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刚穿好鞋子,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眼帘,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说谁来了?”
白露便笑,“是李七公子,奴也是刚才出去的时候听几个小丫鬟说的。”
顾无忧还是有些怔忡,喃喃道:“他怎么突然来寻三哥了?”按理说,大将军跟三哥私下也没什么来往呀,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虽然猜不透,但联想到刚回京时三哥对大将军的评价,她眼皮猛地一跳,生怕三哥不待见他或是欺辱他,顾无忧这会也待不住了,连忙拿了架子上的斗篷就往外头走:“走,我们去三哥那边。”
想了想,又说了一句,“你把外祖母送来的那盒君山银针拿上。”
“是。”
*
步入元月。
这天虽然还是有些峭寒,但旧日里的那些积雪是早就化了,今日又是个潋滟晴空,顾无忧也就披了个斗篷,那些手兜、暖炉是一应都没有拿......三哥住在外院,离她住得地方是有些距离的。
因着还在过年的缘故。
家里的人并不算多,有些下人回家探亲去了,至于家里的主子们也是......阿瑜和婶娘去了柳家,九非和傅夫人去了傅家,父亲和三叔这阵子因为围猎一事,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这一路走去,愣是没碰到几个人。
两刻钟后。
顾无忧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
眼前的院子便是三哥所居之处,他是个闲雅之人,居所名唤“栖竹居”,院子也随了名字,布置得十分雅致,从门口至院子延绵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旁栽了不少竹子,纵使如今尚在寒冬,那片郁郁青葱也是半点不消颜色。【妙】 【书】 【斋】 【妙书斋】
院子往里,顾无忧的右手边挖了一小片池塘。
里面养了各式各样的锦鲤,十分肥沃,上面还洒着几片去年夏日留下来的浮萍,边角已经泛黄了,却半点也瞧不出萧索之气,伴随着摇头摆尾的锦鲤,倒有着别样的感觉......池塘边还放着一把躺椅,一根鱼竿。
有时候三哥闲来无事,便会躺在那躺椅上,拿着鱼竿钓鱼。
钓起来也不吃,就是图个有趣。
池塘再靠过去一些的地方,有亭子和梅花,白面墙,青黑瓦,抽了新条的梅花往外延伸,看着就十分地有意境。
可院子往里的左手边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了,若右边是一方神仙地,那左边就有些太过农家了,早些时候三哥不知道打哪里看来的东西,回来之后就自己握了锄头翻土,现在那边种了不少菜,什么辣椒、青菜、土豆、番茄。
顾无忧有幸吃过一回,还是三哥亲自下得厨,菜是好菜,就是那手艺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若是以前得闲的时候过来,顾无忧肯定是要摆弄下鱼竿,再蹲在园圃面前看上一会,可她今天是来找人的,心里焦急得很,哪有这个闲情雅致关注这些?
刚要带着白露往里走,三哥的书童侍书就端着茶水过来了。
看到顾无忧,他也有些怔楞,但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便又笑着迎了过来,给人请安,“郡主来了。”
顾无忧点点头,看了眼屋子,没听见什么声响,“三哥呢?”
“在里面呢,今天李七公子来了,两人正在屋里说话。”侍书说完又问,“小的给您去通传一声?”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便是。”顾无忧说得十分坦然,看了眼侍书手里的托盘,又让白露把茶叶拿过来,放在上头,朝人伸手,“给我吧。”
在整个府里。
顾无忧打小跟顾容的关系是最好的,因此侍书也没说什么,笑着把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又主动上前替她掀了帘子。
帘子刚掀起,里头的声音就有些传出来了,是三哥的声音,正说着一些经商的话以及各地的物产,中间还夹杂着一道男声,时不时应上一声,又或是听到哪里不懂的时候,态度谦逊的问上一句。
果然是大将军。
可是——
大将军怎么会来和三哥讨问经商的事呢?难不成......
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那头的声音突然就顿住了,紧跟着是顾容夹杂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些宠溺,“怎么来了也不进来,傻乎乎地站在那,在想什么?”
然后又有一道视线看了过来。
顾无忧纵然没抬头,也能察觉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是温热的,带着笑意和纵容。
她脸颊有些红,也不知是因为被自家三哥当面说傻还被人听见,也可能是因为别的缘故,总之她不好意思抬头,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看你们说得热闹,怕打扰你们。”
说完。
她才踩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又把那盒外祖母送来的茶递给顾容,“外祖母送来的君山银针,我知道三哥喜欢,便给你拿了一盒过来。”
“哦?”
顾容有些好笑的接过,“咱们小五也知道疼人了?上回问你要个香囊,你还怎么都不肯。”
李钦远似有所察,不由问道:“什么香囊?”
顾容笑着同他说道:“我家小五回来那日在金台寺摘了不少梅花,我想着她是要做香囊便问她讨要,谁想到这小丫头硬是不肯,可把我伤心坏了。”他说完,又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顾无忧的脑袋,跟着笑道:“还算你有良心,三哥没白疼你一场。”
香囊的主人——
李钦远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顾无忧,修长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探到腰间那只荷包上。
心里又暖又软。
“......三哥。”
顾无忧听到这话,脸越发红了,尤其是瞧见李钦远含着笑意的目光,小脸烧得便更热了,生怕三哥再说什么东西闹得她红脸,她是当真习惯和李钦远相处了,这会也不问顾容,而是问李钦远:“你怎么来找三哥了?”
李钦远笑道:“我来问顾三哥一些事情。”
顾容看两人这一问一答,颇有些奇怪,这两人的对话倒像是十分熟悉,又或是在私下早就相处过好几回了,所以才能这样的坦然熟稔......可他也没有多想,把手里的那盒茶叶放到一旁,就替李钦远继续补充:“七郎打算行商,来问我一些经商的事,正好今日我得空便把人请过来了。”
他说完又笑着和李钦远说道:“正好你来得巧,昨日底下的人刚送来几条鱼,菜园子那些菜也十分可口,你既然来了,今天就留在我这用饭。”
“我来下厨。”
顾无忧原本还沉浸在大将军要行商的怔楞中,听到这话却皱了鼻子,一脸嫌弃地说道:“三哥,你还是别下厨了,省得回头还得找大夫。”
向来聪慧的顾容,这会却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气笑了,“你这丫头——”
还要再说,外头传来侍书的声音,“三少爷,徐管事来了。”
徐淞是他的心腹,平日替他管着京中事务,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有事要禀,顾容发了话,“让他去旁厅,我马上就过去。”等外头应了是,顾容也就没有多待,站了起来,同两人说道:“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去就回。”
李钦远起身送他。
顾容随手拿了一件青白大氅披在身上,要走的时候,余光瞥见身后两人,脚下步子突然一顿,身后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少年俊美、少女明艳,站在一道时的样子,竟给他一种两人是新婚夫妇的感觉。
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踢出去。
他犹豫着要不要喊小五先回去,还未开口,顾无忧却一脸天真的望着他,疑惑道:“三哥,你怎么了?”
顾容:“......没事。”
许是他想多了吧,再说七郎当初救过小五,两人相熟也正常,若他此时提起让小五离开的话,反倒是有些让人多想了......思及此,他也就没再说什么,提步往外走去。
等人走后。
顾无忧才转头,刚要和李钦远说话,便发觉少年正站在她身后,还垂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两人就一根手指的距离,她转头,披在肩上的头发都能打到他身上,他身上的那股子带着梅花清香的味道,她也能够闻得见......有几天没见了,突然这样的亲近,让她先前才平息的脸骤然又红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突然想经商了?”
男声和女声,同时在屋中响起,因为这一份默契,方才还有些尴尬的气氛倒是缓了许多。
李钦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带人入了座,又替她倒了一盏水,然后才开口,说得却不是回答顾无忧的话,而是几日前听来的一段话。
“贩夫走卒你也喜欢,下九流也无所谓?”
察觉顾无忧呆怔的双目,李钦远唇边笑意愈浓,尾音上扬,勾着人,“小丫头,你当真这样想?”
“你,你怎么知道?”顾无忧是真的呆住了,她没想到那日和赵承佑的话居然会被李钦远听到,不过这也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她脸红了一会,如实说道:“是。”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人,目光没有一丝闪躲,“我是这样想的。”
李钦远本来还想逗逗她,见她答应得如此轻快,自己反而先怔住了,半响,他才摇头失笑,手覆在她的脸上,带着怜爱,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眉眼,嗓音也是格外的温柔:“你知不知道女子婚嫁,以前娘家的荣耀便都不作数了,全看夫君如何。”
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女子选择高嫁。
顾无忧点点头,“知道。”
李钦远又问,“那你可知道,我若不承爵位,不参加科举,便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日后可能都没法参加京城名媛的那些茶话会,旁人提起你的时候,也都会觉得你怎么嫁了这样一个夫君。”
“很有可能,我们还会被人欺辱。”
顾无忧嘟着嘴,“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些宴会。”
看到李钦远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顾无忧抿了抿唇,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抬起那双杏儿眼,认认真真得同他说,“哥哥,我和你说过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着什么样的身份,能够带给我什么样的荣耀。”
“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李钦远。”
“就算你没法继承爵位,就算你不能入朝为官,就算日后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顾无忧眼眸弯弯的,冲人笑,“再说,你还有我呀。”
“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她可是乐平郡主,京中的小霸王,谁敢欺负她?
小姑娘声音温柔,说起话来的时候还有些细声细语,可传入李钦远的耳中,却仿佛有着千斤重,让他的心都有些沉甸甸的满足和开怀。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手上的力道越发轻柔,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温软。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她有自己的荣耀和骄傲,从来就不需要倚仗别人来获得什么。
她喜欢他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却让他心生澎湃和激动,忍不住倾过身去,在她的额头亲了一口,恍如对待稀世珍宝,珍重且温柔。
还在家里,也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会来。
顾无忧又紧张又羞怯,偏偏又舍不得躲,只能小脸红红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瓮声瓮气地说道:“还在家里呢。”
似乎只要不在家里,就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一般。
李钦远血气方刚,哪里抵得住小姑娘这样的软绵绵,若不是打小自制力就好,恐怕真要成了那浪荡子,欺负人了......生怕再这样下去,真要着火了。
他轻咳一声,松开手,退回到了椅子上。
又把桌上那盏已经凉了大半的茶一咕噜喝了个干净,而后才哑着嗓音同她说起经商的事,“我也不是突然想经商。”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我要入朝堂,除了荫封这条路,便是参加科考,但荫封的官职,都是一些闲散养人,混混日子的,我不喜欢。”
“若是科考——”
他微微停顿,倒也没有半点遮掩,而是实话实说,“虽说我这次的成绩不错,但我很清楚,这次是那篇策论的论点太过新颖,这才帮我拉了分,我私下找徐先生问过,我基础知识差了许多,文章又太过剑走偏锋,官场上的那些儒生并不一定会喜欢。”
“而且......”
考科举,入官场。
不是进翰林历练进内阁,就是像他舅舅一样,出去外放几年,积累了名声和经验再拜高官。
倒是有个简单的,便是到他父亲的军营,上战场,累功勋......只是,他如今还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和他父亲在一起。
未说这些。
而是继续同人说道经商一事:“我自幼便喜欢算术,早些顽劣的时候也跟着人跑过几次船,这几天我也跑了几个地方,问了顾三哥的意见。”
“我......”
纵然先前说得再满,但当真和顾无忧商量这些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犹豫的,看着顾无忧清亮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想试试。”
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的。
顾无忧却没有考虑那么多,听他说完就扬着脸笑道:“那就试试呀......”她一点都没有觉得经商有什么不好的,再说现在天家也在重商,甚至还开辟了海外通商的关口,鼓励大家经商。
不比以前商人地位低下,现在商人的地位已经高了很多。
再过几年,像他三哥这样的商人,即便没有官职,也会被许多世家敬为上宾,后来甚至还被天家单独封了爵位。
她相信李钦远。
她的大将军,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不过——
“经商要好多钱吧,你还有钱吗?”顾无忧拧着柳眉,“我还有好多,除了阿娘给我的嫁妆,我自己还有个小金库......”她从来没去算过这些,但应该有不少。
“你要是不够,先从我这边拿。”
“不然我回头让白露整理出来,拿给你。”
每多接触顾无忧一次,李钦远就会多认识她一些,纵然早就知晓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地方,但真的听到这番话,他心里还是熨热得很,仿佛有一口火山藏在心中,忍不住就想喷薄而出。
只要她肯信他。
那么不管前方有多难,他都会义无反顾,不再彷徨害怕。
“不用。”
他开口,嗓音有些哑,脸上的笑却十分灿烂,比先前还要灿烂,“我有钱。”
母亲去得时候给他留下了银钱,而且她的那些嫁妆铺子,这些年也一直在赚钱......眼见小姑娘还要再说,李钦远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目光柔和,嗓音也十分温和,像一汪潺潺流动的水,“我若是不够,再问你拿。”
顾无忧听到这话才点了头,又不放心得看他一眼,“那你一定要和我说,千万别一个人扛着。”
李钦远心软得不行,“好。”
顾容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说笑,他换好木屐,边走边挑眉问道:“在说什么呢,聊得那么那么高兴?”
李钦远笑笑,“没什么。”
说完,他又起身和人叉手一礼,“这几天,顾三哥教了我许多,我无以为报,三哥若不介意,今天的午饭便由我掌厨吧。”
“你会做饭?”
顾容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东西都在厨房,我带你过去。”话音刚落,原本乖乖坐着的顾无忧却主动道:“我带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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