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儿降生几个月之后，府里的少爷也呱呱坠地，当时张家富贵显赫，光是家生子都有近十个，张老爷有意在这些小家仆里面挑选一个去贴身伺候自家儿子，陪伴着他长大。
在张子轩五岁那年，张老爷把府上一些和张子轩年龄相仿的孩子叫了过来，让宝贝儿子自己挑选。
所有的家生子，顾名思义，他们的父母都一同在张家帮佣，自然都很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贴身伺候小少爷。毕竟能贴身伺候主子的，那是府上的一等仆人，能拿到的赏赐和月例银子都是其他仆人的好几倍，而且如果可以贴身照料小主子，有了这份一同长大的情分，日后说不准还能水涨船高，飞黄腾达。
墨儿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
可府上的家生子有差不多十个，和小少爷年龄相仿的，也有七八个，竞争那么激烈，墨儿的父母心里没底。
“不如算了，我看这小少爷……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真被选中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啊。”，墨儿的母亲有些担心，张子轩是独苗，他出生的时候还是难产，夫人拼了命九死一生才将他生下来，老爷把这个儿子宠得像什么似的，这个宝贝小少爷的贴身家仆，未必那么好做。
“妇道人家懂什么！只有跟着小少爷，讨得了他的欢心，以后墨儿才能有出息，说不定，少爷长大了之后还能赐他回复本姓，娶妻生子呐。”，墨儿的父亲对着墨儿说，“墨儿，记住了，你一定要讨得小少爷的欢心，让他选中你。”
墨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也只有五岁，也还是个孩子。
他曾经在府里见过几次小少爷，但却没能靠近他，那时的他年龄还太小，不适合伺候，但是离着远远看一眼，已经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小少爷，长得真是好看，像一个洋娃娃。
好想……好想一直陪着他。
墨儿握紧了小拳头，小小的他，第一次有了想要争取的东西。
张子轩对着这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并没有显露过多的兴致，他是被众星捧月的明月，哪怕这群孩子里面他一个也看不上都无所谓，父亲还能为他在府外再买人回来，墨儿紧张得后背都出了汗，一直悄悄地向菩萨祈祷，让少爷选中他。
也许是菩萨真的听见了他的祷告，张子轩环视一圈，然后发话了，“你，你，还有你，看着尚算顺眼。”
他指的是五岁的墨儿，七岁的兴儿，还有六岁的乐儿。
张老爷抚掌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然后对着几个小家仆说道，“你们三个，就每人为轩儿做一件事，谁能得到轩儿欢心的，就可以成为轩儿的贴身家仆。”
兴儿在这几个孩子里面年龄最大，他眼珠子一转，似乎胸有成竹，他拿出了一个稀罕的铁皮人偶，上了发条，人偶就能自己在地上行走，这个铁皮人是当时稀罕的西洋玩意，兴儿的父母为了帮助儿子讨少爷的欢心，特意花大功夫弄来，花了足足五个银元。对于兴儿的父母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毕竟，当时绸缎铺中学徒月钱才小洋二角，掌柜先生薪水最高，每月的薪水也不过八块银元；而普通的工作，一个月能拿到四块到六块银元就顶天了，刚满师的学徒每月只有一元。
张家比一般人家阔气，赏赐也多，但身为仆人的兴儿父母，花五个银元买一件玩具，那是下了血本想去讨好小少爷。
谁料到张子轩才瞧了一眼，就没有兴趣了。这也不奇怪，张子轩是府上唯一的少爷，他什么珍奇古怪的玩具没有，想拿一个铁皮人偶去讨好他，简直班门弄斧。
乐儿见兴儿败下阵来，他内心暗喜，他准备的是四件碟儿的精致点心。乐儿的爹娘是府上的厨子，最擅长做点心，四道点心分别是：云蜜文思豆腐，牡丹饼，红豆芋泥糕，龙井绿茶桂花糕。份量小小巧巧的，在精美的托盘上，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然而张子轩只是看了一眼，他浅尝了一口文思豆腐，就把勺子放下了。
“一般而已。”
少爷的口味的确刁，虽然才五岁，他已经尝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佳肴，甚至很多西洋美食他都吃过。想拿吃的去收买他，无疑也是行不通的。
最后轮到了年龄最小的墨儿，墨儿让少爷稍等，接着他便端出来一杯看似平平无奇的茶水。
张子轩好奇地看着他，别人拿出来的，不是精美的玩具就是精致的点心，这个小孩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只端出来一杯茶。
茶散发着清香，提鼻子一闻，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张子轩接过，他尝了一口，这茶跟他平常喝的茶水有一些区别，但不难入口，一杯茶下肚，整个人都舒畅了。
“你说道说道，这是什么茶？”，张老爷也很好奇。www.miaoshuzhai.net
“回老爷的话，此物名曰忍冬，也叫金银花，具有清热解毒、通经活络的作用。民间常用之泡茶喝，以清热解毒。小的见少爷近日有几声咳嗽，应该是热气上火，特地采集了这些，交与府上的府医过目，让熬成凉茶，少爷喝下不日便能好。”，小小的墨儿回答着张老爷的话，他的声线宏亮圆润，毫不怯场。张老爷本来觉得墨儿的年龄有点小，并不是十分中意他，如今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他才五岁，已经懂得观察主子的需求，并真心去关心着轩儿，另外两个大孩子根本没注意到少爷近日身体不舒服，反而是这个年龄最小的墨儿注意到了。
张子轩似乎也很满意，他对墨儿说，“就你了，以后你就跟着我。”
“是，少爷。墨儿一定尽心服侍少爷。”，墨儿大喜，弯身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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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子轩满十六岁那年，他决定要去军里。为了这件事，张老爷和儿子大吵了一场，在这个时代里面去从军简直就是和送命无异，但是张老爷并没有办法改变儿子的想法。
墨儿毫不犹豫就要跟着去。
“我们的少爷，可不太好伺候，好在当年他选了你。”，兴儿知道此事后，他幸灾乐祸地挪揄墨儿道，“要是少爷选了我，今天就得我跟着他去军里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是啊，好在他当年选的是我。”，墨儿并不在意，他淡然一笑。
必须是我跟着他去，因为……
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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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军营，墨儿感觉张子轩的神色凝重，突然他抓住了墨儿的肩膀，正色道，“墨儿，在前世，你为了保护我，被李安国枪杀了，这辈子，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命。”
“少爷，您说什么？”，他一头雾水。
“今晚，无论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可以进入那个李姓军爷的军帐，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就把你赶走，知道了吗？”
墨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其实并不是很怕死，他却怕张子轩把他赶走。少爷的话，不能不听。对张子轩唯命是从，这是写在他基因里的东西。
那一夜，他捂住耳朵，不忍听从军帐里面发出的惨叫和痛哭声，少爷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会发生，墨儿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数次，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军营，可是他不能，他一拳头一拳头地锤在墙上，很快，他的双手就血迹斑斑，但却完全感觉不到痛苦。
原来，和内心的痛苦比起来，□□上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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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里的日子虽然苦，但也熬过来了，春去秋来，墨儿和张子轩都满了二十岁，在这一年里，张子轩成功除掉了李安国，他的军旅生涯开始平步青云。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墨儿的母亲便催促他成婚。
“急什么，少爷逢年过节给墨儿的赏赐，可丰厚着呢，今年过年，少爷给他的红包就是一条小黄鱼，啧啧，我看让墨儿再多跟着少爷几年，多攒些钱，也很好啊。”，墨儿的父亲却不太急。
“可是……我想抱孙子嘛……”，墨儿的母亲还是不甘心，于是她问儿子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嘛？”
“快了，快了。”，墨儿随口敷衍。
转眼又过了十年。
墨儿三十岁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此时他的父母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儿子，你怎么还不成家呢？是不是钱没够啊？”
“嗯……是钱没够。”，墨儿随口敷衍。
“那什么时候才够啊？”
“快了，快了。”
墨儿的父母不甘心，只好亲自去求张子轩。
在同一天的下午，张子轩就把墨儿叫到了跟前。
“听你爹娘说，他们为你说了一门媳妇，可是钱不够……奇怪了墨儿，平时也不见你花什么钱，你这些年都没有积蓄的吗？你该不会是瞒着我染上了赌博或者吸□□那些恶习吧？“
“少爷，我没有！“，墨儿连忙摇头。
“呐，这里有五十根金条，还有我为你在城里买的一处宅子，这是地契……这些就足够你把那姑娘风风光光地娶进门了。”，张子轩没有注意到墨儿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从书架上拿过来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物什，把它递给了墨儿。
“这是你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你了，你从今天起可以回复你的本家姓氏，你自由了。”
“我不要。”，墨儿破天荒第一次对张子轩说不。
“是不是还不够？那姑娘到底向你要多少聘礼啊？”，张子轩明显是想错了方向，他稍微一皱眉，道，“钱不是问题，需要多少，你自己去账房取便是。总之不能够让女方看低了。”
我想要的是你，你能把你自己给我吗？墨儿心里苦涩。
“少爷，我并不想成婚，此事以后莫提了。”
“可你已经三十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没个后代，你爹娘背后不得怨死我呀。”，张子轩有些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说，“府上的佣人还有很多，你给指一个机灵的来替代你，不就结了？”
也许是“替代”这个词刺痛了他，墨儿一拳锤在桌案上，“我说了，此事以后莫提了。”
他的神情有一种陌生的凶神恶煞，张子轩何曾被下人这样顶撞过，他冲口而出便骂道，“放肆！不识抬举！”
“少爷！”，墨儿立马跪倒在地，张子轩见他这样，反而愣住了。
“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呢？”，张子轩啧了一声，无奈地说，“傻小子，我是为你好啊，要是兴儿跑来我跟前对我说他没钱娶媳妇，你看我会不会理他。”
墨儿内心狂喜，原来……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仆。
他待我和其他人不同……
这样就够了。
又过了十年，墨儿四十岁了。张子轩的大儿子张落桐也已经十七，长得和张子轩一般高了，墨儿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些年来，墨儿的爹娘不停地催促他成婚，他永远是那句：
“快了，快了。”
白发已经悄悄地爬上墨儿的头顶，相比起依旧年轻俊美的张子轩，很难相信他们其实是同龄人。
四十年后，墨儿年逾八旬，他一辈子没有成婚，无儿无女。
有些人，只需看一眼便误终身，但墨儿并不后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反复琢磨着当年少爷的那句话。
“在前世，你为了保护我，被李安国枪杀了，这辈子，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命。”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没能弄懂少爷的意思。但是他知道，他的命，也许注定了是要献给少爷的。
也许在某个时空，他为了他而死，而这次，他把一辈子的青春都献给了他。
殊途同归而已。
他对张子轩的感情，隐忍了一辈子。
子轩少爷……墨儿爱你，要是还有来世，我们还能相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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