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律法宗,拘押处。
陈音希盘腿坐在监牢里,诊断模块迅速走了一圈,而后眼前跳出了详细的义体损坏报告。
【背部外壳损坏度:30%,请及时修复机体。】
后面还附送了一个全身小人的描边图,清晰地标明后背处出现大幅度的裂痕。
而这只是韩叔剑用金戈尾端砸了陈音希一下。
要知道这义体也算是花了嬴子黎大价钱和大功夫,结果分神期的角色随便一下就碎掉了整个后背外壳。
她暂时关掉了义体的痛觉神经。虽然感觉不到痛,但陈音希可不敢大意。
实力差距啊……
陈音希默默叹息一声,得想个法子提升一下修为才成——她也没多少上进心,至少也得达到直面韩叔剑时能成功跑路的水平吧!
就在她斟酌如何提升修为,左侧的牢笼里却是相当聒噪。
只听貌似豆蔻少女般的阿姝,抓着铁栏杆对着陈音希不住辱骂,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陈音希却是一点也没反应都没有。
她越不给反应,阿姝就越生气。
“都怪你,你真是灾星,”阿姝叫嚷道,“你聋了吗!我在和你说话,没听见么!”
“没有。”
陈音希侧了侧头:“没听见,刚宕机了,你说什么?”
阿姝:“我说你是大XXXX!”
陈音希:“……”
阿姝:“…………”
陈音希依旧面无表情:“啊?我又宕机了。”
话到此处,阿姝更是气到跳脚。
小样,和她吵架?陈音希冷笑几声,能吵赢她的人还没出生呢,像阿姝这种段位的,陈音希都不稀罕浪费口舌。
见阿姝被单方面碾压,右侧牢笼里的裴晏咳了几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了。
“别欺负阿姝,”他哑声道,“好歹她也是帮了你。”
“帮了我?”
陈音希哼道:“帮谁哦?”
说完她转头看向裴晏。
真正假扮舞姬的只有陈音希和裴晏二人,余下的机械舞姬都由阿姝远程操纵。裴晏被韩叔剑迎面撂倒,此时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昂贵华丽的大袖罩衫破碎凌乱,露出小麦色的皮肤。
那叫一个此时穿得严实胜过什么都不穿。
看他穿着纱裙一脸倒霉相,陈音希意外地觉得他顺眼不少。
啧啧啧,有句话说得好,佛靠金装,男靠女装。
“我觉得吧,”陈音希开口,“你想和茵兮小师妹毫无芥蒂、恩恩爱爱的黏在一起,倒也不是不可能。”
裴晏一愣:“什么?”
陈音希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玄览剑灵都变狗了,你变个性吧。”
裴晏:“……”
就知道这女人嘴里吐不出什么人话来。
裴晏刚想出言反击,甫一张嘴,拘押处的大门猛然打开。
三人均是一凛,然则定睛一看,陈音希率先放下心来。
她懒洋洋地半靠在牢笼的铁栏杆上:“李君早啊。”
来的正是李君和他的大弟子。
李季盘听到她打招呼,只是颔首。他不能说话,也从不计较旁人的虚礼,只是在瞥见陈音希乱七八糟的罩裙和一身土后,带着异族血统的眉眼深深拧了起来。
他径直上前,打开了关着陈音希的牢笼,一把将她拽起来。
陈音希自觉看向李君身后的弟子。
“小兄弟,”她问,“这是干什么?”
“陈道友客气了。”
李君的弟子笑道:“我叫李奖,直呼姓名即可。”
说完他拿出钥匙,分别把裴晏和阿姝也放了出来。
“你们潜入嬴公伯府邸,当面刺杀族长长子,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李奖解释,“嬴公伯到访,向商君索要杀子凶手,要人不行,就说要见见你们。”
“啧。”
“陈道友是觉得来的太快?”李奖见她满脸不爽,好奇道。
“我是觉得来的太慢。”
陈音希回答:“死了亲儿子,却三天之后才来要说法,你说这三天里,他们得连夜烧证据吧?”
李奖但笑不语。
而二人交谈之时,李季盘一直冷冷盯着陈音希。
李君的眼神让陈音希非常心虚:人家辛辛苦苦给自己做了全身义体,结果她出去没几天回来就碎了。这报废速度也太快了点。
本着坑害自己人的原则,陈音希毫不客气出卖了韩叔剑:“义体外壳碎了,是韩君干的,你找他算账。”
李季盘一言不发伸出手,递给陈音希一样东西。
她接过一看,又是一张存储卡。
陈音希莫名:“这是什么?”
李君指了指自己耳后位置。
行吧。
对方这么干脆,陈音希也就不再多问,直接将存储卡插()入耳后卡槽。
顷刻之间,无数纯文字的文档呼啸而来。
一个汉字不过两个字节,根本占不了多少容量。但存储卡内文字量之大,让刚刚还口嗨说自己宕机的陈音希真的义体一顿。
——这是一份犯罪记录标。
是十年来,整个咸雍的全部犯罪记录!
陈音希震惊地看向李季盘,而李君却是收回目光,直接转身带着众人离开拘押处。
律法宗地形险峻、山峰料峭,从拘押处到议事正殿,本并不远,可山路上上下下,也是走了一段时间。
待陈音希等人抵达,律法宗向来冷清的正殿已然站满了人。
陈音希一进门,就看到正殿右侧坐着一名白发飘飘、长须雪色,满脸痛苦与疲倦之色的老者。他的身侧或站或坐十余人,怕都是来律法宗讨说法的嬴氏宗族。
这么一位老头坐在右侧,那左侧……
陈音希往左首案看过去,对上嬴子黎那双眼梢弯弯的眼睛。
商君商伯玉正襟危坐于正上方。
这是基本来齐了啊。
陈音希默不作声环视一周,而后拽了拽李奖的衣袖:“韩叔剑那个傻子呢?”
李奖小声回答:“你当面刺杀嬴子康,他没救下来,算是失手。韩君自领惩罚去了。”
倒是挺有逼数的。
正殿之内的嬴氏宗族,见李君带着三人入殿,便知这是杀人凶手,顿时不管不顾,议论的议论,辱骂的辱骂。
“杀人者死,天经地义,怎么还不处斩他们?”
“只是以命抵命太便宜了,他们杀的可是嬴家族长的儿子!”
“子康公子遭此大难,嬴公伯可是一夜白头啊……”
“商君,为何还不处置他们!留着何用?!”
一时间正殿仿佛菜市场般喧嚣混乱。
都有人叫板到商君头上了,可坐在上首的商伯玉,以及左侧的嬴子黎,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嬴子黎甚至低头端起茶盅,煞有介事地吹了吹。
茶盅送到嘴边,他抬眼一瞧,对着陈音希笑了笑。
——这幅模样,好像死的不是他堂兄,嬴家慷慨激昂发难,也和他毫无关联一样。
陈音希顿时就明白了。
这是他们等裴晏开口呢。
裴晏在嬴家府邸大喊来复仇,自然是要他来解释说明一切。但这事裴晏肯定说不明白。
首先,刺杀是陈音希安排的。
其次,红眼哥什么性格?不是陈音希瞧不起他,要是他脑袋稍微清醒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发现自家事情不对来。
她安排的刺杀,自然得她来对峙。
怪不得嬴子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估计心底期待的很呢。
面对乱糟糟的责难,陈音希不慌不忙,摸了摸耳朵,很是不耐烦道:“不对啊,大伯大叔们,杀人就处斩?这么简单,要律法宗干什么啊?”
她的质疑落地,整个正殿的声音都停了停。
右侧上首的嬴公伯猛然拍案:“放肆,你喊谁大伯?”
陈音希斜睨一眼:“你啊。”
嬴公伯冷哼一声,苍白须发之下,疲倦的面孔中毫不掩饰厌恶与轻蔑之情:“区区嫌犯,公堂之上,轮得到你说话?”
“你这不是废话,大伯,”陈音希莫名其妙,“你带来的几个人都嚷嚷着要砍我脑袋了,我还不能还口不成。行啊,你们说杀人就得处斩,是真这么想的吧?”
嬴公伯:“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就等着你这句话!
“好啊。”
陈音希认同地点头:“当年裴家一案死了多少人?几十口没有,十几人总是有的,你们嬴家处斩凶手了吗?”
“这,这和我嬴家有什么关系,”嬴公伯气恼道,“裴家小儿,你受何人指使误导?!说我嬴家与裴家一案有关,这是污蔑!”
“啊?”
陈音希故作茫然。
她一张玉质面孔,虽与常人不同,但义体容貌仍与陈音希本来相貌相近。杏仁般的眼睛眨了眨,倒是有那么几分纯粹的困惑展现出来:“大伯,我是说,你们嬴家掌管咸雍,出裴家这么大事都不管,什么时候说过嬴家与裴家一案有关?再说裴家什么案子,我怎么不知道?”
嬴公伯:“你——”
他带人前来,本是胸有成竹,却是万万没料到陈音希有胆子当场顶嘴。
更没料到的是……商君和嬴子黎,竟然默许她直接对峙。
陈音希可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直接扭头看向李奖,好奇问道:“裴家一案是什么案子啊?”
李奖:“……”
你就装吧,刚刚李君还给你了一个犯罪记录档案呢!
深谙陈音希是明知故问,但李奖还是配合地清了清嗓子,出言解释:“裴家本是咸雍世家,五十三年前除夕夜,遭刺客屠戮,一夜之间,只余下裴正清一支,携子逃往蓬莱。”
又是五十三年前,陈音希记得韩叔剑说嬴子黎的父母双亡,也是在五十三年前。
当年的除夕夜,咸雍也算是腥风血雨了。
“说好的杀人偿命,自古如此,”陈音希追问道,“敢问在坐各位。嬴家管理咸雍,可是抓到凶手了?律法宗自诩维护法律,又是否追查此案?”
在场没人说话。
刚刚正殿有多吵闹,眼下就有多安静。
陈音希也不着急,她就等他们自找台阶呢。
然而最终打破僵局的并非嬴氏宗族的人,而是嬴子黎。
左首的男人这才不急不缓放下茶盅。
他桃花眼一弯,挂着无可挑剔地笑容开口:“既然如此,裴家公子可否说句话?”
裴晏这才回应:“嬴公子。”
青年不太适应这般环境,只是低着头,神情压抑。
嬴子黎却是浑若不觉,他笑吟吟道:“你可觉得有冤?”
老实说,自己家的事情,裴晏也是第一次知道。
父亲酗酒赌博、抛妻弃子,母亲郁郁而终,裴晏终年混迹于贫民窟,甚至是被父亲卖给器官公司,这样的生长环境,让裴晏去哪儿接触到自己的家族历史?
他只知道自己家曾经是名门世家,却不想到,裴家遭遇的并非家族落魄,而是灭顶之灾。
如此一想,裴晏猛然攥紧自己的拳头。
“凶手未曾找到,”他咬紧牙关,“怎能不冤?”
“在下明白。”
嬴子黎看似感慨般一声叹息:“既是如此,就请商君重启裴家一案,调查清楚吧。”
咸雍城主一经发话,全场又是死一般寂静。
看嬴公伯的神情,似是早有准备。
老东西,陈音希在心底嘀咕道,他肯定是有准备,不然怎么会带人闹到律法宗来。
就如陈音希所说,过了三天才上门,嬴公伯肯定带着族人销毁了不少证据。
但她这么做也不算打草惊蛇——若说有所察觉,那么在裴晏抢走雇佣兵的玄鸟玉佩时,嬴氏宗族就理应听到了风声。
闹到明面上,反而是缩短了他们的警惕时间,打了个措手不及。
“裴家有冤,遗孤上门,理应还一个公道,”嬴公伯冷冷道,“然,我儿惨死,甚不瞑目,我这个当父亲的,也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说完,他猛然一指陈音希和阿姝。
“裴家遗孤则罢,这两名帮凶,不得不死!”
嬴公伯一语落地,其余宗族人士纷纷叫嚣附和。
陈音希当场翻了个白眼:这是带来了一群地痞流氓吧?
连地痞流氓都知道不能在律法宗的地盘造次,嬴氏宗族的人会不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只是在咸雍横行霸道久了,律法宗数十年不曾插手,便狗仗人势,觉得自己能骑到商君头上罢了。
其中骄纵傲慢,有多少是嬴子黎蓄意培养纵容,还不好说。
左首的男人,看戏看得那叫一个快乐。
陈音希一哂,待到他们叫嚣累了,见没人回应,又重归寂静之时,才大大咧咧继续反驳:“那不对啊,大伯,这理我就要和你论论了。刚刚非得说杀人偿命的,是你吧?”Μ.miaoshuzhai.net
嬴公伯并不退缩:“自然是我,你当你一番歪理,争几分挣扎余地,责罚就判不到你头上来么?”
陈音希:“我就问你,杀人偿命,你说对不对?”
嬴公伯:“对。”
陈音希:“那就行,您老记住这句话。”
话到此处,她终于明白李君为何不声不吭,把十年来的咸雍犯罪记录塞给她。
不用陈音希刻意去做,她心思电转,嬴公伯一口一个我儿,她的思绪回到嬴子康死亡现场,查询模块便自动跳出,在浩如烟海的文档中标出所有涉及嬴子康的资料。
不标不知道,一标亮文字,陈音希的视野内都要被虚拟文档挤满了。
“三二一八年,嬴子康于华暖阁中与客人发生争执,重伤客人,后客人不治。”
她对着文档,一字一顿,念出所有的资料。
“三二二三年,嬴子康购置舞姬,经调查,舞姬中甚有活口,涉及买卖活人,且运输中有活人折损。”
“三二二五年,嬴子康发卖妾氏,妾氏不从,他执鞭殴打,一尸两命。”
“三二二八年,就是去年,嬴子康强抢平民之女,对方不从,上吊自杀。”
陈音希每念一条,正殿之上,嬴公伯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这嬴子康,长得和嬴子黎有那么七八分相像,算是容貌不错、器宇轩昂,又是族长长子,本应前途无量。
却没想到,是个淫()棍()色()魔。
之所以不处理,恐怕是嬴公伯觉得,自家儿子才能不差,喜欢玩女人,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之前陈音希决议刺杀嬴子康,还在心底嘀咕几句不好意思——完全是因为他修为不咋地还经常抛头露脸才拿他开刀。
现在看来,陈音希只觉得给他个痛快都是便宜他了。
“四条人命啊,大伯。”
陈音希冷着脸开口:“这还只是律法宗记录在案,被你们运作压下去的,没记录在案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你说杀人偿命,这已经够他偿四回了,我只杀他一回,有问题吗?”
嬴公伯阴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不是因为陈音希辩倒了他,而是到这份上,嬴公伯也明白了情势。
在场有备而来的,不只是嬴氏宗族,还有商伯玉与嬴子黎。
这名陈音希,无非是二人的走狗罢了,她说什么、做什么,并非率意行事,而是商君与城主授意而为。
见嬴公伯不再开口,当中的商君,终于给出了正面回应。
头发花白的商伯玉阖了阖眼。
她坐姿极正,浑然不因缺对儿手脚而凸显窘态。商君看向陈音希,神情、气势之间威严不减:“我律法宗查案断案,绝非双唇上下一碰,辩倒对方,逞一时口舌之快。陈家姑娘,虽不知你从何得来律法宗的记录,但没做结论的案件,是谓悬案,而非宗门接受贿赂、屈服权威,不做判断。”
言语之中,也是在训斥陈音希张口就来、颠倒黑白,污蔑律法宗的行事作风。
陈音希低头行礼:“商君教训的是。”
商君收回目光:“五十三年前,咸雍大乱,嬴家自顾不暇,也顾不上旁的世家。如今裴家遗孤上门伸冤,那便如子黎公子所言,重启裴家一案;而子康公子累积的悬案甚多,又涉及他人清白与否,同样重启彻查。至于陈音希和阿姝,作为嫌犯,暂且拘押在律法宗,我亲自看管。”
说完,商伯玉侧目看向嬴公伯:“族长觉得如此可行?”
嬴公伯又是一声冷哼,竟是连面子都不留给商君,拂袖而去。
他一走,其他跟来的嬴氏宗族也纷纷起身。
而嬴子黎就跟粘在案边似的,亲大伯离开,他都不站直相送,只是坐在原地笑吟吟地说了一句:“恭送族长。”
“哼!”
嬴公伯身形一顿,头也不回,跨出大殿。
嬴子黎那张标志性的狐狸笑脸,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名自家宗亲的背影消失,而后拿捏得当、完美无瑕的笑容,仿佛变戏法般尽数消失。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转,目光落在陈音希身上。颇具男子气概的剑眉一挑,罕见地展现出几分凌厉来:“你看你干的好事!”
陈音希才不怕他呢。
狐狸终于不笑了,看他微微发怒的模样,她还觉得挺带劲呢。
反正还不起钱,气气他也挺好。
“怎么,”陈音希理直气壮,“是你把事情交给我的。”
不服就当三千万打水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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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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