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玖忙先一步扶起他:“太医!徐柔谨怎么样了!”
太医看了看她身后的齐琛,见他面无表情点点头,才道:“陛下和贵妃娘娘放心,修仪娘娘被发现得早,并无大碍,只是娘娘刚刚生产,身子尚还虚弱,怕是这半年都得好好调理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叶清玖脸色缓了缓,放开太医就先一步冲进房内。
齐琛看着她的背影,脚步顿住,转身又找来太医。
寝殿内有些发凉,昨夜下过一阵雨,将初秋的寒意带来,窗边的案几上还放着几幅五彩的布料,银剪子下压着一团红艳艳的牡丹花。
哪儿有给小姑娘绣牡丹花的。
叶清玖看了一眼,上前去好好替她折起来,昨夜怕是忘了关窗户,上手还有些濡湿。
“徐柔谨?”
夏末的白日,却放下了厚厚的床帘,深红团纹的帘子像是一张厚厚的网,将里面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叶清玖轻声唤她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她微微叹口气,上前去想要撩开帘子,葱白的手指刚刚碰上有些扎毛的布料,就听到里面大吼一声:“别过来!”
气势虽十足,音量其实还是不太高,隐隐还带着些许嘶哑。
叶清玖手指一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她怕徐柔谨再受到什么刺激想不开,尽量软下声音温声劝她:“你放心吧,我已经向陛下说了,此事他还会再查,你的孩子还会待在你的身边,你……”
这话不知是哪里戳到了徐柔谨的逆鳞,她突然尖声嘶吼起来打断了叶清玖,整个人尖利又疯狂。
叶清玖被吓得不自觉后退两步,看着跟前这重重的繁复床帘,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她完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那样一个明丽温柔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仅仅听声音就能轻易联想到她现在是怎样一副的疯狂和声嘶力竭。
不知过了多久,徐柔谨许是累了,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一道清风自窗户缝隙吹进来,撩过叶清玖轻薄的宫衫,在厚重的帘子前停住,几道不轻不重的涟漪,丝毫无法窥见里面的一分一毫。
“徐柔谨……你别冲动,我只是想要帮你,我……”
叶清玖这次尽量放缓了声音,可她渐渐得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再一次被打断,而是她听到了里面人的啜泣声。
低低的,一如此人一贯的温软,连哭声都不易察觉。
她细细得去听,听到了徐柔谨唤她。
“娘娘,此事便就此算了吧。臣妾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不会再寻死了,您实在不必为我如此。”
“我只是……”
“娘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尽的疲倦,仿佛下一刻就会昏过去一般,浅浅下了逐客令:“臣妾有些累了,您回去吧。您真的不必对我如此好,我……”
后面的半句话她声音太小,叶清玖没听清,也没敢再去掀开帘子,凑着中间一条细细的缝,她看到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瘦削的手腕上,一不小心就能将那手腕压断一般。
“那你……你好好休息……”
她退出来,慌不择路。
徐柔谨受宠,寝殿装饰得富丽堂皇,描金画彩,此刻也不知为何,许是秋意已起,叶清玖竟觉得甚是寒冷,几乎是跌跌撞撞出了大门,指尖冰寒一片,还在微微颤抖。
齐琛一直站在殿门跟前,此刻看到她出来,走上前去正想询问一下里面的情况,便看到了她苍白的脸。
眸中充满了害怕慌张和不知所措。
下意识得,他脱口而出:“可是徐修仪她伤了你?!”
见叶清玖不说话,嘴唇都白了,他怒起就要推门进去,却被人一把拉住。
齐琛的手心给了叶清玖一丝温度,她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忙将手松开,又怕他冲进去,斟酌了下,改为扯住他的袖子。
“陛下,可否告诉臣妾徐柔谨究竟向您说了什么?她分明不舍得小公主,为了失去她这件事,竟然可以想不开去自尽!”
齐琛静静看着她,看她焦急无措,看她恐惧苍白,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一点都不像作假。
他缓缓将那日徐柔谨来找他所说的简略讲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认罪而已,甚至连将孩子给叶清玖这个处罚也是她自己提的。
奇怪……奇怪……
叶清玖脑子里一团浆糊,没有丝毫头绪。
齐琛看着她缓步离去的背影,犹豫再三,直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叫住她,只是叫来身边的湛永亮吩咐他:“去查查这件事,不许惊动任何人。”
吩咐完,他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大门,推门进去。
厚重的帘子依旧在,齐琛一点也没有犹豫,直接一把掀开,正仰面躺在床上的徐柔谨吓了一跳,立马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还尖声叫贵妃娘娘出去。
齐琛没理她,踱步上前,居高临下负手看着床上被被子蒙的严严实实的一团:“还不说实话吗?”
尖叫声停住,那团被子明显瑟缩了下,随即被里面的人一把掀开,徐柔谨慌忙就往地上跪去,她身子不好,脚软了一下,直接噗通一声摔下去。
幸而齐琛伸手抓住她手臂扶了一下,不然怕是摔得不轻。
“多谢陛下。”
徐柔谨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与其费力去查,不如就问问这个当事人,若她之前所言是在撒谎,那她必然就与此事真相有关。
前世今生,徐柔谨一点都没变,齐琛俯首看她小小的头顶,柔顺细软的头发与她的性子一样,虽然平日有时会摆出一副仗势骄矜的模样,实则性格很软,禁不起吓唬,也没胆子真去做什么坏事。
就连当时诬陷敏昭容那件事,也只敢用最稳妥的方法从自己身上下手,人人都道她狠辣连自己都下得去手,他却知道,她那是没胆子真对别人下手,也由此,他还能容得下她。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
加上第一次,他一连问了三遍,徐柔谨都是同样的回答:“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属实?若真属实会是现在这个光景?
当初事后她与还是侧妃的敏昭容闹得鸡飞狗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事,现在与叶清玖却是这幅模样。
齐琛有些不耐烦了,于这种小事上,上一世或许还会温柔劝慰一番,这世却只剩下冷漠,他的精力都在前朝,叶家独大,容家与另外几个世家分权,他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想要夺权的意思,朝堂立马暗流涌动。
在这种情况下,能分给后宫唯一的一点心思也都落在了叶清玖头上,儿女情长,不过是过往云烟。
感觉到帝王明显的怒意,徐柔谨吓得整个身子都在不自觉颤抖,恐惧从心里最深处冒出来,她陪伴他六载,最得宠,也最知此人无情,特别是自从齐琛登基后,似乎更变了些,从前还肯来这里同她笑笑,后来若非是为了孩子,他几乎再也不见她。
整个人,整颗心,全都在那位新进宫的贵妃娘娘身上。
可是她还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道:“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她这般反常,倒叫齐琛多了几分探究的心思,他平静下来,蹲身下去扣住徐柔谨的下颚,逼迫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欺君是大罪,你想清楚了,动辄诛九族。”
九族……
徐柔谨整个人一懵,久远的往事像是突然被人拂去灰尘,再一次暴露在阳光下。
她突然看向齐琛,嘴唇在颤抖:“臣妾的九族,不是早已被陛下赶到最北边陲黄沙之地去了吗?”
“那是你做错了事,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道你认为你徐家便可以例外?”
冷漠,无情,锋利得像冬日里冻了一夜的寒刀。
往日种种温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纵使徐柔谨一开始便没有奢求过帝王之爱,可毕竟相处这么多年,她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无情。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徐柔谨感觉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艰险生产留下的虚弱还在,况且有力气又如何,她一贯的性格也不会让她敢于向这位帝王露出尖牙。
夜钓那日,叶清玖的背影莫名又出现在眼前。
最终,徐柔谨埋下头,良久,低低道:“三皇子和大公主还流着臣妾的血,不知在陛下心中,他们是否还算是臣妾的九族。”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抗拒的话。
齐琛也是明显一愣,这与他印象中的徐柔谨也全然不同。
似乎从叶清玖起,很多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女人,从青涩到现在,柔婉的发丝就落在他的手边,还在微微颤动,似乎不用他动手,就能自己随着这颗脑袋一起落地。
不止是今世,就算是前世,后宫于他也不过是了了罢了,就如同他的母妃一般,就算她一生恭顺,父皇大概连她的姓名也记不住。
后宫不就是这样的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叶清玖一般被他宠进心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叶清玖一般有能力在他心上捅上一刀!
徐柔谨埋着头看不到齐琛的脸色,她缓缓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迎接帝王雷霆之怒的准备。
可意料之外的,齐琛并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突然就放开了她,快步出了殿门。
徐柔谨没了支撑,跪坐在地上。
跟前的大门明晃晃又空荡荡。
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
叶清玖直接飞奔就回了明仪宫,立马就叫初翠去叫宫正司的人来。
一大早明仪宫没了叶清玖的踪影,所有人都吓坏了,若非意水猜想去乾明宫问了下,此刻明仪宫恐怕早就乱得不成样子。
初翠脸色明显不好,站在叶清玖跟前不开口也不说话。
听露战战兢兢端了一盏茶水上来,放在叶清玖跟前,轻声道:“娘娘,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我不喝。”叶清玖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催促初翠:“你快去呀。”
初翠问:“敢问娘娘,要找宫正司的人做什么?”
“自然是徐柔谨的事,本宫要彻查!”
“如何查?”初翠看着她:“娘娘一大早去乾明宫堵圣旨,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娘娘拦下了圣旨就能将其改变。”
叶清玖一脸震惊看着初翠:“什么叫事实,若当真是这样,徐柔谨怎会自尽!”
徐柔谨自尽这件事传得很快,明仪宫一大早都在外面打听叶清玖的消息,自然也听说了。
初翠道:“娘娘难道不知道一个词,叫做畏罪自杀。”
“你说什么……”叶清玖不敢置信:“要真是那样,那晚她如何会来找我!况且就算此事是真的,我也没有出事,她做什么要畏罪自杀!”
“娘娘,”听露在一旁被这两人吓得心肝乱颤,又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将刚刚那杯茶又放到叶清玖手上:“娘娘您先喝杯茶,生气伤身。”
“我说了我不喝!”
砰得一声,上好汝南青釉瓷被摔个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初翠半扇裙摆。
在场三人都被吓了一跳,叶清玖看初翠湿透的裙子,心有愧疚,却又还在怒气头上,不肯低头,只说:“此事无需你教我该如何,我要见宫正司的人,立刻去传!”
初翠不应,一下跪在地上,对下面还散落着的几枚碎瓷片视而不见。
“娘娘,此事已经结束了,还请娘娘就此罢手。”
初翠就跪在叶清玖正当前,她长这么大,对初翠虽不是自小的情谊,却也是常见的,她对着阿娘院子里的管事丫鬟婆子都颇为尊敬,其中也包括初翠,后来她陪她进宫,处处护她提醒她,感情早已深厚。
如今这样,实在是将感情伤得彻彻底底。
叶清玖怒极,隐在袖下的手紧紧攥紧,怒视初翠,可对方只是地埋着头,却有着一股万夫莫开的气势。
“为什么,为什么分明是明明白白的事情,所有人都可以当做看不见,徐柔谨落水,孩子差点没了,分明她是受害者,为什么最后要由她来吞下这个苦果!今日她能被救下来只是个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她就真的不在了!”
愤怒又痛心的声音响彻屋内,初翠仿若听不见,一步不挪。
叶清玖彻底放弃了,她看着初翠,心力交瘁,突然抬步,直接绕过跪着的初翠就往外走。
听露慌忙小跑跟上去:“娘娘您要去哪儿?”
“你们不去,我便自己去。”说完,脚步愈发匆匆。
听露无可奈何,既劝不住叶清玖,也劝不了初翠,只能匆忙跟上叶清玖。
直到两人离开,意水才进了屋内将初翠从地上扶起来,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绣荷花的裙子,膝盖处鲜红的印记分外醒目。
意水看了一眼,扶她的力道更重了一些。
“初翠姐姐也拦不住娘娘。”www.miaoshuzhai.net
“娘娘性子一贯如此,徐修仪来的那一日,我便知道拦不住。”初翠看了她一眼,微笑感谢得点点头:“不过娘娘要查我等奴婢自然不敢多言。”
意水扶着她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说:“真的就任由娘娘查下去?”
初翠停下来,脸上笑容凝滞一瞬,又立马恢复原样,似开玩笑道:“难道你可以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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