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何罪之有?”阮端熙梗着脖子,就是不认罪。
即便是证据确凿,即便是人证物证俱全,且都摆在自己前面,即便是完全找不到反驳的余地,阮端熙也依旧不承认。他知道有些事承认和不承认是两回事,有时候黑白并没有那么界限分明,反而时常会颠倒。
“恩?”燕洵盯着阮端熙的眼睛看,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心虚,然而阮端熙半点心虚都没有。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或许有些事在阮端熙眼里已经不需要用真相去界定,而是完全变成了利益。
拥有利益就可以是真相,反之也可以是谎言。
小幼崽们看着阮端熙都有些疑惑,哪怕是他们心中清楚阮端熙和他们不一样,也知道世上的事并没有那么的黑白分明,他们依旧不懂为什么阮端熙可以这般否认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这种人最难对付,无论如何都不会认罪,若是打骂他,他还会觉得自己是屈打成招。”宝宝抱着胳膊,老气横秋道,“我在大理寺见过很多种这样的人,必要时必须得用刑,否则他们不可能认罪。”
“我去问问他。”蛋弟弟顿时来了精神,哒哒哒跑到前面,用眼神询问燕洵,见着燕洵点头,这才又跑到阮端熙前面,一手叉腰,大声道,“阮大人,你拒不认罪,不承认这些铁证,是觉得会有人救你吗?”
阮端熙低头看着个头矮小的蛋弟弟,讽刺道:“你是妖怪,并不是大秦百姓,有何资格前来置喙?”
尽管燕洵是鸿胪寺卿,朝廷命官,然而他的儿子是妖怪,个头还都这么小,以至于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他们不是寻常小孩,此时阮端熙这般说,便是认定蛋弟弟肯定心里有些不愤,毕竟这里是大秦,妖怪幼崽也就那么几只,而人却有很多很多。
蛋弟弟确实个头小,有时候在地上跑都不会被人发现,不过他动作快,力气也大,并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被踩死亦或是轻易打死。
便是此时听到阮端熙挑拨的话,蛋弟弟也没有生气,他仰着小脸骄傲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资格前来置喙?我哥的师傅是北大人,我哥经常去大理寺帮忙,立下汗马功劳,你说他有没有资格?没有我那些哥哥们,你觉得边城能这么安稳,大秦能租到妖国荒山吗?虽然我哥哥们因为身份,从来不去居功,也从来不要功劳,但是他们可以不要,你却不能认为他们没有,认为他们没有资格!”
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
蛋弟弟背着手,绕着阮端熙走来走去,慷慨激昂道:“人活着总要有追求,要么是为名要么为利。我的哥哥们不为名利,他们为民做事。你呢?你为名利,家中银钱万千,账本就在那里……你手中有好几条人命,尸骨、人证、物证都在那里。”
“阮大人,你追求的名追求的利,都将不复存在,你现在还在坚持什么呢?我阿爹进宫请了圣旨,就是为了给你治罪啊,你还不明白吗?”
说着说着,蛋弟弟忽然顿住。
大堂中的小幼崽们都微微仰着脸,矜持的站着。
捕快们都很认真地听着,他们跟燕洵跟幼崽们都不是很熟悉,平时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并不知道幼崽们做了那么多事,也不知道幼崽们还在边城做了那么多事。
他们都有种拨开雾沙,看到些许真相的错觉。
而事实上,真相一直摆在那里,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阮大人,你不用再等了,帮你的人不会出现。”蛋弟弟大声道,“除非你愿意透露些许消息……”
“你!”阮端熙伸手指着蛋弟弟,气得浑身颤抖。
这个小幼崽毫无礼数,说话间没有丝毫调理,且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说的那般直白,还没忘了炫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哥哥们。
蛋弟弟自己做过的事极少,可以说半点功劳都没有,但是他却能跳出来,把哥哥们平日里从来不说的那些事一件一件的挑出来,说给不明白的人听,说给心虚的人听。
阮端熙恶狠狠的盯着蛋弟弟,他觉得这些小幼崽都被燕洵给养傻了,既然立下这么多功劳,为何还不去谋求更多利益,反而过得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甚至有时候还不如以前。
他理解不了小幼崽们,同样,小幼崽们也理解不了他。
或许只有蛋弟弟能清楚一二,也或许蛋弟弟自己也不明白,他就是看着阮端熙不顺眼,觉得哥哥们委屈了,他没有别的本事,也就一张嘴还行,那便要跳出来,想哥哥们保护自己一样去保护哥哥们。
“你们都被燕洵刷了,明明本事那般大,为何不另投明主?”阮端熙忽然心中平静下来,他从蛋弟弟的话里听出来,这些小幼崽或许还有没摆出来的证据,但显然跟别人没关系,而他还有幼崽们不知道的筹码。
心中平静,阮端熙再看看站在燕洵身边的幼崽,看看一脸骄傲嚣张的蛋弟弟,开口挑拨。
“嘿嘿。”蛋弟弟捂着嘴笑,哒哒哒跑回去,站在燕洵脚边,反而不说话了。
小幼崽们都看向阮端熙,觉得他似乎有些傻。
最初这些幼崽因为都是妖怪,因为模样特别,被许多人惧怕、不喜,甚至是厌恶,然而当他们考取秀才功名,那些答卷贴出来,被诸多读书人看到,试图挑刺却完全找不出缺点的时候,这些小幼崽们就已经很以前不一样了。
还是有厌恶他们的人,然而接受他们的人变多了。
成了小秀才,还在边城立了大功。
还有那些堪称奇迹的格物,没有小幼崽们,就没有那么些神奇的格物。
认同幼崽们本事的不止阮端熙,动心思的人也有不少,甚至无孔不入。平日里幼崽们就是去商场铺子里吃个饭,都能遇上特地来交好、拉拢他们的人。
那些名利诱惑,甚至可以纵容幼崽们,让他们不需要再拘束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给予他们绝对的自由。
每日里都面对这么多诱惑,五花八门,能想到的都能遇到,便是想不到的也会遇到,哪怕是蛋弟弟也遇到过向他招手的人。
“你傻啊。”见着没人说话,蛋弟弟忍不住道,“你觉得这天底下谁能比得上我阿爹?”
阮端熙心中立刻出现许多为大人,甚至还有皇帝,太子殿下、皇子们,然而他再看看燕洵,忽然颓然下来。
这世上燕洵只有一个,比得过他的人一个都没有,便是天下九五至尊的皇帝也比不上。
燕洵没有那么多权势,也没有为所欲为,但是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而且他把幼崽们保护的太好了,哪怕是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面对这些本事极大的幼崽们,寻常人只会拼命的利用才是。
“因为感情。”燕洵淡淡道,“别人和他们都没有感情。”
哪怕是最初燕洵在鸿胪寺醒来的时候,他心中依旧想着上辈子的仇恨,看到妖怪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死不休,且要斩草除根。然而最初露头的蛇身幼崽眼睛里没有对人类的仇恨,这是那时候刚醒来的燕洵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所以他才会尝试着改变自己的态度,而不是去重复上辈子的杀戮,去重复上辈子的结局。
最初不相识,没有感情,燕洵的善意只有丁点儿大,他随时都会抽身离开。
随着跟小幼崽们熟悉起来,感情也愈发的深厚,到如今燕洵几乎忘了上辈子的自己,每日都欣喜的过着这辈子的日子。
“把阮端熙押下去,暂且退堂!”吴红松一拍惊堂木,板着脸道。
大堂上没了外人,大门也被捕快们关上,吴红松这才露出疲惫神色。
燕洵找了个板凳坐下,示意吴红松也坐下。
“坐了许久,累了,我站站就好。”吴红松压低声音问燕洵,“燕大人,此时当如何?”
人证物证俱全,几乎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为此燕洵甚至还专门进宫一趟,请了圣旨。
然而阮端熙就是不认罪,若是这样押入大牢,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有心人反转,救出去。当初赵飞腾不就是这样,还有阮三,当时也是一波三折。
便是请了圣旨,也不过是多一分把握而已,朝堂之事,便是皇帝也不能肆意妄为。
“还是要进宫一趟。”燕洵沉声道,“阮端熙不肯认罪不过是想着还会有人来救他,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认罪,或者交代一些事,那就有商量的余地。然而现在阮端熙显然不打算交代,也不打算认罪……”
“哎。”吴红松叹气,“便是阮端熙交代了,也不过是能捉到一些替罪羊罢了。”
大秦的官场是一张网,没有谁是完全的白色,也没有谁是完全的黑色,想要在这张网里存活,就必须得变成灰色。
哪怕是吴红松,京城父母官,皇帝心腹,手中也依旧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哪怕是置身事外的燕洵,当初不也用手段抹消黄庭。
“总得试试。”燕洵站起来整理身上的衣裳,一边说,“大秦官场并不一定非要吏治清明,不过总得给个约束,不能无法无天。这回阮端熙敢划分位置,价高者得,背后肯定有帮手,那些银钱虽然都被截了下来,但难保没有下次……”
“罢了,老夫也一起吧。”吴红松叹了口气道。
燕洵点点头,和吴红松从衙门后门出去,前往皇宫。
这回引路的不是张瑞,燕洵便低声问:“敢问张公公可有什么事?”
“燕大人,张公公说皇上略有些不适,亲自去膳房熬药,这才派奴婢来引两位大人。”小太监温声道。
“有劳。”燕洵顿时心中有数。
这是说皇帝心情不怎么好,只是张瑞又不方便出来,这才让小太监帮着带话。
御书房中。
皇帝叹了口气,问张瑞,“阮端熙好好的鸿胪寺卿不当,为何非要插手妖国荒山?”
“这……老奴不知。”张瑞赶忙跪下。
“哎……若是他稍微老实一些,朕倒也能帮帮他。阮端熙这个人,虽然本事不算大,却够听话,可惜了……”皇帝这般说着,脸色却有些犹豫,显然他不想放弃阮端熙。
朝中为官者,能人颇多,大秦各个地方治理的也都很好,如今边城暂且安稳,有很大一部分功劳是因为燕洵。
边城,甚至是京城,甚至是大秦,如今没有燕洵不行。然而如此一来,燕洵便上了风口浪尖,独树一帜,民间百姓甚至只知道燕洵不知道皇帝了。
这并不是燕洵刻意所为,而是因为朝中没有人能与燕洵平起平坐。
阮端熙虽然做的恶事多,但只要控制好,他就是不咬主人的疯狗。
皇帝想了许久,原本想着等妖国荒山处理好,便想法子提拔阮端熙,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本事,最好能跟燕洵对上,有来有往这才能达到平衡的效果,不至于让燕洵被浪头越推越高。
只是阮端熙没等到被提拔的机会,便动用关系,带着差役去了贾求孤府上闹事,又被燕洵抓了个正着,那些证据一一摆出来,便是皇帝也不好直接开口赦免阮端熙。
如今燕洵和吴红松进宫,皇帝知道这两个人为的什么,然而他身为明君,却也不能避而不见。
终于,燕洵和吴红松进来了。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两个人,问:“燕洵,阮端熙一定要死么?”
他这般问,几乎是直接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燕洵又何尝听不懂,只是他却不能顺着台阶往下,因为阮端熙必须得死。他不介意皇帝扶持谁来平衡他,只不过那个人不能是阮端熙。
“皇上,按照大秦律法,阮端熙要砍头一百多次。”燕洵沉声道。
皇帝顿时沉下脸,道:“难道朕还比不过大秦律法吗?大秦律法就是朕的!”
“皇上,请治阮端熙的罪!”燕洵寸步不让。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知道燕洵是聪明人,他的话燕洵不可能听懂,然而燕洵即便是听懂了,也还是选择弄死阮端熙,枉顾他的意愿。
他是皇帝,九五至尊,整个大秦他最大。
只是看着跪在下面的燕洵,皇帝却不能去护阮端熙的性命。
“燕洵,阮端熙虽然犯了错,但已经受到教训,你又何必如何咄咄逼人。”皇帝苦涩道,“如今朝臣何其多,地方官又何其多,可真正堪用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燕洵你算一个,阮端熙有才,懂得审时度势,也应当算一个。”
燕洵抿着嘴不说话。
阮端熙会钻营,且钻营的很好,他跟朝中许多大人都有联系,更是知道许多秘密,这些事皇帝未必不知道,只是皇帝想用阮端熙,那便用了,并不考虑其他。
“朕保证,以后阮端熙不会再犯错,如何?”皇帝颇有些低声下气。
旁边跪着的吴红松冒出满身的冷汗。
他本以为燕洵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完全没想到燕洵这般强硬,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竟然这般毫不留情。
这全天下的人都哄着皇帝,盼着皇帝能给恩宠,想方设法的揣摩圣意,也只有燕洵反其道而行之,他对皇帝依然恭敬,但做事的原则却不已皇帝为准。
吴红松身体有些抖,他虽然没抬头,却能想象得到皇帝定然满脸怒容,定然马上就会发作,他和燕洵都会被拖出去,说不定还会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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