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扭开头，有些躲闪，只是问道：“大哥哥，你有没有朋友啊？”
韩小山挠挠头，有些不得要领，只是说道：“算是有吧，那家伙叫陈平安，吃我的住我的，还总是说三道四。”
小女孩儿好奇道：“你不喜欢他吗？”
韩小山叹道：“简直快烦死了。”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老人忽然喊了一声：“丫头，走了！”
小女孩儿打眼一看，发现老人已经走出好多步，顿时急了，忙对韩小山道：“大哥哥，我先走了啊。”
说完这话，她提了提背上的箩筐，小跑着朝老人追去，边跑边喊：“爷爷，爷爷，你等等我啊。”
韩小山看着这一幕，露出笑容，目送小女孩儿离开。
我快死了？
他摇头失笑，这丫头，真能吓唬人。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感觉气氛有点怪，扭过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不出声，只是路过自己的时候，纷纷朝自己看上两眼。
他们的眼神十分诡异。
韩小山皱起眉头，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紧张，青天白日之下，却好像有一股凉气在脊背上乱窜。
转眼间，到了晌午，韩小山进了好多家刀剑铺子，结果出奇的一致，都说生意本来就不好，哪里还需要上货？换下一家吧。
韩小山百般无奈，想起宗铭大师还在家里，便草草买了些菜，回去做了点吃食，吃完以后，再次离开了家门。
他没再去找刀剑铺子，而是来了剑道场。
“云叔。”
韩小山走进道场，有些难为情道：“云叔，道场里还要不要剑？有破损的剑也成，我拿回去修补一下。”
“没钱了？”云叔挑了挑眉，一语中的，随后垂下眼皮，淡淡道：“小子，你都快死的人了，赚钱还有什么用？回去准备准备后事吧。”
韩小山瞪大眼睛，天打五雷轰。
今天什么日子？
想起那少女的话，想起这一路走来，街上路人看自己的眼神，还有云叔的这句话。
韩小山丢了魂似的，感觉像做梦一般。
汉子见他这副模样，蓦地笑了，道：“不想死也得死啊，这世上谁人能不死？你家里凑巧住了个和尚，让他给你念几段经，下辈子投胎到个富贵人家吧。”
韩小山心里发苦，虽然知道云叔在开玩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怎么会死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
韩小山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刚进门，耳边就传来陈平安的声音。
“韩小山！”
韩小山脑子里嗡嗡乱想，有些心烦意乱，不想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喊道：“韩小山！”
韩小山皱起眉头，看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忽然冲了过来，咬牙切齿，手里拿着他娘亲昨天送来的钱袋子，揪住韩小山衣领吼道：“谁允许你收我娘的钱！”
韩小山昨天送走了女人，顺手把钱袋子放到了床底下的暗格里，如今它又跑到陈平安手里，不难想象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里，家里可没少丢东西。
韩小山心里一团乱，听陈平安这么一吼，顿时愣了愣，这件事，怪自己了？
韩小山有些火大，瞪着陈平安道：“你娘的钱关我屁事！滚出我家！以后别来找我！滚！”
“你……”
陈平安语塞，恶狠狠地看了韩小山一眼，显然恼火至极，当即扭身离开，故意气韩小山似的，在门上狠狠踢了一脚，这才离去。
韩小山心头大怒。
陈平安忽然走回来，阴沉着脸对他说道：“要不是你快死了，我没钱买棺材，才不会翻你的暗格！你死吧，死了以后，我给你收尸！”
韩小山如遭雷击。
小院当中，宗铭大师叹息不已，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韩小山猛地回头，问道：“大师，我……”
大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此乃天意，造化弄人啊。”
韩小山一颗心，直往下沉去。
真正的天打五雷轰。
他脑子乱成一团，浑然理不清头绪，好久，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只是眼睛仍有些迷茫，瞧了眼天色，已经是傍晚，又看了眼院中打坐的大师，稀里糊涂的进了厨房。
快死了。
快死了也得做饭。
虽然不觉得饿，但他还是得做点东西，毕竟大师是要吃东西的。
韩小山闭上眼睛，一不留神，菜刀切在指头上，一下子鲜血流淌。
韩小山气急，一刀砸在案板上，随后茫然四顾，任手上鲜血流淌，许久，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大师看着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小施主，老衲离开一晚，明日回来。”
韩小山听了，迷迷茫茫，也没挽留，更没问大师要去做什么。
大师走了，饭就不用做了。
他走到院子里，抓了把土洒在伤口上，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来。
他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子，是那种很常见的布鞋，穿着挺舒服，就是不太好看，而且不够体面。
身上的衣服，其实也不怎么好看。
人之将死，心里忽然涌出好多悲哀，这辈子才刚开始，怎么就快死了呢？
韩小山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感觉全身都是苦的。
命也苦。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二次如此苦涩。
第一次是娘亲死的时候，韩小山捧着娘亲的脸，想哭哭不出来，只是喉咙打了结一般难受，不知不觉中，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流了好久也停不下来。
说好了儿子长大后，要让你享福呢，怎么就死了呢？
老天爷还讲不讲理啊？
我韩小山跟你有仇吗？
那时候韩小山只有七岁，住在一条街的几个汉子，帮着给下了葬，入土为安。
等棺材埋下土的时候，一直抹眼泪、却哭不出声的韩小山，终于扑上去抱着棺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天苍苍，地茫茫，草木也为之凄凉。
记得还下了一场雪。
乡里乡亲都说，韩小山的娘亲是个好人，好人死了，连老天爷都下雪给她送行。
药铺老掌柜想把少年带回药铺子，日后当个大夫，给乡亲们抓药看病，不料打铁铺的老铁匠说，我打了一辈子的铁，连个媳妇都没有，还是给我吧，不管是生的还是养的，好歹日后能养个老。m.miaoshuzhai.net
谁也没跟老铁匠抢，从那以后，少年便跟着老铁匠学打铁。
然而没过几年，老铁匠就死了。
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打骂韩小山，有一次还用烧红的铁杵往韩小山脸上戳，所以在他死的时候，韩小山一滴泪也没流下来，只是张罗着给他下了葬，然后开始考虑自己的生计。
韩小山并不知道，邻里街坊见了这情景，暗地里都说他没良心。
也有人说，这孩子怕是个天煞孤星，克死了他爹，又克死了他娘，最后，就连那身子骨明明挺硬朗的老铁匠都给克死了。
乡亲心性淳朴，心肠都是好的，可是人命关天，谁也不敢马虎。
少年饿了，大家都乐意给些吃的。
少年想找个营生的门道，却比登天都难，找了两个月，最后只能继续打铁。
可是打铁能打出什么名堂？
韩小山也想干点大事，干点体面的活，好让天上的娘亲看看，自己过得很好很好。
……
剑道场里，汉子一口一口，喝着苦酒。
忘记了是哪一年，少年每天从道场外经过，每次经过，必然往道场里头看上一眼。
等他回去时候，手里提着大包的药材，路过道场，仍是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汉子记得清楚，来的时候，少年会多看一会儿，回去时候，只看一眼，便匆匆离去。
汉子知道，那少年想学剑。
终于有一天，汉子朝少年招招手，等少年过来后，汉子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道：“韩山。”
汉子问道：“想学剑吗？”
少年使劲点头。
汉子又问：“学剑为何？”
少年坚定道：“保护我娘！”
汉子想起少年每次路过，都是去药材铺子抓药，便问道：“你娘病了？”
少年落寞道：“嗯。”
汉子拍了拍他脑袋，站起身来，打算去帮他看看女人的病。
只是谁也没想到，去的时候，女人已经死了。
刚好是那一天死的。
汉子心情有些沉重，只留下一句：“明天来找我。”
便转身离开。
只是第二天，汉子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少年。
到了第三天，少年依然没来。
一直过了好几年，少年突然来了，汉子问他：“你为什么没来？”
少年笑道：“我这不来了嘛。”
汉子心里烦闷，瞪了少年一眼，冷冷道：“已经晚了。”
少年摇摇头，却道：“我不学剑了，我现在跟一位打铁师傅学打铁，没有工钱，但是管吃。”
汉子更加烦闷，道：“打铁能有什么出息？”
少年笑的有些苦涩：“我得活下去啊。”
汉子闻言，险些为之语塞，想自己七岁之时，父母双亡，也曾体会到那种无助，但却没有选择少年一样的路子。
打铁能有什么出息？
若是没钱，那便提剑宰些该宰之人，抢钱便是，何必作践自己？
汉子有心栽培少年，可是少年已经无心学剑，汉子自然不会强求什么。
只是心里头，难免有些可惜。
如今少年要死了，汉子心里有些困惑，到底谁要杀韩小山？
虽然跟韩小山没什么关系，便是真的死了，汉子也不至于替他掉下几滴泪，可是毕竟认识挺久了，怎么能让他在眼皮底下死了？
汉子喝着酒，没有一点滋味，然后，他看见一位佛门大师走了过来。
汉子抬起头，上下一扫，目光一闪：“和尚？”
大师点了点头，看着这位邋遢汉子，他先是疑惑，随后眯眼，一眼之间，便看清了此人三世善恶。
前世，恶。
今世，大恶。
下世……
大师皱起眉头。
汉子抿了口酒，问道：“大师可是来自悬空寺的高僧？”
大师点头道：“正是，老衲法号宗铭。”
汉子蓦地放下酒壶，竖起大拇指道：“高，真高。”
大师笑道：“不算高。”
汉子道：“十余年前，我曾在西凉之地斩杀一位玄烨法师，此人境界极高，佛门功法也着实厉害，将之打杀以后，本人颇为自得，认为悬空寺也不过尔尔，如今见到大师，才发现本人只是坐井观天罢了。”
大师保持笑容，说道：“施主所说的那位玄烨法师，乃是老衲一位曾徒孙，天资聪颖，慧根极佳，老衲本想将他当成悬空寺下一任寺主来培养，不想一次下山历练，他竟再也不曾回来，直到很多年后他托梦与老衲，老衲才知道这孩子已经遇难，实在可惜。”
这话说完，大师看着汉子问道：“施主为何打杀我家徒孙？”
汉子靠着椅背，懒洋洋道：“这位玄烨法师与我只是初次见面，便要劝我回头是岸，我看出法师是出自善意，便强行忍了，只是这位法师喋喋不休，跟了我整整一个月，我实在烦得很，于是便杀了他。”
大师眼神落寞，点头道：“这么说来，的确是我家徒孙做的不对。”
随后叹了口气，道：“可是纵然不对，也不至于杀了他啊。”
一位千年难遇的佛门奇才，自幼在悬空寺长大，再为晦涩难懂的佛门心法，他一点就通，这等资质，就连宗铭大师都赞赏不已，结果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大师纵然见惯了生死，可也难免唏嘘感慨。
汉子闭上眼睛，淡淡道：“他若不来烦我，我岂会杀他。”
大师道：“魔由心生，施主若是不介意，可否将心魔说来一听？”
汉子点头道：“七岁那年，我全家被人杀光，为报此仇，我苦心修行，终于在十二岁那年杀光所有仇家，只是不想，那仇家越杀越多，杀了还有，怎么杀也杀不完。”
汉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神色落寞少许，说道：“正是在那期间，我爱妻被杀，连带着刚出生的一对儿女，也被人杀了。”
大师叹了口气，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汉子继续说道：“杀我妻儿的不是外人，正是我那老丈人，只是我妻子临死之前，却劝我不要报仇。”
大师叹道：“若施主当时报了仇，也许就没有后来之事了。”
汉子点头：“大师明鉴。爱妻临终之言不可不听，纵有好几次机会能够报仇，都被我强忍下来，只是老丈人虽不能杀，仇也不能不报，于是，我便灭了他三代满门。”
大师沉沉叹息。
汉子继续说道：“此事之后，我那老丈人雷霆大怒，号召修真界数千位高手追杀于我，最终，被我杀了个精光。也正是在那期间，我杀了那位平生最不该杀的玄烨法师。”
大师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汉子喝了一口酒，低下头道：“后来，西凉漠皇老人闭关出世，率魔教之众大杀四方，于是我便想着，既然不能亲手杀死老丈人，那便借助漠皇老人之手将他杀了，如此一来，既能断掉心魔，也不算违背爱妻临终嘱托。”
“正魔之战，我杀死名门正派共计十余万人。”
“再后来，漠皇老人突遭变故，许是为恶太多，惹得天怒人怨，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那些名门正道趁机反扑，欲将魔教赶尽杀绝，我为自保，又杀了三万余人。”
“从那以后，我便隐姓埋名，再也没杀过人。”
“施主怎么称呼？”
“古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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