活的龙吗……”
一个穿着藏青锦袍道少年嘀嘀咕咕走过来,捡起那黑色的鸟,摘下竹筒。从里面取出纸条,走过去展示在左玟和陈千户眼前。
左玟眯眼念道,“七日后,寅时三刻,东门城破。呵……”
她再次看向陈千户,那张形状秀气的唇瓣开阖,吐出温和又肃杀的话语。
温和的是语气,肃杀的是内容。
“陈千户,识得字吗?若连看也看不清,索性往后都不要看了。本官受累些,替你守城倒也无妨。”
剑锋又贴近了些,陈千户吓得大声道,“看得清,认得认得。”
转头呵斥杨副千户和几名军士,“都是瞎子聋子吗?通敌叛国的贼子就在那儿,还不拿下!”
“是。”
贺延年与那个护卫当然不是杨副千户和军士的对手,当即被控制住。
左玟也随之松开了陈千户,语声还是那么温和,“陈千户,七日后倭寇会准时来攻城,届时该怎么做,还需要本官教你吗?”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陈千户却打了个寒颤,垂着头道,“明白,明白。本将,不,下官即刻派快马上报燕指挥使,向边上卫所的千户请求援兵。”
这幅模样,哪还看得出前几日在城墙上骂左玟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威风?
陈千户领着人离开,手里多了一张名为“狼筅”的武器图纸。
左玟则是从敖丁那里接过传讯的黑鸟,准备将竹筒系回去。谁料刚刚接过鸟,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看着敖丁恼道,“让你抓住,怎么死了?”
敖丁翻了个白眼,得意洋洋,“本太子的力量哪里是区区一只凡鸟能承受的,死了也寻常。”
左玟:……她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想打人又不想浪费时间下手。
角落里,一个严严实实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俊逸漂亮的脸庞,猩红的眼如血石点缀其上。
正是左玟见过几次的,郁荼的第三张画皮,也是他本来的模样。而除了这张脸,他的身躯依然是黑气凝聚,裂纹横生。
度朔嗤笑一声,用沙哑的声音讥讽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
敖丁愤怒地看过去,却在跟度朔对视之时缩了缩脖子,怂了。
自我安慰,“我不是打不过他,只是不欺负受伤的丑八怪。”
左玟听到这话就暗道不好,转眼一看,那漆黑的影果然已经到了敖丁近前。猩红眼里被暴戾的杀意充满,那由黑气凝成的手臂已然抬起,做出要攻击的样子。
度朔还是郁荼的时候就极为在乎容貌,搞出了三张漂亮的画皮。回归本源后,不知怎么的,也有了同样的爱好。
从他力量刚恢复一点,不去治伤,却先弄出了一张漂亮的脸。就可以知道,他有多么排斥丑陋。
且他情绪时时刻刻被怨憎负面填充,几经死亡的逼迫,就像一个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左玟眼明手快地,赶在度朔抬手前,单手抓住了他的手。
由漆黑怨气凝成的手掌并不凝实,摸着就像一团冰冷刺骨的云絮。与左玟手掌的温暖柔滑是全然不同的。
“等等。”她紧了紧手指,清澈的明眸与那双猩红的眼对视,语声温柔透着安抚,“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同他计较了。”
她并非无的放矢,却是昨天度朔对敖丁动了手。敖丁是成年的真龙,皮糙肉厚。左玟阻止及时,他除了疼没受太大的伤。
反倒是度朔牵动了伤势,后面几乎连人形都要散了。
好歹是自己救回来的,过往也是认可的好朋友。左玟哪里放任不管?
安抚完一句以后,左玟转向敖丁,严厉道,“敖丁,道歉。”
她故意抖了抖腕上的发带,敖丁顿时觉得牙疼脸也疼。不甘不愿地道了歉。
度朔也不知听到没听到敖丁的道歉,仿佛也不介意了。
垂头看看被左玟抓住的手,那双怨憎充满的眼里,暴戾减少,多了一丝道不明的眷恋。却随着左玟松开手,而快速消散。
他没有再看敖丁,沉默着拿过了黑色鸟的尸身。
怨气凝聚的手掌在鸟尸上虚空一捏,再往鸟尸内一按。那黑色的鸟竟是在他手中睁开眼,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眼神仿佛多了一丝红光,略有些呆滞。
度朔将黑鸟重新递给左玟,哑声道,“还能存活七天。”
“七天够了!”
左玟惊喜地接过了黑鸟,才要道谢,却见度朔具现出的俊逸脸庞上出现了黑气的裂纹。像是摔碎拼贴的瓷器。m.miaoshuzhai.net
道谢的话哽在了喉咙口。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驯服的度朔,只觉得一种熟悉感涌上。让她心尖格外酸涩。
郁荼,真的消失了吗?
度朔山,又如何了呢?
左玟将黑鸟放飞,仰望漆黑的夜空,良久。
并非她不关心度朔山鬼门。只是她先是人间的官。有责任也有义务,先解决人间的事。贺延年与倭寇的勾结迫在眉睫,她不能无视沅安城的劫难先去管什么邪魔。
更何况……面对邪魔万鬼,她又能阻止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最前列,竭尽全力到最后一刻吧。
一双猩红的眼注视着望天空的左玟,眼里的情绪,是过去千百万年都没有的复杂。
“恩……公……”
……………
五日后,还是深夜。
倭贼数千人分乘二十只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东海岸边。
几千人下了船,未曾点亮火把。摸黑靠近了沅安城,在距离东城门三里处停住。
一个穿着全套金甲,头盔装饰两只牛角的倭寇头人用倭国的语言询问了一句什么。
他身边的人便以生涩的汉语转述,
“寅时三刻还有多久?”
另一个周朝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回答,“启禀松浦将军,田川副将,还有两刻钟。”
“还有两刻钟……你们的公子如果不开城门,你知道你的下场的。还有贺知州,大将都不会放过。”
“贺知州是诚心与将军合作的。二公子已经取得陈千户的信任,今晚一定万无一失。”
“但愿你说的对。这也是为了你的生命保障。去东城门——”
随着松浦的命令,近千倭寇在夜色中来到了沅安城东门楼下。
一只黑色的鸟越过高墙飞来,落到了松浦头盔的牛角上。黝黑的绿豆眼里闪动微红的光,在黑暗中极为诡异。
卡着寅时三刻一到,东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
有个身形声音与贺延年相仿的男子喊,“东门的守卫都被本公子放倒了,趁他们没注意,将军快进来——”
“进,快进去!”
千余倭寇表现出极高的素质,快速进了沅安城。点亮火把。
松浦将军与田川副将大笑。打开金扇,用生涩的汉语不屑道,
“大周,太弱了。”
“今晚就,送他们去见,他们的佛祖。”
对话到此,忽听得背后城门轰然关闭,全不在乎被沅安城的军士听到。
准备摸黑偷袭的松浦将军大怒,“谁关的门?”
这话还没翻译过来,便看到身后高墙上一瞬间亮起火把,照得夜空仿如白昼。
一粗嗓子的老者笑道,“哈哈哈哈,松浦小狗,既然来了就不要想走了。”
正是收到传讯领兵赶来的指挥使燕老将军。
几千倭寇仰头望去,便瞧见一排排锋利的箭尖寒光闪烁,对准了他们。
墙头站着一老者,四名将军千户,还有个文弱书生。
火光照耀下,映得那书生的面容极为姝丽。
“将军,有埋伏!”
松浦当然看得出来。他抓住贺知州派来的中年文士,一句解释也不听,直接用刀将其斩首。
然后大声命令,“周人软弱,不是我们的对手。杀了他们,冲出城去——”
松浦的应急反应很敏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说话的同时,几声来自本阵营的尖叫让他的鼓舞全部白费。
“啊啊啊……”
有那参与追杀左玟,亲眼看到她跳崖被巨兽吞噬的倭寇发出惊恐的呼声。
“有鬼!那个人应该死了的,怎么又活了?”这是最初的话语。
“大周军都是鬼……”这是传到整个队伍中的话语。
军心因鬼神的威吓下涣散,这本是倭寇爱用的路子,不想今天也被大周吓得肝胆俱裂。不论松浦再说什么,也难挽回。
眼看着倭寇的人马乱了,尽管不明真相,但军机就在眼前,怎能错漏?
燕老将军当机立断不说话了,直接指挥城墙上的一排士兵,喊道,“放箭——”
一排带火光的箭矢飞入倭寇群中,无情地收割性命。
这些箭矢唤醒了倭寇的凶性,他们在死亡的威胁下暂时忘记什么鬼神死而复生。用同胞的身体作为掩护,在首领的指挥下,从火海中奋力冲向城墙。
他们的倭刀相比大周的武器,有三大优势。一长、二利、三多变。只要面对面拼,他们有自信不会输。
奈何,那只是以前。
“弓箭手退下。狼筅兵,上——”
一队身强力壮,举着一丈五六尺毛竹的军士与手持长盾长刀的军士,分列成他们从未见过的队列迎了上来。
茂盛锋锐的毛竹轻易挡下了倭刀,前置有铁枪头,若刺得准,一枪便能收割一个倭寇的性命。再有持刀的军士瞅机补刀,拿盾牌的组合防御。
从未见过的武器使得倭寇未战先惧。尽管阵法并不纯熟,但那些特意挑选出来的老兵也能根据战机调整,不至于造成大的错漏。
本就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配合新的武器,沅安城内的战局几乎成了一面倒。
一改过往大周的劣势,杀得倭寇措手不及。
“这是什么东西——”
“鬼……是天神的武器……”
城墙上,面对这场单方面的屠杀,燕老将军拍着左玟的肩膀大笑,“你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能写文章,还能想出这么好用的武器。等到阵法训练好,倭寇还有何惧?
好,好啊!回头老夫就给你表功。你再多琢磨点好东西,裴相那老小子早晚都得给你让位。”
左玟闻言,摇了摇头。面上并无喜色。俯瞰下方的战场,眼里唯有忧虑。
一夜死了这么多人,那度朔鬼门……可还撑得住?
片刻后,左玟望着天空,瞪大了眼。
“这是……”
彼时,一重重凡人无法得见的黑气从沅安城始,飞向茫茫东海,度朔之山。
一群和尚道士方士,服饰各异,齐聚东海岸边的礁石上。或望着沅安的方向,或望着东海,神态皆愁苦悲悯。
方外之人,不插手红尘朝堂之事,求自身修行大自在。但在这种危难时刻,却是无法安享太平,独善其身的。
方士们中央,有一眉心生红痣的和尚抬起手,接住一片凉凉的雪花。
低声诵念,“阿弥陀佛。”
东海,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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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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