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心想:是啊,正惦记这事儿呢。
亲家一家先帮她家干活,还不知道那头啥样,要不然她顶大雨出门干啥。
“忙着呐?老韩大嫂。”
韩家院子里支着四个棚子,棚子下面堆的全是小山一般的苞米,屋里地面也堆放着高粱黄豆。
都没个下脚地儿,踩着缝隙走路。
韩老太太听到有人叫她,站在屋门前眯了眯眼,随后一拍大腿:“哎呀,是榜首他娘啊。你说我这眼神,一到这种天气更不好使了,啥也看不清。你怎来了呢?稀客啊这可是,快进屋进屋。”
韩老太太打着破旧的雨伞,迎向罗婆子。
又拽着罗婆子胳膊非让坐在炕头上。
韩老太太顾不及自己身上被雨水淋的潮乎的,急忙去外屋地打开碗架柜子,用木勺使劲刮刮罐子底,这才能刮出一点点黄糖。
掀开大锅盖,新烧的热水,水汽扑鼻,用葫芦瓢舀出半瓢冲碗糖水。
屋里,罗婆子坐在炕沿边喊道:“老韩大嫂,你快别忙了,我不渴,就寻思来问点儿事儿。”
韩老太太佝偻着脊背端糖水进屋,放在炕沿边,一笑半口牙没了,仅剩的几颗牙也烂半边儿:“那也喝点儿吧,暖和暖和,甜乎甜乎嘴儿。”
之前,韩老太太说罗母是稀客,一点儿没夸张。
因为以往罗母别说登门唠嗑了,就是一个村里住着,走大道上遇见,两家也不是那种会站下聊几句的关系。
罗家要是属于村里条件数一数二让人高看的人家,老韩家就属于在村里是最底层的破落户。
韩老太太寻思,罗母今儿能主动登咱家门进来坐坐,那还不得热情些?这多有面子,这么个贵客找她聊天。
罗母受不了韩老太太的热情,糖水只沾沾嘴意思一下就直奔主题:“我听说你家老四生的那个二小子,他叫啥来着?”
“叫?好像叫水生。”
“对,就他。你那个孙儿水生。我听说他前两天是不是去杏林村老朱家帮忙来着?”
韩老太太以前一提水生孙儿就是骂,说水生八个屁蹦不出一个响,完犊子,三岁看到老,啥也不是白给的货,诸如此类,全是这些词。
水生爹在家就属于最不受重视的儿子,排行老四。
不受重视的人再生出的儿子,又是二儿子,那就更不用提了。
要不然韩老太太不可能提起这个孙子,差些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那我不知道啊,他去杏林村了吗?我就知晓来个人,给他找走了。走之前还直嚷嚷要下雨,非让俺们收地,给他爷气的不行,说他咒老天爷。话说回来,也得亏早些收了,你瞅这天儿,快赶上小孩儿的脸啦,说变就变。”
而韩家没太大损失,真就早早收割,倒不是完全听了水生离开前说的话。
韩家是每年这时候都会早点儿收,种的也早。
想是趁没入冬前,收完地,好打发家里这一大帮子孙子进城出大力挣点儿钱。入冬就不好找活了,秋收这段日子还好找些。要不然这一大家子嚼用只靠那几亩地够干啥的。
就在这时,韩老汉进了屋。
罗婆子又赶紧和他打招呼,笑道:“老韩大哥也在家呐?嗯那,我寻思闲着没啥事儿,过来和老嫂子唠唠嗑。也是找你家水生打听点儿事。”
“水生?寻老四家的啊,那快去叫,我给你叫。”
当韩家四房听说家里的老爷子要叫水生,那可是老爷子啊,一家之主,能不能多吃口饭,吃饱饭,全凭家里老爷子老太太对哪个孙儿得意。
又听说是罗婆子找,水生娘急忙当做大事一样对待,蘸点儿凉水非要给水生顺顺头发再让出门。
“娘,快别忙了,雨一浇就趴趴。可能是问我两句话就回。”水生心里有数,说完,连个蓑衣也没披就跑到正房。
水生的爹望着儿子背影心里却直打鼓。
很是惦记:
找水生啥事儿呢,快要愁死他了。
说句不好听的,他儿子以往丢了都不会引起注意,今儿怎么老爷子叫,罗婆子又找。他不太喜欢生活中出现惹人眼的事儿,容易出是非,儿子不能是外面惹啥祸吧?
水生娘说:“他爹,你放心吧,不能,老爷子脸色看起来挺好的。这还是头一次老爷子主动叫咱家水生。”
这面,罗婆子终于见到正主,顺手就将那碗糖水给了水生。
水生不要,她非让人喝。
语气也极为和蔼道:
“娃,你认识我不?我是你罗婶子。
你前两天,是不是去杏林村大德子家帮忙啦?
我认识那个叫六子的,我恍惚看见你好像和那六子走了。当时叫六子没叫住,你俩着急忙慌的。
那啥,我也没别的要紧事儿,我就是惦记,寻思来打听打听,朱家地里活干完没?”
水生怎么可能会不认识罗婆子,他还和罗峻熙一起吃鸡来着。
就是韩家这些人不知道而已,他在外面的事从不回家说。
水生听罗婆子提起德哥,心想:果然。先笑了下才回答道:“婶子,我德哥家干完啦,俺们去了挺多人帮干的。”
罗婆子听到忙完了,当即松口气:
“哎呦我天,那就好。你说我这心呐,从下大雨就开始惦记,这不都是实在亲属嘛。你那位德哥是我儿子的亲大姐夫,这个关系你知道吧。我担心他家没干完,下大雨还没法去看看。没招了,寻思找到你头上问问。”
罗婆子一摆手,脸上满是笑容继续道:“那行,那你去忙吧,婶子也谢谢你帮你德哥忙了。谢谢啊,水生。有空等稀饭儿回来啦,你去家坐坐,你们这都是年轻人有话说。”
韩家几房、好几十口人,全听见罗母那声带着笑意的谢谢。
更是听到了还让到家去坐坐的客气话。
水生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几位堂哥冷嘲热讽问道:“你这两日干啥去了?能惹得童生的娘都谢你。”
水生说没干啥,转头就跑进雨中,回了自家房头。
倒是韩老爷子和韩老太太自打这之后,高看起这个孙儿一眼。
最起码吃饭时,会在二十多个孙子里扫一眼问一声:“水生又去哪啦?那不吃饭就走?”
啊,被朱家他德哥叫走啦?行,那去吧。
这在一个大家庭里,在拥有几十个孙儿的情况下,做长辈的能问一声哪个孙儿就很了不得啦。
因为罗婆子这趟来,起了效果。
水生离开后,罗婆子并没有着急走,那显得太那啥,就和韩老太太聊会家常,韩老头坐在屋门口一边编筐一边旁听。
罗婆子说,你家这水生长的可真好,多壮实个小伙子。
被韩老太太问及朱家,罗婆子告诉道:
“我儿子那大姐夫,就是你家水生叫德哥那位?为人没说的,心眼子特实在。
要不说呢,我惦记他家没收完地。
那人,家里家外一把抓。年纪轻轻的,还跟谁都能唠到一起去。
听咱这些老婆子说话,要换作其他年轻人会没耐心。可人家不,会劝,嘴巧。
不像我那儿子,别看是榜首,为人处事和他大姐夫一比不行,还嫩得很。
看着吧,三穷三富过到老,他还年轻这才哪到哪,就凭我儿他大姐夫那好心眼子,老天爷都会让他有福报。”
罗婆子还笑着,点头很是认同韩老太太附和的话:
“嗯那,老嫂子,你那话说的咋那么对,亲戚要是有那挺差劲的,可糟心啦。
别看我家稀饭儿没爹,但真像你说的那样,命好。
一般能摊上个省心老丈人家就不错不错的了,有几个能借上老丈人光的?不倒搭、不这事那事就不孬了。
他这可倒好,岳父岳母当亲儿子那么对待,还能摊上姐夫实心实意对待。
大姐夫啥事儿都给张罗、
二姐夫不喜吱声,但二姐夫一把子力气,啥都帮着干。我家稀饭儿洗个头,那天我看见还帮着给舀水倒水。”
这牛让罗婆子吹的,好一顿显摆才心满意足离开。
从此往后,罗婆子打算再给自己树立个新人设,那就是模范亲家。和亲家之间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胭粉擦在脸上,不好的要藏拙,这是做人基本准则,谁还不想要个面子。
要不然啊……
罗婆子打开锁回了自家院子。
第一件事,赶紧检查仓房和窖里的粮,又看眼玉米楼里堆放的那些粮食,黄橙橙,满满登登。下大雨会糟践一些,也比别人家强出百套,五谷丰登。
心想:
要不然,往后她出门再说老左家一句不是,经过帮她收粮这事儿,估么村里人背后都得骂她,会说她忘恩负义。
这帮忙收粮可不像帮她儿猎猪。
猎猪是左家人隐秘地付出。
收粮却是明晃晃的。
大家又都是农夫农妇,最是拿粮食当命根子,所以今年老左家这把事干的,被说成“恩”和“义”一点儿也不为过。
更何况,连罗婆子自己也很是触动。
尤其是想到朱家居然排到她家后面收地,差些忙不过来,还是朱兴德决定的。
再联想到她穿着蓑衣一路走过来,听见不少村里人家又哭又嚎,咋整啊,不但没丰收还要减收成。
看见不少老太太愁眉苦脸,本来就吃不饱,日子可咋过。
还听见旁边邻居老林家边干活边吵架,差些动起手。这个埋怨,你快些干,那个埋怨就赖你。
老林家那院子乱的,她趴墙根底下都能瞧见,满院子和韩家一样支雨棚子遮挡粮食,连苞米叶子都不敢扒,想是期盼雨停后再扒皮晾晒。
再看自家院落,利利索索。
罗婆子才回家没多大一会儿,盘腿坐在炕上听到窗棂被大风吹的忽闪忽闪响,屋里被大雨下的稍稍阴冷,又跑到儿子那屋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收拾的啥呢?
小麦和罗峻熙的稍厚的衣裳。
以往,罗婆子是想不到小麦的,今儿给儿媳妇衣裳也装上,翻柜子时挺意外:“这孩子棉衣居然是新的,居然还有三件。这棉花摸起来挺好。”
罗婆子嘴上没说,心里真挺高看左撇子和白玉兰拿孩子当眼珠子这点。
以前她总骂小麦是破落户出来的,扒上她儿子这“高富帅。”
那话,她自己心里承认,有点儿冤枉人。
要她说,真正的破落户该是拿自己孩子都不当回事儿的。各村这样的还不少呢,尤其是姑娘家。有的那爹娘就像是打发什么似的,啥也别从娘家拿,恨不得临出嫁前那顿饭都让饿着肚子到婆家吃。
就这样的,还想指望婆家对待好?你娘家都不拿自个闺女当人看呢,能让婆家人瞧得起?
这就和带嫁妆的闺女和不带嫁妆的,那待遇能一样吗是同一个道理。妙书斋
你看她家小麦,这点上就不能说是破落户了,薄是薄,厚是厚的,啥样的新棉衣都有。
本来她还寻思将去年自己那棉衣拆了,扒出来一斤棉花给小麦拿去做冷天穿的薄棉衣。这就不能扒了,往后只能给新的,人家不缺,要不然给旧的好像咋回事儿似的,以免让小麦那外婆知道又挑理。
“你怎又大雨瓢天的出来啦。”里正爹着急道。
罗婆子要是摔个跟头,回头稀饭儿眼瞅又要下场科举,那不得跟着分心?这娘可真是,没有正溜。这可真是看出你家粮收完了。
“老爷子,我是出来问问你家东院他家大儿媳回不回娘家。”
那家媳妇娘家在杏林村。
罗婆子到了里正家东院就劝道:“那不惦记娘家吗?谁还不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婆婆也有娘家,不能骂你。这要是我儿媳,我就让回去。雨大不好走啊?那让你夫君陪着。眼下犯愁也干不了活,都坐在家里愁眉苦脸干啥。”
罗婆子给那家大儿媳要说哭了,本来就心焦惦记想回娘家。只是婆婆不让。
罗婆子将包袱一递:“快回去看看吧,看的时候顺便帮我去趟老朱家。”
多缺德。
你都说她人缘不好。
她儿子是榜首,还是那么仁义低调个人,见谁都大爷大娘的叫,她这做娘的在村里这么些年却没混出个好口碑,完全和她利己主义有关。
罗婆子寻思,她要是亲自去朱家,回头还要麻烦那面的人送,太折腾咱家人。她搅合别人去杏林村更方便。
……
朱家。
罗峻熙疑惑地望着从青柳村来的两口子:“我娘只给我大姐夫捎口信儿,说家里全忙完了让放心,就没有什么话要捎给我吗?”
“没有。”
罗峻熙:“……”
这面才说完话,一辆风尘仆仆,板子被浇透透的骡车进村了。
朱家伯母一把推开自家大门,当即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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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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