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卫肩负黄绢,风驰电掣,同时赶到不同重镇发布诏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对军队的掌控,权衡之后,放弃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灭、圣城百姓偷偷拉开房门窥看长街时,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毕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绕到公主府,想看看赤玛公主,还没靠近,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声。
公主府外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一脸懵懂的孩童、满头珠翠的贵妇、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白发苍苍的老者齐齐跪在府门外,痛哭流涕。
毕娑皱眉,勒马停下。
“怎么回事?”
公主府的长史上前行礼,道:“将军,这些人都是来找公主求情的,他们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么劝,他们就是不肯走。”
昙摩罗伽深居简出,又刚刚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亲贵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诉,只好求到赤玛公主府门前,请她为他们的家人求情。
毕娑一扬马鞭,怒道:“城中戒严,不论官员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谁让他们在这跪求的!”
长史为难地道:“公主不许驱赶他们,说随他们跪在这里哭。”
毕娑驭马奔上石阶,狠狠地甩一下马鞭:“王已签署诏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违令,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归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狱和刺杀摄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贵戚们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怒视毕娑。
毕娑拍了拍腰间佩刀。
贵戚们想起昨晚城外那场混战,瑟缩了几下,起身含恨离开。
毕娑叮嘱长史:“告诉公主,这几天城中乱,让她别出门。”
长史小声道:“将军,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毕娑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
长史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刚才……公主听说今早王论功行赏,提拔了一位姓张的都统……当即大怒,立马吩咐门房套车,去了王寺……”
昨晚,四军的大营被冲散时,张家的一位后人趁乱大吼,劝说同袍和他一起投降,并燃起火把为及时赶到的部落骑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军的都统为激励士兵,论功行赏,张姓少年已经连升三级,成了一名禁官。
赤玛公主深恨张家,听说了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昙摩罗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毕娑给的铜符,中军近卫不敢阻拦。
毕娑不敢耽搁,立刻拨马转头,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寺。
瑶英从高塔上下来,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禅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不然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更多非议。
巴米尔为难地道:“王离开的时候吩咐过,要我护卫公主,王还没回来,公主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瑶英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过昙摩罗伽也是为她的安全考虑,眼下王庭事务繁多,她还是听从他的安排为好。
她回到禅室,盘腿坐下,目光扫过长案上的经卷。
昙摩罗伽写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尔要来纸笔,笔尖吮墨,写了封简短的信给谢青几人,托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刚离开,一墙之隔的间壁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女子怒气冲冲的呵斥。
缘觉和般若这会儿都不在,僧兵向巴米尔请示:“赤玛公主要见王,属下告诉公主,王不在禅室。公主不信,非要闯进来。”
巴米尔踌躇着道:“我去向公主解释。”
说完,回头看一眼瑶英。
“文昭公主,请先去里间暂避,要是赤玛公主闯进来了……看到您在这里……”
瑶英会意,退到里间。
禅室里间是昙摩罗伽起居的地方,屋中陈设简单清雅,设卧榻短案,地上铺波斯绒毯,金丝锦帐低垂,窗下一具鹰架,靠着墙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经卷,日光透过高窗照进屋中,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细尘,满室弥漫着一股厚重微苦的清香。
瑶英没碰昙摩罗伽短案书架上的经卷,在绒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长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巴米尔叩响门框,示意赤玛公主离开了。
瑶英起身出去,看到和巴米尔一起并肩走进禅室的人,愣了一下。
毕娑腋下夹着一顶盔帽,朝她笑了笑,神色疲惫,转头吩咐巴米尔:“赤玛公主要是再来,你们就派人去我那里传信。”
巴米尔应是,挠了挠头皮,道:“将军,赤玛公主发起脾气时实在蛮横,只有将军能劝得住她。”
毕娑苦笑了一下,赤玛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他刚才费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劝回去。
“张家的事是个麻烦……”
他喃喃道。
瑶英心中一动,“张家出了什么事?”
毕娑叹口气,说了他在公主府前的见闻,最后道:“王下令改革军制,军中论功晋升。张家后人立了大功,获得赏封,赤玛公主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一脸苦闷,道:“张旭是张家嫡系子孙,赤玛公主因为张旭晋升而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瑶英抿抿唇,问:“这事是谁告诉赤玛公主的?今早晋升的将官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张旭晋升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毕娑一怔,想了想,道:“那些世家亲眷在公主府外跪地求情,可能是他们告诉公主的。”
瑶英抬眸,压低声音说:“将军,你最好派人跟着赤玛公主,赤玛公主见不到法师,怒火无处发泄,万一她被人挑唆,直接去找那位张禁官,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毕娑双眸瞪大,反应过来,脸色倏地一沉,“多谢公主提醒。”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瑶英目送他焦急的背影远去,轻轻叹了口气。
世家的反扑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让老弱妇人当众跪地痛哭,是在博取同情,控诉昙摩罗伽对世家的冷酷。
告诉赤玛张家后人获得晋升,则是在挑拨离间,既是挑唆赤玛,也是在警告张家。
假如赤玛和张都统爆发冲突,昙摩罗伽该偏向谁?
偏袒赤玛,崛起的新贵必然心存不满。
偏袒张禁官,以赤玛为首的王室近亲肯善罢甘休吗?
他们无孔不入,如附骨之疽,随时都在等着利用昙摩罗伽的破绽挑拨生事。
防不胜防啊。
……
毕娑急忙追出王寺,发现赤玛公主果然要去找张旭,后怕不已,拦住赤玛的马车,直接收走豪奴的铜符。
赤玛掀开车帘,满面怒容:“你这是做什么?!”
毕娑看她一眼,语气含着愠怒:“赤玛,我就不该给你这张铜符。”
城中上到贵族下到平民都不能随便出入,他担心赤玛有急事,特意给她一张可以出行的铜符,没想到差点酿成大错。
假如他放纵不管,赤玛真的去张旭那里大闹一场,寒了人心,世家再借题发挥,挑拨昙摩罗伽和刚刚归顺的四军,必定造成军心浮动。
“张旭已经获封禁官,是效忠王的士兵,你别去找他的麻烦。”
赤玛沉了脸面,怒道:“忠心的将士那么多,罗伽为什么要提拔张旭?他放了张家后人,我认了,现在他重用张家人,张家又要死灰复燃了,我能坐视不管吗?我和张家人势不两立!”
毕娑示意豪奴掉头回公主府,沉声道:“所有人都是王的子民……赤玛,你的眼里只有仇恨,王的眼里是王庭的安定。”
赤玛冷哼一声:“他谁都不在乎,昙摩家在他眼里还不如张家。”
毕娑皱眉,送她回公主府,嘱咐长史守着她,收走公主府的铜符、印信,道:“这段时日假如再有人登门拜访公主,全都打发回去,公主谁都不见。”
长史应喏。
赤玛面色阴沉:“毕娑,你这是要软禁我?”
毕娑打发走长史,长叹一口气,道:“赤玛,我只能这么做,我不能再纵容你胡闹。”
赤玛没能制止昙摩罗伽提拔张旭,本就怒火攻心,听了这话,心头愈加愤懑,“你为什么总是偏袒罗伽?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毕娑揉了揉眉心,无奈地道:“赤玛,一直以来,我偏袒的人是你。不是我一次次替你开脱,刚才巴米尔他们早就强行把你送回来了。”
赤玛脸上怒色不减。
毕娑还有事要忙,无心和她多说,语气放软和了些:“你老实点,别胡闹,等我忙完了,带你去市坊看龟兹乐舞表演。”
言罢,匆匆离开。
赤玛怒气冲冲,哐的一声,推翻案几。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
毕娑离开公主府,找到缘觉,“王在哪里?”
缘觉答道:“王从王宫回来,去见提多法师了。”
提多法师是寺中维那,掌戒律。
毕娑急忙赶去刑堂,已近迟暮,刑堂位于地下,光线幽暗,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过道里,听起来有点瘆人。
他穿过夹道,快步走进思过室,刚要叩门,里面传出几声沉闷声响。
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昙摩罗伽在受罚。
毕娑站在原地,双手慢慢握拳。
……
十几年前,毕娑也是站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被囚禁的昙摩罗伽。
那时,朝政由张家把持,昙摩罗伽在寺中长大,张家人不许他出寺,也不许大臣去寺中见他,只允许老态龙钟的波罗留支教他佛法。
波罗留支总夸昙摩罗伽聪慧,毕娑很不服气,从小就很想见一见罗伽。
那年,寺中举行法会,他和几个世家子弟偷偷溜进刑堂。
瘦小的罗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袍,坐在牢室里看经书,几束天光落入刑堂,斑驳地笼在他脸上,映出他深邃的眉目,在繁花盛放、烈日炎炎的夏日里,有种幽冷的光华从他身上透出来。
那一瞬,毕娑和其他几个贵族子弟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扰到他们的王。
等他们看到昙摩罗伽在读的经书是梵文后,不得不心服口服,师尊并不是偏爱罗伽,罗伽确实是他最聪明的学生。
后来,毕娑成为侍奉佛子的近卫中的一员。
罗伽这些年承受了多少,他最清楚。
幼时,被拘禁的罗伽缺衣少食,不见天日,依然刻苦攻读。
目睹昙摩一族被屠戮,他仍然保持佛心,没有像赤玛那样变得阴郁易怒、蛮不讲理。
修习功法,忍受痛苦,以修罗手段来护佑众生,一个人默默领罚。
这些年,毕娑从没见罗伽笑过。
一次都没有。【妙】 【书】 【斋】 【妙书斋】
罗伽仿佛生来就明白他肩上的责任,他生而为王,自幼传出早慧之名,不仅要弘扬佛法,承担百姓的期望,还得肩负起王朝。
佛子修罗集于一身,他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坚定和清醒吗?
……
想起前几次昙摩罗伽功法失控后的反应,波罗留支临终前的嘱托再次浮上心头。
“不要让罗伽成为第二个赛桑耳将军……”
毕娑闭了闭眼睛,把担忧掩进心底最深处。
等了半晌,思过室里杖打的声音停了下来,一阵沉缓的说话声后,门从里面拉开,昙摩罗伽走了出来,宽大的袈裟遮住身形,脚步沉稳,面容平静。
毕娑收敛情绪,迎上前,先告罪,小声禀告赤玛公主的事。
“王,我已经劝过赤玛公主了,公主受人挑唆,一时出于义愤才会这么莽撞,请您宽恕她。”
昙摩罗伽看他一眼,道:“看着她。”
毕娑脸上微红,罗伽知道赤玛暴躁,提醒过他,要他看着公主府,要不是他私自把铜符送给赤玛公主,公主根本没机会出府。
“臣记住了,不会再让赤玛公主去为难张旭,其实公主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要赶走挑唆她的人,她就消停了。”
毕娑满脸自责,昙摩罗伽双眸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没再说什么。
……
这晚,昙摩罗伽直到天黑才回禅室。
巴米尔尽忠职守,一直不肯放瑶英回院子,眼看天色黑沉,她站起身,时不时掀起毡帘往外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长廊灯影幢幢,响起一串脚步声,昙摩罗伽在蓝衫白袍近卫的簇拥中缓缓朝禅室走来,身影挺拔,金纹袈裟上一抹柔和的晕光。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总算回来了。
巴米尔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踏进禅室。
“法师。”
一声轻柔的呼唤,瑶英迎上前。
昙摩罗伽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带笑的脸上。
瑶英嘴角抽了抽,他不会忘了她一直待在他的禅室里吧?
“法师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退出禅室。
巴米尔尴尬地挠挠脑袋:“公主……快半夜了,通向外院的门已经下钥了,您这时候回去,会惊动所有人。”
瑶英脚步一顿,想了想,问:“那寺里有没有空置的院落?”
反正天亮了她就可以回院子,随便找个地方等几个时辰就行了。
巴米尔摇了摇头。
两人正犯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拂开毡帘。
昙摩罗伽立在门前,碧眸望着瑶英,眉宇间一股深深的倦色。
“进来。”
他淡淡地道,不带一丝感情。
瑶英拔出去的腿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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