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景,故一向少有人至,所以山顶上不知何时而立的问雨寺就如这黛山一样,消匿在了世人红热的视线之外,也就听不到这个世界哄哄杂杂的吵闹之声,偏处一隅,得了这若许闲静时光。
此时彼处的我佛,不问苍生,只求极法道源。
这一天,黛山脚下现出了一支车队,几匹高马,一顶红轿,还有几个步行随从,为首的马上人抬头仰视这一片墨染青绿,道:“这便是黛山?”
身旁人应和,“对,山顶有一禅寺,就唤作‘问雨’”
“好奇怪的名字”,暗暗舒了口气,又道:“先停会儿,我先问问大姐”随即拨转马头,来至车队中央的那顶红轿前,边上随行的丫头早已把轿帘掀开,打了招呼。
“咱们到了吗?”轿内人探出头来问道,一双秀眼向外瞭望,正见黛山全貌,不禁心随眼去,入景徜徉。
“到黛山脚下了,大姐,那咱们这就上山?”
“奉霄别急,待大姐好好呼吸一下这山中的鲜活空气,再走不迟”
观者有心,没错,来至黛山脚下的这一行车队正是章府中人,因章奉霄欲担任右督查司,总有巡游各地之时,章儒担心自家孩儿安危,想找一人暗中护着,左右寻摸不定,这才想起了几年前在大小姐宅粉墙之外的那个神秘人,后经何既放一说,才知道此人很可能就是大梁第一游侠西冥羽,因为最后打落何既放手上避雪剑的那招很像江湖上早已轰雷彻耳却少有人见的其最神乎其神的绝技‘雨落三村’。妙书斋
能请得此人随护,奉霄定能安然无虞,早听说西冥羽神出鬼没、罕现踪迹,又有一身绝顶神功,这种人怎能被金钱驱使,也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让女儿章姮和其有了几次不面之遇,后又留得一枚木笺,也算是有一丝线索能找到其踪迹。
章儒不是厚颜之人,但为了自家孩儿安全,明知有些不合情理,也开口求了章姮。
章姮身为女儿,身为姐姐,不用言语多说,便同意了父亲所请,这才离府出天都来到了黛山脚下,眼望着满山的密林叠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道,那人,真的在这山上吗,三载不见,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一想又黯然,原本自己也没见过他的模样啊!
章奉霄只当是大姐极少出府,这等山林野境更是难见,所以难免不被引了兴致多看一晌,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后来疑惑,为何山中的青石古道、野草连溪、狐兔相逐、苍鹰高旋这些对大姐来说更出奇的景致却不能再引大姐掀帘探望,一路上也是没有半点言语,只是孤身坐于轿内,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眼看快到山顶,车队停下少歇,章奉霄把一切安排妥了便想先去问雨寺打个招呼,省得一众人门外久留,章姮也觉得在理,就放章奉霄去了。
章奉霄领着两个小厮,沿着山路上行,阳光透林而洒,光影斑驳的,青草漫青石,马蹄哒哒作响,也是难得的几分惬意,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弯绕曲折,眼见着一座石块简单垒砌的山门赫然眼前,上用青翠色染料涂了三个字,‘问雨寺’。
“这便是了”章奉霄扬鞭指到,同时心下暗忖,这问雨寺也够了寒酸的,山门乃是寺庙门面所在,就这么胡乱用石头对付,实在有失佛门威仪,再看其七拧八折、弯曲扭绕的样子,章奉霄生怕自己路过之时,一阵风吹倒了山门把自己砸在里面。
这么想着,过门之时难免有些心惊,但当近处看到那些巨石已经相互渗透乃至浑然一体的时候,章奉霄这心顿时也就安了,又暗叹道:“这得多少年的功夫能让一堆石头呈现出如今这等面貌啊!”,同时又对这问雨寺生出了几分敬然之心。
过了山门,山势徒然而陡,以致马不能行,三人下马沿阶而上,曲曲折折的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看见一扇破落庙门隐现在蔓草杂枝之中。
章奉霄引着小厮来到庙门旁细看,眼见庙门的朱漆斑驳,上立着一半截木头横切而成的匾,刀刻着歪歪扭扭如孩童那般笔触的‘问雨寺’三个字,匾上也没挂漆,有几处已经发黑腐烂。左右两边是灰檐白面皮的围墙,整齐地格挡住了杂乱疯长的一片绿荫,只是墙头高度有限,还是有些横枝越进了院里,如同一双双恶手在极力挣脱抓寻。
眼前的破败让章奉霄不得不怀疑这座寺庙是不是有人住,大姐去哪里还愿不好,怎么偏偏梦到了这里,真是奇之怪也,爹爹也是,居然就相信了大姐的话,但不管怎么说,是自己陪同来的,那就一定得保证大姐的安全,所以,这门,自己定然要先闯他一闯。
想罢‘啪啪啪’砸了三下门,然后探眼过去,打算看看门里的场景,两门之间只有一个缝,章奉霄也只能看到内中的一块区域,干净的石板与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应该是有人时常打扫,要不然这院中怕是早和外面一致了。
半晌不见来人开门,章奉霄又侧耳去听,院子里很安静,耳中除了偶然的几声飞鸟之音,别无他响。
“公子,是不是没人啊?”内中一小厮问道。
章奉霄没答,皱眉思忖,又仰视了这破旧门庭一番,后大力地又啪了三下。这下没等多久,便听里面有人喊道:“谁啊?是人吗?”
章奉霄听着有些气愤,心说不是人,难道还能是鬼不成,遂高声回道:“僧家莫不是见过鬼叫门!”
隐隐听那僧家叨咕了一句,“还真是人”,后高声复问:“施主所来何事?”
“烧香还愿”章奉霄回道。
“本寺不供香火,还请施主早回”,那僧人径直回道。
章奉霄一听便怒了,道:“哪有寺庙不供外烧香的”
僧人呵呵笑道:“巧了,这里便有一座”
这种僧人真是碰所未碰,若照平时,章奉霄早就大踏步离开了,到手的银钱都不要,难道天下就你一家菩萨吗?到哪里拜佛不是拜,但大姐还在山腰上等着呢,路途遥远,来之不易,总不能让大姐白跑一趟。想罢长缓一口气,忍住了情绪,用一种平和、客气地语气说道:“大师勿怪,只因家姐夜中一梦,见了五彩灵光落在这问雨寺中,问了天都高僧方知,这是菩萨有意降恩于此,家姐心善向佛,这才远途跋涉二来,还望大师行个方便,让家姐上一炷香,完了我们便走,绝不多扰大师清净”
“贫僧刚才已经说过了,本寺不供香火,且佛门苦修,向不纳女客,施主不必多说,更不必再费心思,趁早下山,若天色晚了,途中危险重重,再不幸摔了跟头,或被野狼吃了去,那也不是我佛不讲慈悲,而是施主自讨苦吃了”
章奉霄见里面那僧人真是油盐不进,顿时倔脾气上来,也不顾了礼法,高声叫道:“大师好不讲人情佛面,那就恕在下得罪了,为了家姐,今日这香,你让我上得上,不让我上也得上,”
里面僧人哈哈一笑,道:“这样的施主贫僧还真是头一次见,先说我不让你上,你怎么个上法”
“那我便硬闯,把你绑了,然后跟家姐说此中无人,赶紧上了香了事,等家姐走了在下便回来给大师解绑,虽多有得罪处,在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僧人冷笑一声,道:“却也是个主意,那施主就别耽误工夫了,请吧”
章奉霄也没说二话,退后两步,右腿向后蓄力,猛然一脚踢在门上。这一脚,章奉霄有意在发泄心中的怒气,所以用了足有八成力道,别说这破烂木门,就是章家的府门,也能踢个大坑出来。
但这一脚下去,章奉霄连带着身旁的两个小厮尽皆目瞪口呆起来,那门竟然丝毫未破,甚至连木屑都没掉下来一块,‘这是怎么回事?’章奉霄心中暗疑,这时听得墙内呵呵一笑,道:“听声音,施主也是个功夫高手”
“不敢当”章奉霄没好气地回道,“连扇门都踢不破,算什么高手”
“施主莫要气馁,别说是你,就算是望雀山上的苍觉引来了,也未必能踢得破这门”
苍觉引这个名字,章奉霄游访山中名宿之时听过几次,以前也听师傅讲过,说是紫雀门的门主,在江湖上名气很大,可以说在现今这整个大梁武林,论功夫,无出其右者。
这么一扇破门,别说苍觉引,就是章奉霄自己踢不开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禁俯身去看,内中是不是藏了什么铁石,眼所见细微之处都是木质纹理,甚为密实,不知从什么树中取的材。
正兀自疑惑着,突听‘吱嘎’一声,寺门随声而动,章奉霄忙退后两步,待半开之时,内中走出一黄袍和尚,肥头大耳的,体态颇为浑胖,双手合十,呵呵笑道:“施主莫不是在看这门吗?”
“我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怎么下了这么大力都踢不动”
“施主莫要费心了,实不相瞒,此门取自黛山一古松,实非单是人力可破”
“大师莫要取笑,松树哪有这么粗的,竟能取下一扇门出来”
黄袍僧仰头再笑,道:“贫僧也在纳闷,怎么会生得那么粗的一棵松树出来,想必定是神物也”
“是神物你还舍得造门?”
“那做什么,造房子也不够啊,只能造门了”
章奉霄觉得这僧人出言好生奇怪,对于自己这暴殄天物之举似乎浑然不知,又像是有意用戏语来掩饰自己的蛮举,但自己也没工夫和他理会什么门、房子的事,遂言归正传,道:“大师既然开了寺门,想必是允许我们进门烧香了”
黄袍僧满脸疑惑,道:“我哪里说允许了,我只不过见门外有好玩的东西,所以开门看看”
章奉霄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又不想把话说绝,顺势问道:“敢问大师,什么好玩的东西能吸引大师出寺观看”
“就是你啊”黄袍僧手指章奉霄问道。
“大师休要玩笑”章奉霄觉得面前这僧人有些傻,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一些孩子气。
“没错,就是你,你的那身功夫让贫僧有些手痒?”
“哦?”章奉霄心下突生一计,若行得成功,进寺烧香,应该不是难事。又道:“大师是想比试切磋”
“贫僧无礼,正有此意”黄袍僧施佛礼低首道。
章奉霄拱手回礼,“既是这样,在下自当奉陪”
“那敢情好了,你看我这个”说着双手展开,一个快步来到章奉霄跟前,右掌风雷一般斜下里劈向章奉霄左肩。
好在章奉霄反应快,左肩一压,身子一转,右手顺势向黄袍僧右臂肘部扫去,黄袍僧伸出左手挡招,此时际章奉霄左手再上直奔黄袍僧胸膛拍去,黄袍僧眼见掌到,抵挡不及,忙一个退步撤了回去,待章奉霄一掌扫空,一个点足又要上前抢攻,章奉霄急伸左手止住,道:“大师且慢”
黄袍僧闻话僵在进攻之势,道:“刚一招过去,莫不就要扫兴不比了?”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比试可以,但终究会有个输赢,咱们不妨定个筹码,这样也算是斗来有趣”
“什么筹码?”
章奉霄心内一笑,这僧人面似孩童,胸中竟也没有半点城府,两句话便入套了,假意思索一番,道:“这样,要是大师赢了,我们自当马上下山,决不叨扰贵寺清修,若是侥幸在下赢了,大师要容我们进寺一拜”
“这不成”,黄袍僧立时降了欣喜颜色,道:“规矩是方丈定下的,我若不遵,他会罚我的”,接着摇手又道:“这个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既是这样,恕在下也不能跟大师比试了,我们这就下山,以免天色晚了碰到危险”说着转身欲走,黄袍僧忙伸手拦住,道:“刚比试一招,如今胜负未分,怎么就走了呢?”
果然是个武痴,章奉霄先前已猜到个七八分,如今再看黄袍僧伸手来拦,便有十成的把握了。想必寺中少人,没人和他比武练招,早已武兴难耐,难得有一个人上门与他切磋,这是何等快意之事,他又怎会平白错过,只要再抻他一抻,方丈的戒规警语定会被其抛之脑后。
章奉霄推开了黄袍僧来拦的手臂,道:“败了大师的兴,在下很是不忍,但家姐尚在山中,实不得已,还望大师见谅”说罢提腿便走,并无半分留恋之意。
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章奉霄等人一步、两步地离去,黄袍僧终于抑制不住,嚷道:“好了,我答应你了”
章奉霄轻轻一笑,哼哼,果然是个孩子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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