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近些年的惯例,节度使虽非常设官职,多由州府都督兼任,但一旦任命,便会兼理支度、屯田、盐池等民政事务,独揽地方大权,使地方驻军能自给自足。
然而,皇帝的这一番安排,却偏偏将赵恒这个新任节度使手中的民财大权剥离开来,只剩兵权。
有兵无粮,受制于人。
人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提防赵恒,又或者,是在帮着太子提防赵恒贺延讷是大都护秦武吉的旧部,而秦武吉是毫无疑问的东宫嫡系臣子。
赵怀悯恐赵恒心生误会,朝会散后,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将他叫住,耐心解释,并非不信任他,只是念及他第一次担此大任,身边总要有人帮衬辅佐,这才挑了贺延讷为支度使兼观察使。
皇帝已离开,周遭还有不少大臣或行得慢,或借故逗留,暗中观望这对皇家兄弟的反应。
赵恒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冲赵怀悯略一点头,沉声道:“阿父与阿兄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
“是吗?那我便放心了。”赵怀悯面露欣慰之色,狭长的眼尾越发下垂,仔细打量他一眼,便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夜里入睡的时候,月芙担心赵恒心中不好受,主动钻在他怀里,摸摸他的脸庞,道:“郎君若觉得难过,可以同我说,我不能帮郎君解决难处,但郎君说出来,总会轻松一点。”
赵恒一下就知道她口中的“难过”指的是什么事。
他捏住她的下巴,在红润的嘴唇上轻啄一下,道:“阿芙,你放心,我不觉得难过,都是不难预料的事。”
月芙却有些不信,在他的胸口蹭两下,道:“郎君,我说的是真的,有的时候,人觉得难过,自己却没意识到。我过去也是这样的,家里没什么人关心我,都顾着弟弟和妹妹……我明白郎君的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柔柔,没有委屈、受伤的意思,却让赵恒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温热酸意。
他当然不是生来冷情,毫无知觉,只是这么多年了,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的确是我没有意识到。”他抱着娇小的妻子,手掌抵在她的后脑处,手指插进她乌黑浓密的发丝间,嗓音变得有些干涩,“我早已习惯了。”
月芙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
数日后,沈家派人来给月芙送了不少东西,话里话外,似乎希望她能说动赵恒出面,为妹妹月蓉同建平郡王赵仁初的婚事做主,好全了沈家的面子。
月芙一听便知,恐怕是赵仁初和他的养母英王妃对这桩婚事还有疑虑,想借试探赵恒的机会间接揣摩圣上的意思。
她当然不会再掺合沈家的事,让人将东西统统送回去,什么也没答应。
也许在旁人看来,会以为她在赵恒面前说不上话,连这点小事也办不成,但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这些事,赵恒也没有任何要干预的意思,都交给她自己决定,听说后,也只是平静地道一声“知道了”。
临行前,他带着月芙去了一趟苏仁方府中。
老将军自致仕回京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一番休养下来,身量似乎变宽了些,一见到夫妇两个过来,饱经风霜的面庞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月芙注意到,在苏仁方面前,赵恒才表现得更像一个才刚及冠的年轻郎君。
养恩与生恩,孰轻孰重,有时谁也说不清。
他们两个说了许多话,月芙虽只是静静听着,但一点也没有局促和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两个都是不爱让旁人服侍,却会照顾人的。赵恒见她杯中空了,会将茶壶递到她的手边,苏仁方则会慈爱地问她爱吃什么点心,让后厨去做。
这种关怀,月芙自家中祖母过世后,就再没有感受过。
午后,二人告辞前,苏仁方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佩刀赠给赵恒,又让他一个人到院中去试一试,留下月芙一个在廊庑下。
月芙一看便知苏仁方恐怕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他开口。
庭院中央,赵恒和侍卫们站在一起,握着手里的宝刀仔细端详。廊庑下,苏仁方看着他难得意气风发的模样,浑浊苍老的眼瞳中闪过感慨的湿意。
“他长大成家了,我总算没有辜负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趁着没人注意,他转向月芙,含笑道,“阿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先前八郎执意要娶你的时候,许多人都十分反对,甚至传出过不少不太好听的传言,可我从头至尾都选择站在他那一边,哪怕我并不知晓你的为人,你可知为何?”
苏仁方曾出面帮赵恒劝说圣上同意这桩婚事,月芙先前就听说过,却不知其中详情,只好诚实地摇头:“请将军为阿芙解惑。”
“我相信八郎,不论什么时候,都信他知道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中意的人,一定也不会让人失望。”苏仁方说着,忽然轻叹一声,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晴空,“更重要的是,我想站在他这一边。八郎这辈子,选择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太少了。”
月芙知道,他这一番话,一定饱含深意,也许其中关系到赵恒当初被送离京城的内情,但他没说,她便不会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满心慈爱的老者,目光也渐渐变得复杂而温和。
苏仁方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她,用一种充满期望和嘱托的眼神看着她,道:“孩子,八郎同我说过些你的事,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有缘分,盼你们将来能相互爱护、扶持。也盼你……能像我一样,一直站在他那一边,好吗?”
月芙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老者的殷殷之心,忍不住转头看一眼正收刀入鞘,同两个侍卫说话的赵恒,郑重点头:“好,我一定会一直站在郎君的那一边。”
“好孩子。”听见她的回答,苏仁方的脸上笑意更深,显得十分欣慰,“西北的气候不如长安宜人,往来的人口也多属不同民族,你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若觉得孤单,可与郑承瑜的夫人作伴,她也是前两年才从中原迁去凉州的,会多关照你的。”
“好,多谢将军提点,我会记在心上的。”
不一会儿,赵恒理了理衣袍,从庭中过来,带着月芙向苏仁方告辞。
老人家满心牵挂,又吩咐送了他们许多东西,将夫妇两个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才放他们离开。
傍晚,月芙在府中交代长史将他们要带上的行囊一个个清点清楚。
等这一切都处理妥当,才沐浴上床。
不知为何,今夜有些闷热,月芙将搭在胸口的一角薄被掀开,起身去够床边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扇风。
“睡不着?”
赵恒察觉到她的动静,也跟着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腕,抽走蒲扇,把她压回枕头上,又将那一角薄被搭回她的腹部,在她要出声抗议的之前,先一步摇动蒲扇。
凉风习习,月芙顿时安静下来,拉拉他的胳膊,道:“我不热了,郎君不用扇了。”
赵恒没回答,重新躺下,放慢手腕摇动的速度,却依旧一下一下慢慢扇着凉风,见她还没睡,便问:“今日在苏将军的府中,他与你说了什么?”
月芙想了想,本也没打算隐瞒,苏仁方也未说不能告诉赵恒,便一五一十将那几句对话说了出来,又道:“郎君,我保证过的,已经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嗯。”赵恒发出闷闷的笑声,心里暖融融涨鼓鼓的,想起幼时的许多事,道,“将军一直待我很好,我不懂事时,甚至还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不是将军的亲子。现在想来,着实幼稚。人之父母出身,皆由天定。我既生在皇家,便不过心怀怨愤。至少,听将军说,当初母亲一点也不想让我离开长安,她的心中一直有我,阿父、阿兄和阿姊都不曾苛待过我……”
月芙想起苏仁方的那句“临终前的嘱托”,心口微酸,道了声“郎君太好啦”。
两人没再说话,在徐徐的凉风里慢慢入睡。
……
第二日清早醒来,一切收拾妥当,两人用过朝食后,便启程离开长安。
有几位与赵恒相熟的武官前来送行,几人在城门外饮酒折柳,略一拱手,算是道别。
车马辘辘而行,月芙掀开车帘,再度往巍峨的城门方向回望一眼后,重新做回车中,不再多想。
出京城后,一路西行北上,要渡渭水,经岐州、陇州、泾州、原州,再到兰州,最后再由鄯州往北,才能到凉州。
起初几日,所经城镇虽不比长安气势恢宏,城池庞大,但至少人群往来络绎,驿站中亦物资、人员齐全。但越往西北,城池的规模便越小,连带着驿站也开始显得冷清无比。
就连天气也一点点变凉。
五月的天,长安城中定已经酷暑难耐,可西北几座城池,除了干燥的空气与刺目的阳光外,甚至需要披上初秋的外袍。
到兰州的那日,月芙面上原本细嫩的肌肤甚至起了一小块不明显的干裂痕迹。
素秋连忙找出特意备下的面脂要替她涂抹,却被赵恒一声不响地接过,先在那块干裂的地方抹了厚厚一层,又给她一整张脸,甚至双手、脖颈都抹上一层,惹得月芙笑个不停。
他不说,她却知道,他这是心疼了,生怕她受不住这里的气候。
其实,她只是肌肤太过细嫩,稍有些不适罢了,平日多抹面脂,多戴幂篱、帷帽便好了。
又过两日,一行人终于踏入凉州境内。
黄河远上,白云悠悠,孤城之外,山峦起伏。城外灰黄空阔的道路上,风急天高。偶有牛吟马鸣,驼铃声声,是往来的西域商队和边城百姓。每行一步,便能扬起一阵沙土。m.miaoshuzhai.net
除此之外,便是身穿军服的大魏将士。战时,他们手握刀枪,或徒步拼杀,或策马冲刺。闲时,他们修理沟渠,忙于耕种,补给军需。
这座位于漠北荒土之中的城池,有着难以言喻的辽远与苍茫的气魄。
月芙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不禁开始观察人们的衣着装扮。
赵恒骑马到车边,与她并行,时不时悄声指点她,如何从相貌、语言和服饰辨别不同的人。
守城门的参将识得赵恒,见他来了,一面让人立刻往城中衙署去报信,一面带着众人下来迎接。
赵恒将月芙先送至都督府,交代几样基本事宜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衙署。
月芙留在府中,带着众人一道收拾屋子。
因凉州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知晓新节度使就要到任,已提前将府邸收拾过,这座府邸本也不大,与长安的楚王府相比,占地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大小,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安置妥当。
而另一边的衙署中,赵恒被都督府的官员们迎入屋中后,环视四周。
几十张面孔中,如郑承瑜等人,大多都熟悉无比。他们笑得十分开怀,纷纷为他的归来而高兴。
其中有一个生得横眉竖目,满脸络腮胡子,有几分异域之相的粗犷汉子看起来十分面生。
赵恒不必猜,便知他是何人。
那人见他看过来,忽而一笑,十分自觉地上前一步,拱手道:“见过都督,吾乃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贺延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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