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的正院。
顾无忌看着跪在跟前的顾无忧,脸色十分难看,手里那盏好茶再喝不下去,薄唇紧抿,盯着顾无忧,没说话。
身边常山还在劝,“这地凉得很,您身体弱,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顾无忧抬眼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顾无忌,抿了抿唇,还是摇了摇头。
常山见此还要再劝,顾无忌却开口了,声音凛冽,隐藏着雷霆万钧,“你们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那小子要是因为这件事起不来,他就没资格娶你,我顾无忌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样的废物!”
到底是舍不得冲自己的女儿发这样的火。
他喝了一口茶,把心里的火气压了压,然后看着人继续说道,声音较起先前缓和了一些,“你和你三哥做得那些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临安,你不能去。”
说起这个,又皱了眉。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一人跑到临安像什么样子?”
他也不是真的那么死板。
自打从顾容口中知晓李钦远这几个月的作为,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满意的,私下也一直让人打探着,今天刚下朝的时候,常山就把这事和他说了,自然也包括蛮蛮做得那些事......
他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
可他的容忍绝不包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跑去临安。
且不说李钦远和他的赌约还未完成,就说德丰现在的状况,半死不活的样子,李钦远自己都分身乏术,蛮蛮一个人跑到那,每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顾无忧知道爹爹不可能同意。
就连刚才三哥听到那番话,也二话不说阻拦了她。
可她还是想试试。
让她待在京城,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管,她会急疯的。
其实——
她现在就已经很着急了,刚才从三哥那边出来,就小跑着来到了爹爹这,但她还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和爹爹说话,这个时候,她越不能着急,尤其不能哭。
要不然爹爹更加不可能答应她了。
“爹爹,”
顾无忧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我要去。”
顾无忌没想到自己好言好语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样的回答,他脸一沉,刚要说话,就听到顾无忧继续说道:“外祖母和我说,当年外祖父不同意把母亲嫁给您,您在王家跪了一晚上,是母亲后来陪着您,他们才同意的。”
见他神色微顿,似乎是在想那桩往事。
顾无忧也没起来,膝行着到了人的跟前,细白的小手抓着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仰头望着他,“爹爹,母亲喜欢您,所以她不顾自己柔弱的身体也要在雨中和您同跪。”
“我也喜欢他。”
“这样的时候,我想陪在他身边,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想陪着他。”
她嗓音温柔,语气却执拗果断。
常山早在父女俩说起旧事的时候就退了出去,此刻,这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女两人,顾无忌垂下眼帘看着顾无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的礼佛让少女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许多。
这张从前和成黛只有几分相似的面貌,如今竟好似能够重叠起来。
烛光摇晃。
他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一年的景象。
磅礴的大雨,他跪在王家门前,廊下的灯笼都被风雨吹灭了,他脸上全是雨水,脊背却跪得挺直,就在这时,有人撑着伞到了他的身边,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把手中的伞撑在他的头顶,轻叹一声后,手上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过他的脸颊。
看到她出现。
他又是高兴,又是焦急,握着她的手,让她走,生怕风雨坏了她的身体。
可她却只是满目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跪在那个风雨不停的夜里。
回忆渐渐消散。
眼前出现的是他们的女儿。
她也是那么固执,那么执拗,不哭不闹,却让他毫无办法。
顾无忌喉间一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抬起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哑着嗓音,问她,“你就非去不可?”
顾无忧毫不犹豫地点头。
顾无忌沉默地看了她良久,须臾之后,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你先回去吧。”
并没有给人一个答复。
顾无忧虽然心中焦急,但也知晓这个时候说得越多,反而越惹爹爹不快,她轻轻应了一声,又起身朝人敛衽一礼才离开。
等她走后。
顾无忌一个人静坐许久,才朝外喊道:“常山。”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常山走了进来,低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顾无忌淡声吩咐道:“明日你亲自护送小姐去别庄养病。”
常山一愣,抬头看着顾无忌,见他望着半开轩窗外头的兰花,半响才反应过来,低低应了一声“是”。
*
翌日。
定国公府一大早就开了门。
常山亲自领着一队精兵,护送“顾无忧”往东郊的别庄养病,一路上并未遮人耳目。
这病来得稀奇,至少定国公府的下人们都十分奇怪,为什么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五小姐今日突然就病了,还得送去别庄养病,可主人家的事,他们哪里敢多言,顶多是心下腹诽几句。
而此时的摘星楼。
那个本应该在马车里的顾无忧却好端端地坐在软榻上。
顾瑜和顾九非今天也没去上学,就在屋子里陪着她,相比顾九非的沉默,顾瑜的话就多了,她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顾无忧,又气又急,“你知道临安是个什么情况,就这样过去?要是路上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顾无忧柔声宽慰道:“我坐得是三哥准备的船,他吩咐徐管事亲自运送货物去临安,还派了不少护卫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你——”
顾瑜张口,又辩不过她,只能气呼呼地说道:“我就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不就一桩生意,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以后再做就是,再不然,你让人把东西运过去就是,干嘛非要走这一趟?”
顾无忧笑笑,却不说话。
她知道阿瑜他们不理解,她也知道自己过去做不了什么,可她想陪着他,无论他是好是坏,她都想陪在她身边。
顾瑜劝不住她,便去拉顾九非,“九弟,你来劝劝她。”
顾九非被推到了前面,他就站在顾无忧跟前,少年身形如竹,此时垂着眼帘看着顾无忧,却没有出口相劝,只是问她,“你非去不可?”见人点了头,便也只是一句,“那就去吧。”
“你——”
顾瑜在一旁瞪大眼睛,“我是让你劝他,你,你们......”
她看看顾无忧,又看看顾九非,气得起来又坐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摔了帘子出去。
顾无忧似乎也没想到顾九非会说这样的话,她在一怔之后,那双眼睛又慢慢沾了笑意,弯弯的跟挂了两个新月,她拉着顾九非坐在自己身边,发觉少年局促的身形,柔声笑道:“爹爹身体不好,这次估计又被我气到了,回头你记得多看着他一些。”
“昨儿夜里我听他喉咙有些哑,我让厨房准备了秋梨膏,回头他下朝回来,你记得让人送过去。”
“嗯。”
“祖母年纪也大了,她虽然明面不说,但私下也没少为我的事操持。”
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弱了一些,“我不孝,由得家里长辈为我的事头疼,没脸去见她,回头你帮我把那卷经书送过去。”
顾九非看她一眼,仍是没说什么。
十五好似也察觉出什么,最喜欢的坚果也不吃了,就一直窝在顾无忧的身旁,紧紧贴着她......顾无忧看它一眼,心下生怜,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它的头。
话却是和顾九非说的,“我这次没法带它走。”
“白露红霜去了别庄,其他丫鬟怕是降不住它,好在它还算听你的话。”顾无忧抬头看着顾九非说,“等我走后,就劳你多顾着一些。”
“知道。”
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
顾九非看着顾无忧,很想张口问一句,你就没有别的话再说?所有人你都想到了,为什么......心下念头刚刚浮起,他突然就被人抱住了,顾无忧温柔的手覆在他的后背,轻轻拍着。
“你要好好的。”
“平时读书也别太辛苦了,我听你身边的小厮说,你每天子时才睡。”
就像是干涸的泥坑里突然被人灌进了一汪清泉,顾九非刚才还紧紧抿着的唇终于松开了,他似乎还是有些拘束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不大习惯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哑着声音说,“你也要好好的,我们......在家等你。”
顾无忧红了眼眶,轻轻嗯了一声。
帘子被人打起,顾瑜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进来,看到姐弟俩,抿着唇,撇过头,不高兴的说,“三哥说了,要走了。”
“好。”
顾无忧点点头,站了起来。
走到顾瑜身边的时候,她也轻轻抱住了人,顾瑜身形一僵,没挣开,干巴巴的问道:“你干嘛?”
“阿瑜,别生我的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谁管你?”顾瑜张口就驳了过去,最后还是嘴硬心软地回抱住人,叹道:“到了那记得给我写信,有事就说,别瞒着。”
顾无忧笑着应道:“好。”
“李钦远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顾瑜还是很不高兴,但也没再说什么,拉着人的手,替人把帷帽戴好,“走吧,我送你出去。”
顾无忧点点头,没阻拦。
几人往外头走去,快走到府外的时候,顾无忧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她自知不孝,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祖母......可爹爹祖母身边总归还有人陪着,大将军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等睁开眼的时候,义无反顾往外走去。
......
正院。
顾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谢嬷嬷送进来的佛经,手里佛珠不断,声音平淡:“走了?”
“走了。”谢嬷嬷轻声答道:“七小姐和九少爷亲自送人上的船,回来后,九少爷便把这卷佛经送了过来,说五小姐没脸来见您,让您别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
顾老夫人语气平平,“我要为了这些事生气,早二十多年前就要被她老子气死了。”说完又摇摇头,把佛珠套到手腕上,朝人伸出手,“给我吧。”
谢嬷嬷连忙递了过去。
顾老夫人接过后,低头翻了几页,上头字迹娟秀又不似寻常女儿柔弱无依,叹一声,“这条路既是她选的,由着她去,日后好坏总归也只能由她尝了。”
又问,“阿迢呢?”
谢嬷嬷声音又低了一些,“昨儿夜里又咳了,今天派了大夫过去看了,服完药歇下了。”
顾老夫人拧了眉,声音带了些急切,“怎么不早些与我说?”见她面露难色也知晓是顾迢瞒着不肯说,她又叹了一声,手握着那卷佛经,半响才开口:“沈家那个孩子要回来了吧?”
谢嬷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抿着唇,轻声说:“几日前来了几个小厮,开了沈家的大门,洒扫洗尘,估摸着......没几日,就要到了。”
本以为她还有话要问,但等了许久却只是等到一声叹息。
*
十天后。
顾无忧一行人到了临安码头。
徐管事看着立在甲板上披着豆青色披风的少女,恭声道:“小姐,该下船了。”
“嗯。”顾无忧点头,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徐管事听她嗓音,担忧道:“您没事吧?”
顾无忧摇摇头,很轻的吐出两字,“没事。”怕人担心,不等人说,又道:“走吧。”转身的时候,她露出一张面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这十天的水路可把顾无忧折腾坏了。
她从前出行不是骑马就是坐马车,这船还是头一次坐,头一天就受不住了,吐了个昏天暗地,吓得徐管事当场就想把船往回赶,最后还是被她拦住了,这船才能如期抵达临安。
可船是到了。
她的身形较起十天前却瘦了一大截。
船上的伙食自然比不得家里,她又晕船,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本来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现在已经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倒是衬得那双杏儿眼越发水灵。
徐管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叹道:“要是让国公爷和三少爷瞧见,肯定该心疼了。”
顾无忧回头,柔声说,“你可别和他们说,省得他们担心。”
“您......”
徐管事张口想劝她,可想到这一路她的果断,又吞了回去,只能小心服侍人上了马车,转头又去吩咐其他人搬运货物。www.miaoshuzhai.net
等几刻钟后,一行人往德丰商号去。
顾无忧靠坐在马车,纤细的手掀起半截子车帘往外看,她以前不是待在琅琊就是在京城住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江南。
她有些新奇的看着外头,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少各个穿着单薄的春衣,沿街的那些高楼建筑虽不比京城气势磅礴,但胜在精美婉约,雕梁画柱美轮美奂,时不时还能听到画舫上的女子唱着江南小调。
这是一个全新的,她从未涉及的地方。
顾无忧有些紧张,在这里,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乐平郡主,没有人认识她,可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垂眸去看腰间的那只香囊,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很快。
她就要见到她的大将军了。
他一定会很惊讶吧?想到他很有可能出现的表情,顾无忧忍不住又弯了唇。
又过了几刻钟,马车停在德丰商号门口。
徐管事让她先待在马车里,自己先下了马。
他们这么一行人,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丛誉今天正好在总店,听到外头的动静就走了出来,看到这一群人还有站在马车旁的徐遂,愣了好一会才迎过来,惊问道:“徐兄怎么来了?”
他们先前在同一条船上待了月余,自然熟悉,又扫了一眼那些东西,他心下又惊又喜,激动道:“这,这是......”
徐遂朝人拱了拱手,喊了一声“丛兄”,而后笑道:“三少爷知晓李公子出事,让人把京城能搜到的织云锦都送过来了,这其中有不少是咱们家五小姐搜罗的。”
丛誉是李钦远的亲信,自然知晓他们东家和乐平郡主的事,此刻听闻这话,连忙朝人拱手,“徐兄一路辛苦,等你回去一定要替我们感谢三少爷和乐平郡主。”
“这,真的是太及时了。”
徐遂笑了笑,“三少爷那边,我自然会带到,至于郡主那......”他没把话说全,而是看了一眼马车。
丛誉一怔,显然是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往一旁的马车看,不等他说话就瞧见车帘被人掀起,一个姿容绝艳的美人就坐在里面,见他看过去便朝他点了点头。
“郡,郡主?”
他结结巴巴喊道,差点要给人跪了下来。
顾无忧见他这样,笑着拦了一把,声音温柔,“丛管事起来吧,这里只有顾小姐,没有乐平郡主。”
徐遂见他一脸迷惑,便压着嗓音补了一句,“郡主还在别庄养身体。”
丛誉一听这话就明白过来,连忙改口,“顾小姐。”
他们在这说话的时候,李钦远也正好带着徐雍往这边过来,他们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这十多天来,他们又是联系绣坊,又是联系其他商号,就算高价购买,也只是收进了百来匹。
临安这一带的人好像都打了商量似的,无论他们出多少价也不肯出。
绣坊的人手又不够。
再这样下去,恐怕就算到了日子也来不及交付。
徐雍见他脸色难看,便低声劝道:“您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周边城市问了,有多少咱们就先收多少,绣坊那边也还在加工,咱们赶一赶,还是能成的。”
李钦远点头,连日来的劳顿让他嗓音都有些哑了,“让底下的人辛苦这阵子,事成后,我有重赏。”
徐雍自然应是,又劝道:“您这阵子也辛苦了,今天店里没事,您还是先回去歇息下吧。”
“我有分寸。”
却是不肯歇息。
徐雍知他脾性也没再劝,余光瞥见总店门口的一行人,一愣,“徐遂怎么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李钦远掀了眼帘看过去,可率先入他眼睛的却不是徐遂,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一个身影,半截车帘挡住了她的面容,他坐在马上,以他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瞧不见那人长什么样。
可他就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边的人好似还没注意到他们的到来,李钦远手牵着缰绳,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辆马车,片刻后,他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小腿夹着马肚,策马朝那边奔去。
刚刚停滞的心跳突然加剧。
伴随着马蹄声,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顾无忧自然也听到了,她似乎感知到什么,手里握着的半截车帘又卷起一些,她看着不远处,有人正策马朝他奔来,来人泼墨般的长发用白玉冠半束,余下皆散在身后。
较起元宵分别,他看着成熟了许多,也内敛了许多。
这样望过去,顾无忧竟然能把他和后来的大将军重合在一起,可当他翻身下马,急着向她跑来的那刹那,她又恍神过来,还是不一样的。
她弯着眼眸,笑看着他。
等人气喘吁吁跑到马车边的时候,她抬手握着帕子替人擦拭掉额头上的汗,迎着他尚还存着怔忡的目光,笑道:“李钦远,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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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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