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做的，所、所以……”
对面的人在说话。
阳台上，穿白大褂的医生认真听着，颔首，给出建议。
深秋的光线尚存余温，水一样从外面淌进来。叶时瑾垂下眼睛，又喝了一口。
“……下次……”
对面的人继续说。
“其、其实我可以，我去和王经理……我们假装……不，我轻……”
普通人。
叶时瑾不带任何情绪的：“你又缺钱了？”
他对“他们”不感兴趣，也不迁怒，对面前人有模糊的印象只是因为后者当初一直在哭。
秦璨：“……”
第一次见面真的很糟糕，糟糕到明明他才是“加害者”，却只顾边哭边自怨自艾——自己那时候在哭什么来着，是“呜呜呜我真的不是1”还是“哇啊啊可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可是他那个时候不知道……主要技术还很烂！
嘤。
糟糕的过去不可改变，他没什么妄想，就是！
“对不起，我我我就是想对你好！”
没有反应。
没有“不用”，没有“谢谢”，没有“你有病”，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会幻想这不是拒绝，然后被沛沛兜头一盆冷水：“我看人家是根本没在听你说话好吧？”
那就多说几次嘛。可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被煞到，就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他没想插足别人的故事，所以不是追求，做朋友也不行吗？
秦璨振作起来，眼里满是少女（？）怀春的星星，积极道：“你那个朋友，要见面的话可以换个时间，或者我来打掩护！”
至少不要当着王经理的面……呀。
“……”
“其实我觉得，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连交朋友都要管！这是何等的占有欲！
“当初那件事就算你有不对，这么久了、这么多……咳，他也该消气了叭？你、你有没有试试看……”
试试看和传说中那位绿色的富二代前男友重归于好？
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好像什么奇怪霸总文学里的男配，虽然尺度比他常规看的都大一些，但也只是首发站的区别——不，是幻觉！
推门回来的扶乐听到一个尾音：“？”试试看什么？
完全可以脑补出前因后果的林沛沛：“……”不是他不想把人拖住，可是扶医生动作太快了！
而且那个一听就是瞎编的狗血故事璨你真的信了？！
不是，信了你还这样？！
“……”
寂静中，叶时瑾把塑料杯放回柜子上，没看任何人，也没回答秦璨：
“走的时候麻烦把东西带走。”
直，接，赶，人。
虽然知道这不是小伙伴第一次被拒绝，听了现场版还是觉得好扎心，林沛沛想。
不过挺爽的。他看清了，秦小璨同志就是一腔少女心蠢蠢欲动，跟做梦似的，叫人不知道该感慨同情他这样的一腔真心都被辜负，还是同情对面的叶大美人如斯倒霉。
对，就是倒霉。
这种东西没必要、不能深想。
是时候挺身而出转移话题了！
林沛沛朝扶乐递过去一个wink：“扶医生，刚刚的聊天很愉快，能不能加一下微信呀～”
还在迷茫“我这是在什么现场”、“好熟悉的赶人方式”的扶医生慢了半拍：“抱歉……”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加一下嘛！”
“我……”
那边秦璨坚强的：“我觉得可以试试看，要不我去问一下王经理……”
林沛沛：救命。
林沛沛：“璨儿，这就是上次给我看诊的医生，帅吧？”
“啊？”
“我们加个微信好多多交流嘛！毕竟我们平时也会有很多问题——”
扶乐：觉得怪怪的……
“扶医生～”
“扶医生，”
病人打断的声音和刚才一样礼貌又冷淡，“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
“现在是晚饭休息时间。”
扶乐一本正经地说。
这会他没穿白大褂，深色的毛衣袖口卷起一点露出腕骨，手里端着两个餐盒，一起放到床头柜上。
下午那句话他没有脸大到觉得对方是在为自己解围——说不定单纯在赶人，何况加微信又不是大事……不过他的确因此逃过了林沛沛的好友请求。
叶时瑾微怔。
“和宋哥说了一声，今天的饭我带过来。”扶乐不好意思地咳了声，补充，“饭前碰到一个前辈，非要给我介绍对象，所以……”他歪了眼餐盒，“可以吗？”
“扶医生随意。”沉默片刻后，对方这样回答。
于是扶乐先帮对方架好桌板，摆餐，搬来凳子在边上坐下。
刚刚的话半真半假。
下午回去时他确实偶遇了隔壁的泌尿科主任，后者也确实热情至极地表示“啊呀小扶你是不是该过生日了几岁了呀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但后来去找叶时瑾雇了送三餐的护工并不止这个原因。
……食堂今晚的菜色相当不错，有板栗鸡，甜口的那种。
“是这样的，”咽下一口栗子，他轻咳一声。
“我们科室，一般建议住院的病人让家人、朋友陪床。不方便的话可以请护工，宋哥他们在这边算和我们有半合作关系——不是拿回扣那种，是、就是这边住院的病人确实有些事情自己来不太方便……”
面前摆着病号特供餐的人不置可否：“嗯。”
“比如去洗手间，比如坐浴，比如……”
还是：“嗯。”
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啊！
扶乐严肃：“我现在是在以医生的身份说话！”
叶时瑾：“……嗯。”顿了顿，“谢谢扶医生。”
扶乐：“……”
大概是他的无语凝噎太过生动形象，对方过了会又轻轻补充：“我不习惯。”
尾音很淡，但是。
扶乐匆匆眨了眨眼睛，低下去盯住板栗鸡，居然生出一种自己在逼迫对方的内疚：“……好吧。”你都、都这样说了。
……像被戳了一下。
有点想撞墙。
他伸筷子，但是一整个板栗圆滚滚的，一下子没能夹起来。
一口板栗一口鸡，一口鸡一口板栗……换个话题怎么样？
扶乐清清嗓子，“下午那位林先生和他的朋友……”停下来想听补充，然而对方不为所动，只象征性看他一眼，只好继续，“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如果……”
如果不是的话，其实可以和严护士她们说一声，下次不要放他们进来。
毕竟听话音是个路人追求者，可能还纠缠——
“扶医生觉得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啊？”扶乐一呆，然而反问的人并没在等回答，平静的：
“上过床的关系。”
“……”
话说的那么直白，扶乐简直哑口无言。尤其对方说完睫毛落下去，顺着眼尾蔓出一道流丽而锋利的曲线，透出似曾相识的攻击性。
可是语气又平淡。
刚刚说“不习惯”的样子仿佛是个幻觉。
他开始觉得有点糟心。
事实上，一开始和严护士进来，发现病人又（重音）是叶时瑾就有点糟心，只不过被惊讶盖过去了，后面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林沛沛二人打断——
不管作为医生还是作为和“叶时瑾”认识（？）的人，他都觉得对方这种频繁的进医院姿势有点过分了。
但他好像没立场去斥责。
作为医生有吗？——刚刚得到的回答都让他开始反思自己了！
那作为勉强相熟的朋友……？
他不想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出于尊重连后者具体入院时的场景都没去问过护士们，可是、重点是，不能这样糟蹋身体啊！
想到这里，扶乐放下筷子，决定抛弃杂念，从本科室的基础知识开始给对方上课。
“本质来说，直肠黏膜只是一层柱状上皮，也就是说……”
噼里啪啦科普过后，即便之前提起这个话题直接被赶走了还是要顽强的，“……不管是你自己，还是你的男朋友，都有责任——”
“扶医生。”
“……是？”
那人却没有看他，只慢慢说：“我没有男朋友。”
……哦。
*
“胡医生，”女人双眼通红，保养良好的脸上遮不住憔悴，“我……”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边上的男人扶住她：“阿华。”
前者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我们商量好了，放弃治疗。”
刚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医生确认道：“决定了？”
女人点头，眼泪止不住又淌下来。男人也抬手擦了下眼睛。
医生沉默看着他们。这两天连轴转，留长的胡茬让他显出一种吟游诗人似的落魄和清醒。他抬手去拍男人的肩膀：“那到我办公室签一下家属同意书吧——小扶，等会你带他们去走手续。”妙书斋
扶乐回神，应：“好的。”
办完一系列出院手续，女人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回病房的路上开口已听不出哭音：“扶医生，还没谢谢你上次送我爸的那个……”
男人补充：“果岭旗。”
“对对，上面的签名我查了一下，是上届世界赛冠军的对吗？真是费心了，实在是……”
扶乐摇头：“家里正好有，是因为和老爷子聊得来才送的。”
13号床的老爷子入院时不太合作，为了促进沟通才向家人询问了患者爱好，扶乐正好对高尔夫有些了解，没想到就深入聊下去了。
“是、是，你们聊得来，我爸很喜欢你。”女人勉力露出一个笑容，“他平时在家呆不住，到处跑去打友谊赛，看起来比我们都健康，谁能想到……”
她嘴唇颤抖，话音收住不再说了。
扶乐轻声：“老爷子很有主见。”
“有主见，他一开始就说不想治，怎么能不治呢，又不是没钱，可是……”
扶乐沉默。
他见过仓促的死亡，也见过被挽留下来的生命。有人毫无选择，有人想保留自己的选择。前者需要帮助，后者……需要尊重。
但正确与否，是非常模糊的事情——或许没有绝对正确，只有能否承受。
“就是之前病情突然恶化的那位病人……我知道那位女士还是会犹豫。病人在得知病情后的反应其实是难以预料的，何况那是她的父亲。”
扶乐说着，把东西收好，“生命和尊严，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我非常抱歉没办法给出更好的建议。”
病人没说话。
“我不太称职。”扶乐越说声音越低，“之前我就在逃避相关的话题……”
病人还是没说话，扶乐没在意，打起精神道，“但总归，有选择是好事。”
他见过因为付不起化疗费用偷偷离开的患者——当生活挤压了大部分回旋余地，其实很难分辨那还算不算“选择”，他本来在犹豫要不要帮忙……
“有选择是好事。”
叶时瑾慢慢重复。
专门来给他换药的医生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年轻的医生微侧着身，一只手扶在护理车上，白大褂的扣子规规矩矩系到最上面，认真在等。
——他已经很少去分辨自己做一个决定，做一个反应的原因。
也很少做出决定了。
不过。
“扶医生，你很优秀，”叶时瑾平淡道。
“不仅作为医生。”
也是他能想象的，一个普通家庭能培养出来的，最理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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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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