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意朦胧意识到了什么,他膝盖一软,腿像两条下了锅的细面,若非背靠门框,险些狼狈跌坐在地。
仆役连扶带拖,将他搀回了那把梨花木椅上。
房间里昏暗压抑,死一般寂静。
从许秋意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雕花木窗里透进来的一束光,一些细小灰尘如哑蝶无声起舞,先是慢吞吞的,后来速度却越来越快,最后竟变成了浩瀚如汪洋般的血,铺天盖地冲刷过来,逼至眼前又幻出无数厉鬼冤魂,男女老幼皆伸出胀大惨白的手来要掏心,惊得他全身一哆嗦,手里的热茶泼了满身,却也不觉得烫了,只冷汗淋漓道:“爹,大嫂……大嫂还没回来吗?”
“我已经去求过张大人了,没用。”许老太爷干涩道,“现如今有萧王在,又扯出什么红鸦教,只怕事情不会到此为止。”
“那如何使得?”许秋意急道,“大哥已经走了,留下大嫂一个妇道人家——”
“你还要瞒什么!”许老太爷声音陡然拔高,狠狠将手边的紫砂壶砸向他,“都这种时候了,你仍不打算同我说实话吗!”
屋外下人被吓得一激灵,面面相觑,皆低头不敢多言。有年纪小的杂役,更是连托盘都端不稳,双臂哆哆嗦嗦,引得上头的茶具也哆哆嗦嗦,盖子与壶“叮叮咣咣”撞着,如恐惧时分的上下牙槽,磕得人心越发空空荡荡。
许秋意跪在地上,低声道:“爹,你先别气,身子要紧。”
许老太爷胸口剧烈起伏,身穿紫黑棉袄,活脱脱一只胖头蛤|蟆,他抖抖索索摸了三四回,才总算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吧,到底为何非要救那袁氏出来?”
许秋意咬牙承认:“那丫鬟,是我……是我同大嫂一起杀的。”
许老太爷听得如雷轰顶:“你杀的?不是你大哥糟蹋了人家吗?”
许秋意汗如雨下:“那天早上,我原想着去布行看看生意,后来却突然想起找大哥还有些事,就去了他的住处。结果前院空落落的,下人像是还没起床,我就又去了后院。”
结果就听后院柴房里正传来打骂声,从门缝里看去,袁氏正拿着一截木棍在教训下人,那丫头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看着已经快没命了。
许秋意继续道:“我当时吓了一跳,赶紧进去想拦着,大嫂却哭诉说那丫头不检点,勾引大哥做了不知羞耻的事,非得给她些颜色看看,说着说着,就又要去打。那丫头当时也醒了,拼命就想往外爬,还在呼喊救命,看着实在吓人。”
袁氏当时亦失了理智,看那妙龄少女衣不蔽体楚楚可怜,心头更是怒意横生,将这许多年间,许秋旺对她的冷落与忽视,全部加注在了这无辜丫鬟身上,嗓音尖锐道:“老四!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这贱人拖回来!”
许老太爷气的哆嗦:“她让你拖回来,你就拖回来,你是没有脑子吗?”
“我满心只想让她别叫唤了,谁知那张家丫头最后会被活活打死啊。”许秋意也是浑身发软,“后来见势不妙,我就赶紧溜走了,下午的时候又托朋友去城里买了瓶化尸水,想着处理得越干净越好,却没想到那骨头、骨头没化干净。”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不可闻。
这一连串的事情,听起来既血腥又荒诞,许老太爷眼前发黑,缓了好一阵子,方才道:“现在袁氏人在府衙,怕是出不来了,要是她想将你拖下水,你切记咬死不承认,就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杀人化尸的都是他们两口子,可记住了?”
“是,儿子记住了。”许秋意连连答应,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瘫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一团厚云遮住惨淡日头,天更黑了。
父子二人久久地坐着,谁都没有先说话。
许老太爷还在想着那恐怖歌谣。
血流成河的老四与母羊,那母羊,会是指袁氏吗?
……
云倚风站在院中:“王爷!”
吴所思迅速出现在二楼围栏,笑容满面道:“云门主可是又饿了?”
云倚风:“……”
云倚风道:“我有事要同王爷说。”
季燕然披着外袍出来,随手赏了老吴一个暴栗,将他打发去了后厨,又叫小二送来一壶红枣枸杞茶。云倚风坐在桌边,道:“怎么,王爷舍不得你那雪顶寒翠了?”
“这两天你一直犯冷犯困,多喝些热的吧。”季燕然将杯子递给他,“要说什么?”
云倚风没想到他会如此细心,反而稍微怔了怔,直到又被催促一次,方才回神道:“风雨门的弟子刚刚查清楚,那化尸水是六月初六下午,由许秋意的心腹,一个叫阿源的家丁去黑市买的,袁氏没有说谎。还有,这个阿源在许秋意此番回山庄后没多久,突然预支了月钱说要回老家,不料在路上突染疾病,死了。”
季燕然皱眉。
“对,你没听错。”云倚风捧着热茶,“他已经死了。”
根据袁氏在公堂上的招供,许秋意全程只参与了“化尸”这一件事,虽说也是泯灭良知触犯律法,但罪行轻微,再加上许家的地位,顶多就是罚没一笔银子,或是坐几天大牢,偿命与被流放的事远轮不到他,实在没理由因此杀人。
除非是为了隐藏更多的罪行。
三位兄长离奇毙命,城中恐怖童谣四起,许秋意当时一定是处于极端的恐惧下,他或许早已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设计除掉阿源——那是他的心腹,必然知道他不少秘密。
云倚风道:“若王爷再不行动,只怕那十八山庄里的知情人,就要被一个一个杀光了。”
“有道理。”季燕然放下茶盏,“走。”
“去哪儿?”云倚风问。
季燕然随手将外袍脱在一边,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裤子也是松松垮垮搭在腰间,站在柜子旁翻找衣物:“我们去十八……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云倚风坐在椅子上,单手举了个圆镜,正放在自己眼前看得仔细,随口答:“老吴送我的西洋玩意。”
季燕然顿了顿:“我猜老吴是想让你去外头看风景。”
“第一回用,没经验。”云倚风强行理直气壮,又道,“王爷身上的伤可真不少。”
“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季燕然被他逗乐,“看够了吗?若看够的话,我要穿衣服了。”
云倚风把小圆镜放下来,淡定回答:“勉勉强强。”
过了会,又问:“对了,你方才说我们要去哪?”
季燕然道:“十八山庄。”
“去查许秋意吗?”云倚风看着他换衣服,“还是借此机会,彻查整个许家?”
“若许秋意真犯下了累累恶行,那定然不止阿源一个人知情,就像你方才所言,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八成还会有更多人离奇丧命。”季燕然道,“即便他最后的结局当真是血流成河,那也要先将所有问题都交代清楚,这望星城里的百姓,该是时候看清真相了!”
当天下午,许老太爷还在佛堂里念经,突然就有下人惊慌失措来报,说张大人又带着兵马来了,黑压压一片正守在前院,怕是要出大事。
“只有张大人吗?”许老太爷站起来,“萧王,萧王呢?”
“王爷也来了。”下人战兢回道,“这回连身份都未遮掩,直接就明晃晃穿着蟒袍,骑在一匹银色的高头大马上,眼神冷得很,实在吓人。”
许老太爷听得浑身发软,好不容易才爬上轿子。他在望星城修桥铺路这么些年,为的就是同地方官员搞好关系,若是将来家中出了事,也好留有一线余地,可没想到真出事时,却又多了一个季燕然——那是大梁八十万兵马统帅,听说杀人不眨眼,落在他手里,还能有几日好活?
这么想了一路,到前厅时,已是出了一脊背冷汗,话都说不利索。张孤鹤也被他这惨白脸色吓了一跳,师爷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许老太爷,这是怎么了,快些来坐下。”
许老太爷往前一扑:“草民参、参见萧王殿下。”
“老太爷不必多礼,还是先坐着吧。”季燕然一摆手,又问,“许四掌柜人呢?”
“秋意一直待在住处,怕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应验,所以不敢出门。”许老太爷试探,“王爷是查出什么了吗?”
季燕然道:“查倒是没查出什么,不过袁氏供出了许四掌柜,按律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
“是啊。”师爷也在一旁道,“许老太爷不必太过惊慌,王爷就是顾念许四爷的安全,担心他到府衙后会被女杀手盯上,所以才亲自来了十八山庄。”
许老太爷连连称谢,又差人去叫许秋意。他原也没指望袁氏的口风能有多紧,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因此虽说惊慌,倒不至于全无方寸。没过一阵,许秋意便被匆匆带到,他一听袁氏已经供出了自己,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磕头认罪道:“是,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把张家丫头从门口拖了回来,让她被大嫂一棒子打死了。”
他承认得这般爽快,别人暂且不论,许老太爷却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早上是怎么商量的,怎么叮咛的,说好了要将一切全部推到老大头上,保他自己清白,可这糊涂儿子究竟是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
张孤鹤也听得一愣,先前袁氏只供出了化尸水是许秋意给的,却没说这杀人一事也有他的份,当下便重重一拍桌子:“你都做过些什么,还不如实招来!”www.miaoshuzhai.net
季燕然看了眼云倚风,什么叫拔出萝卜带出泥,照这架势,怕是整个许家都连在同一根蔓上。
许秋意跪在厅中,将自己帮袁氏杀人化尸之事一一招认,又道:“我当时只想着拖她回来,让大嫂再打几下出出气,事情也就过去了,却不想一转眼那丫头就咽了气,我实在害怕极了,回家后一直在想,若世上完全没这个人该多好,所以就派阿源去到城里,买了瓶化尸水回来。”
许老太爷身子一歪,软绵绵地昏了过去。
在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他想,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
因那“血流成河”的童谣凶手还没抓到,因此张孤鹤并未把许秋意押回府衙大牢,依然让他回到了住宅。
季燕然带来的驻军也分散至山庄各处,彻底取代了许家的护院。
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监视。
暮色低垂,云倚风双手潇洒抱拳:“告辞。”
“喂,你去哪?”季燕然叫住他。
“回客栈啊。”云倚风回答,“这十八山庄又诡异又血腥,比起缥缈峰赏雪阁来也差不了许多,我可不想睡。”
季燕然沉默了一下,问:“那我呢?”
“王爷鞠躬尽瘁,自然要带兵驻守。”云倚风掸掸衣袖,“先走了。”
“站住!”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本王出银子雇了你,哪里都不准去。”
云倚风甚是莫名其妙:“王爷是出银子雇了我,又不是买了我,风雨门给你情报与线索便是,你还管我晚上要睡在哪……哎哎,老吴!”
“老吴不在,去吃饭了。”季燕然拖着他往前走,“走,一起去个地方。”
云倚风脚下趔趄,只觉胳膊如被上了一道铁箍,挣不开还生疼,心里更加愤懑。王府暗卫远远看着,都觉得十分吃惊,王爷这是干啥呢,怎么跟土匪抢媳妇似的,蛮不讲理还一脸洋洋得意,没看云门主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怕是要挨打。
“嗨呀。”暗卫说,“快看,飞鸾剑都抽出来了。”
另一个暗卫赶紧提议:“那我们还是离远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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