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是梁遇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十六七岁年纪,比月徊还小些。梁遇这人平常规矩很多,用了好几拨人,最后都因不合心意草草打发了,只有桂生是唯一留下,且长长久久伺候了四五年的。
梁遇的脾气确实不好相与,但桂生脑子活络,也有眼力劲儿,可以预见几年之后又是一个曾鲸。月徊也蛮喜欢这孩子,好几回她馋虫犯了,想吃厨子做的甜米酒,只要扒在窗口喊桂生,他一准儿脆生生应了,跑到底下伙房给她端来。
这是怎么了?梁遇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她隐约也猜着了七八分,抓着梁遇的胳膊问:“桂生是不是出事儿了?”
梁遇没有说话,边上番子的脚步声来了又去,泼水清扫,一切都寂然而迅速地进行。等到梁遇放开她时,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只见正屋门大敞着,门里灯火辉煌,只是门槛内外洒扫过,浇得满地稀湿。
月徊惘惘地,“桂生到底怎么了?”
梁遇铁青着脸,“被人杀了,砍下脑袋,挂在了门框上。”
要不是他察觉异样及时阻止,月徊稀里糊涂闯进去,那场面,恐怕会吓破她的胆。
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让月徊泪流满面。她蹲在地上闷声哭起来,“咱们应该带上桂生的,要是带上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几位少监和档头都赶来了,杨愚鲁低声道:“老祖宗先挪到前院去吧,桂生的事儿交由小的们处置。”
梁遇沉默不语,拉着月徊往院门上走,等到了前头,平下心绪方道:“都杀到我门上来了,办事的人身手了得,能躲过锦衣卫和番子的耳目,绝不是红罗党的人。叶震这是杀鸡给猴儿看,咱家本想给他留点儿体面的,结果他非要逼我动手。”
他说完,紧紧咬住了槽牙,那切齿的模样真是恨到了极处,杨愚鲁和秦九安在他跟前这些年,从来没见他动这么大的怒。
月徊坐在圈椅里只管发呆,四档头看了她一眼,拱手对梁遇道:“督主,卑职这就去安排,园子四周加强戒备。”
杨愚鲁也忙回禀:“小的命番役出动,连夜侦办此事。”
梁遇摸着发烫的前额,忖了忖吩咐:“不许声张,给我暗暗地查。那些正路官员,不是瞧不起咱们司礼监和东厂吗,好啊,那就越性儿让他们瞧一瞧咱们的龌龊手段。咱家偏不信了,内阁的阁老都能拉下马,这远离京城的地界儿上,还整治不了一个不得人心的总督。”
众人道是,只要他发了话,接下来办事便有主心骨了。
早前他们在船上时候是商议过的,这回好歹讲究个以德服人,东厂的恶名,不必非得在两广地面上得到证实。然而你永远无法预估那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会做出怎样不知死活的事来。老虎不发威,他就当你是病猫,与其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闹个痛快。本来就是,厂卫要是不设刑房不设昭狱,哪里还算得上是厂卫!
办事的人都退了下去,园子里夜巡的人手增加了,但今晚上绝不会再有变故了,梁遇便好言去安抚月徊:“你别怕,明儿天一亮,我就命人重新踅摸地方,咱们换个住处。”
月徊却说不,那张团团的脸上满是倔强,“换了地方,他还以为咱们怵了呢。就住这儿,等摁死了那个叶总督,咱们再换地方!”
梁遇听她豪言壮语,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这地方死了人,你不怕吗?”
月徊说:“怕什么?运河边上哪年不死十个八个人,要是怕,就擎等着饿死吧!”言罢又耷拉下了眉眼,哀声说,“就是桂生……太可惜了,那么晓事儿的孩子。”
梁遇低头不语,半晌道:“我会让叶震给他抵命的。但凡是我跟前的人,没有一个会白白枉死。”
这倒是,他不图贤名儿,睚眦必报,下起手来自然大快人心。月徊知道桂生不会白死,可心里终究过不去那道坎儿,本来挺高兴的夜,因这事儿变得愁云惨雾起来。
梁遇见她一脸菜色,便道:“我命人备了水,你洗漱后早些睡吧。”
月徊僵涩地站起来,拖着步子转身,可前方灯火杳杳,叫她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他见她忽然顿住了步子,问:“怎么了?”
月徊抚了抚肩,“有点儿冷……”
不必说透他也明白,顺着她的话头道:“是啊,两广夜里比白天凉得多……你一个人洗漱,恐怕看不清,我给你照着点儿亮吧。”
月徊想了想说也成,两个人沉默着走进里间,月徊在屏风那头洗澡,梁遇就在屏风这头坐着。
刚才的事儿不能琢磨,猛然得知身边的人身首异处了,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那是种最深层次的恐惧,打从心底里,打从脚趾头缝儿里四外漫溢。怕得够够的,仿佛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就有森森的鬼影。浴桶里拨水的声音也大,哗哗地,搅得她心神不宁。
月徊朝屏风看了眼,“哥哥,你在吗?”
梁遇嗯了声,“你放心,我守着你。”
月徊松了口气,拧把手巾搭在脑门上,脑子似乎慢慢清醒了点儿,然后又有新的担忧,“人都杀到门上来了,这叶总督是个上眼药的老手。他今天敢杀桂生,明儿就敢杀少监,后儿呢?是不是还要打你的主意?我有点儿怕,怕他对你不利,咱们初来乍到的……”
梁遇却说别怕,“我走到今儿,水里来火里去,多少险象环生,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要装好人名垂青史,我是欠缺了点儿,但杀人放火我在行,他叶震再混,混得过我?今儿是疏忽了,没想到他能出这样的损招儿。眼下他既然下了战帖,那咱们就来试一试,总督衙门的禁卫和厂卫,谁的手段更厉害。”
月徊在他说话的当口穿好了衣裳出来,细声说:“哥哥,该你了,我也给你照点儿亮。”
梁遇道好,起身往耳房去,月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要是换了平常,这样夜色这样时节,听着他洗澡的动静,她不淫心大起才怪,可今天却因桂生的事儿萎了,蔫头耷脑坐在灯下长叹:“桂生真可怜,他家里人知道了,那得多难受啊。”
其实穷家子养儿子,送进宫就譬如死了,不会再有更多的牵挂,死活也不必告知家里。桂生曾为自己能卖五两银子给哥哥娶媳妇,而倍觉荣光,这么个心思单纯的小子,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纵是个铁石心肠,也会心生不舍。妙书斋
这一夜他没能好好休息,月徊嘴上厉害,其实胆儿小得很,就在他身边睡下了。他迷迷瞪瞪稍阖了会儿眼,半夜里有番子进来回禀,说查着了线索,有百姓瞧见那个从山房里潜出去的人进了连塘绿营。既然能确定是绿营的人,那么受谁指使,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道好,“查一查叶总督内宅有几个儿孙,从大到小,一个一个送下去给桂生做伴儿。”
番子领命去了,他一个人在案前坐到了天明。
难免气不顺,自打他执掌司礼监起,七年了,再没有受过这样的挑衅。这两广山高皇帝远,封疆大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既然朝廷震慑不了,自然也不拿他这个巡抚当回事。非常时期,就得用金刚手段。虽说他这头拉拢了杨鹤和籍月恒,但总督的威望还在,擒贼先擒王,如今剿灭红罗党不是首要的,头一桩竟是处置内鬼。
厂卫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叶震的两个儿子,很快不明不白死了,起先叶总督还沉得住气,直到孙子溺死在了水缸里,终于勃然大怒,找上门来了。
叶总督面色发青,死盯着梁遇道:“内相,这两日我府上丧事不断,内相可听说了?”
梁遇沉重地颔首,“咱家听说了,因忙于处置瑶民和红罗党,没顾得及去府上吊唁。制台大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需往长远处看。”
叶震皮笑肉不笑,“内相就不好奇,家下儿孙是因何而死的吗?”
梁遇道:“如今两广匪类猖獗,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制台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制台体恤读书人,却不知养虎为患,反噬其身。今日若不是制台来找咱家商议,咱家也不愿和制台提起,我等抵达广海卫的头天夜里,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就被人砍了脑袋,可见这两广乱到何等地步,红罗党连咱家这巡抚的下马威也敢给。制台,现在他们将黑手伸向了贵家眷,要是再一味姑息,今日是令公子,明日也许就是令堂和尊夫人……制台大人,难道不忧惧么?”
他这威胁真是给得不加掩饰,面儿上是借着红罗党,可各自心里都明白,分明是彼此之间的较量。
叶震到这会儿是有些后悔了,仅仅因一时气愤,贸然命人杀了梁遇身边的小太监,本以为他查不出端倪,只有吃了这暗亏,谁知最后竟下了这样的毒手,连着坑害了他三个儿孙。不单如此,听他的话头儿,恐怕还要继续牵连。叶震又惊又恨,只可惜不能明刀明枪地厮杀,这回来了也是自讨没趣,这阉贼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
他霍然站起来,重重哼了一声,“看来这些贼人真是拿本督当软柿子捏了。本督执掌两广多年,还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此事本督定会一查到底……”说着错牙一哂,“也会给内相一个说法。”
梁遇道好,“咱家就等总督大人这句话!咱家身边的人金贵得很,死了一个,咱家就要他们十个来偿命。请总督大人一定严查,咱家倒要看看这红罗党是如何三头六臂,如何搅得两广官员不得安生的。”
叶震咬着牙,终于拂袖而去,坐在圈椅里的梁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倒也从容自得。
冯坦上来问:“督主,叶家的人,还要继续下手吗?”
梁遇垂着眼道:“叶总督已经怒不可遏了,只要再蹦个火星儿,他就能烧起来。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不能让他逮住任何把柄。后儿给杨总兵传话,放消息出去,就说咱家要上虎跳门检阅水师。给他留个扣子,要是叶总督有钢性儿,那最好;要是他服了软,咱们就给他点把火。红罗党不是第一要紧,不过是乌合之众,要紧还是这位封疆大吏,只要一举端了他,平定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
冯坦领了命,召集底下档头和百户商讨对策去了。梁遇饮完了这盏茶,站起身,踱进了月徊的卧房里。
月徊最初来时的兴奋劲儿,随着桂生的死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也因为这里的气候和北京不同,热久了让她有些厌烦。梁遇进她屋子的时候,她像一条被晒干的咸鱼,直挺挺仰在竹榻上。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半死不活地说:“两广总督挨呲来了?他等着,不打出他的黄儿来,哥哥就不是哥哥。”
梁遇笑道:“他们家死了三个人,坐不住了,上我这儿发狠话来。也难怪,他当初在京的时候,司礼监还没掌管厂卫,早前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善性人儿,所以他以为厂卫还是以前的厂卫,不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儿的买卖。”
月徊撑起身问:“死了三个人呢,再死下去要成绝户了,你这是想逼他动手?”
所以说了,把她带在身边也有好处,能让她的脑瓜子变得灵活点儿。梁遇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又道:“我后儿要去虎跳门检阅水师,料着当天会有大动静。届时我会命四档头提前把你送到别处去,你到了地方别乱跑,踏踏实实等我回来。”
月徊在榻上蹭乱了头,他把她散落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对外人可以心狠手辣,对她却是怎么深情都不够。
月徊当然不乐意,压住他的手道:“我要和你一块儿去,你把我撂在别处,我心不能安。”
梁遇有些为难,“刀光剑影的,万一有个好歹……”
“我有个好歹,你就给我守一辈子寡。”
他被她堵得接不上来话,半晌无奈道:“又在胡说。”
月徊说不是,“我告诉你,我想得很明白,别的都好商量,唯有这个,我不能答应。”
这就是牵挂着,牵上了一辈子,没法子打发她了。他叹息着,自退了一步,“也罢。”
月徊耷拉着嘴角,搂住了他的胳膊,颇有同甘共苦的决心,喃喃说:“放着你和人打架,我跑了,我成什么人了!这回咱们都平平安安的,等事儿完了就告诉爹娘一声儿,我也收收心,再不惦记皇上,也不惦记他的贵妃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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