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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迟到了嘴边的话于是只好咽回去,叶蝉转回头来又问他:“你用早膳了没,要不要传膳,我们和容姨娘一起用?”
“……”谢迟抬眼看了看她,心下揶揄说夫人你可真大度啊,又实在不愿带着伤还同时面对两个不太熟的女人,就说,“我背上疼,不便起来,还是各用各的吧。”
说话间,容萱进了屋。
她带了一只质朴的黑檀簪子,身上的一袭齐胸襦裙素白得如有仙气,只领缘、裙头处有些细碎的紫粉绣花。脚上的一双修鞋也是白底的,一点点淡粉的绣纹颜色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她一抬眼就看到广恩伯和正夫人都怔住了。
容萱心里暗喜,暗说这一身果然好看。叶蝉却恰好懵然问说:“这位……妹妹?好端端的,怎么穿一身孝啊。”
这话令容萱一愣,转而又窃笑起来。她心说这位正夫人拿的果真是炮灰配角的剧本,这不,已经找上茬了?
她便没回叶蝉的话,福了福身,望着广恩伯温柔道:“爷,您怎么样?”
“啊……没事。”谢迟趴在那儿,目光盯着枕头。
容萱上前了几步,目光看到他背上晾着的伤口时一声惊呼:“啊!怎么、怎么打得这么狠呢?”说着连声音都哽咽了,“老夫人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
“容氏!”谢迟忽地一喝,容萱双眸还含着泪,赶忙噤声。
他锁着眉睇了她两眼:“不许背地里指摘奶奶。”
容萱似有些不服,闷闷地应了声哦。
谢迟心下不禁有点嫌弃,觉得这容氏没规矩。
其实如果是叶蝉不懂规矩,他倒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听说了,一年多前宫里开始采选,家里为传香火就向宫里请了旨,给他赐婚,宫里答应了。可他们实在是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宗室,宫里事有多,估计一转眼就把这事忘了个底儿掉,直到前阵子给各府赐婚的旨意都定下来,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广恩伯需要赐婚。
所以,宫里就从落选的姑娘里扒拉出了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就是叶蝉。
而那时,在采选中走了个过场的叶蝉早就回了家,根本没和其他人一起在宫里学那大半年的规矩。
是以他心里觉得,这个叶蝉可能什么都不懂。没想到这阵子下来,她似乎还挺知礼的——虽然他没怎么和她相处吧,可他听说她每天一起床就先去爷爷奶奶那儿问安敬茶。
反倒是这从宫女里挑出来,按理说应该规矩齐全的容萱……穿着一身孝就来了,说话也不知道注意。
谢迟大早上的就在奶奶那儿挨了顿打骂,本来就烦得很,当下更没了应付容萱的心情。
他又睃了容萱两眼,就生硬道:“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哦。”容萱还是这么个反应,看着倒是单纯,却也有点愚钝的味道。
然后她福了福,便退了出去。
容萱前脚一走,在正院发生的这些事就在下人的交口相传中,很快传遍了广恩伯府。
把宗室上下都算起来,广恩伯是不起眼,可毕竟还是吃皇粮拿俸禄的人家,前前后后百余号下人还是有的。如此这般,自然人人都要为自己的前程打算,要去摸主子们的心事。
膳房那边,是从谢迟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刘双领嘴里听见的这事儿。
刘双领比广恩伯大一岁,今年十七。他其实原本是宫里头的宦官,进宫没两年就倒了霉,赶着过年生了场重病。宫里讲究多,过年生病不吉利,得脸的宫人还能传个太医瞧瞧,没什么身份的都是送出去看自己有没有命熬好。
宫外安置生病宫人的地方在长乐寺旁边,那会儿恰逢谢迟的父亲刚去世不久,他日日去寺里给父亲上香,就碰上了只剩一口气还要自己硬扛着出来买药的刘双领。他看不过眼,便求宫里把他赏给广恩伯府,按理来说依他的爵位,府里其实不能用宦官,但这么个病重的小宦官没人在意,管事的乐意给个顺水人情,便点头答应的。
打这之后,刘双领死心塌地地跟着谢迟。而且他还真机灵,把宫里那一套八面玲珑全带了过来。
当下他就边掂量着边跟掌勺的钱大厨说:“嘿,我原本觉着容姨娘长得更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准定是她更得脸。没想到啊,啧……”
钱大厨边颠勺边乐呵:“你也别把话说死,这不刚见第一面么?我听着啊,夫人有几分本事还不清楚,但那容姨娘真是会来事儿,日后哪边更得势,不好说。”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刘双领摇着头,“容姨娘是会来事儿,可这来事儿来不到点子上,就还不如不会来事儿。”
钱大厨哈哈一笑,正要再跟他辩,突然卡了声,转而扬音:“哟,青釉姑娘。”
刘双领回头一瞧,正院的青釉正走进来。
她们几个正院的大丫头今年都差不多是十六七的年纪,比夫人稍大几岁。其中这个青釉好像混得最好,前后走动的事都常见到她。她为人也确实讨喜,一张漂亮的鹅蛋脸瞧着端庄,但见了人就笑吟吟的:“呀,刘爷也在啊?”
刘双领坐在那儿没动,但笑着作了作揖:“你可真客气。”
青釉一哂,把事先准备好的碎银放到了钱大厨的灶台上,又额外从荷包里摸了块出来塞给刘双领,然后跟钱大厨说:“爵爷在正院养伤呢,大夫说得吃两天清淡的。您看着备吧,夫人跟着一块儿吃。”
钱大厨应了声“好嘞”,又说:“哎,前两天夫人说爱吃的那道汤是什么汤来着?”
青釉低头一想就想了起来:“白萝卜豆腐肉圆汤。”
“行,今儿还上这个。姑娘放心回去吧!”钱大厨笑着说完,就转身吆喝底下人去备食材。青釉朝他二人欠欠身就走了,刘双领站起来也道:“我也回去了,爷跟前还得我盯着。”
钱大厨转回头来,抄起灶上那块碎银要塞给他,跟他说让他去喝茶。刘双领往回一推就走了:“得了吧,你猜人家为什么单给我一块儿?这是就怕你拿不着啊!”
正院办事真周全。
刘双领一早上脑子都在琢磨这个,觉得这位刚十三岁的正夫人不简单,但午膳一端上来,他又险些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夫人一看到那钵白萝卜豆腐肉圆汤,两眼一下就毫不遮掩地亮了,瞧着跟饿狼见到小肥羊似的。
榻桌不大,只放的下三四道菜,这道汤和其他菜肴一起放在了床边单支的桌子上。于是就见夫人兴奋地搓了搓手:“先给我盛碗汤!”说罢还扭头问爵爷,“爷,你吃不吃?这道汤做得可好了!”
谢迟刚忍着疼翻身坐起来,一听到这话差点笑岔气。他扭头看看那道汤,说:“不了,我还是先吃饭吧。”
叶蝉也不在意,从青釉手里接过汤碗,舀起个肉圆低头就咬。
她特别喜欢这道汤,就是因为钱大厨这肉圆做得特别好吃。它不是汤里常见的那种嫩滑弹压的肉圆口感,吃起来特别软糯,肉香味也温温和和的,依稀有些米粉的香气,而且一点儿都不腻口。
叶蝉细细品着,三口吃掉了一个。觉得没吃够,又舀起第二个。
方才的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因为不知道怎么跟谢迟相处而过得很紧张,不仅很紧张还一直在没话找话,生怕冷场。
可当下,她一吃到好吃的就忘我了起来,满脑子都只有肉圆的美味,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这弄得谢迟突然不太适应,下意识地看向她。
然后她这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模样让他觉得,这个肉圆似乎真的很好吃嘛!
他于是放下了筷子里夹着的那块炒鸡蛋,跟刘双领说:“给我也盛碗汤,多盛两个丸子。”
叶蝉蓦地一抬头:“咦?”
刘双领手脚麻利,谢迟低头吃了口菜的工夫,汤就奉了过来。他伸手接过,一抬眼看见叶蝉衔着笑正看自己,端碗的手滞了滞:“分你个丸子……?”
“好呀。”叶蝉倒不客气,直接一伸汤匙舀了一个过来。谢迟心下好笑,兀自用汤匙将个丸子一分为二,吃了半个又打量她:“我看你一上午嘴都没停。吃完脆皮炸鲜奶吃的早膳,然后又吃了奶糕、果脯、杏仁豆腐,现在午膳还用得这么香,你一直这么能吃吗?”
他想如果她平常都这么能吃,那她真是他见过的最能吃的姑娘了。
好在叶蝉摇头:“哪儿啊。”谢迟刚一松气,她的话又说了下去,“奶糕、果脯、杏仁豆腐,那都是不顶饱的东西,吃来玩的罢了,午膳当然还是要好好用的。”
“……”谢迟眉头挑起,盯着碗里的肉圆好生绷了片刻,扑哧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叶蝉不解地瞪他。
“哈哈哈哈哈!”谢迟边笑边窘迫地接过刘双领递来的帕子擦嘴,抬眼见她面色羞红,忙尽力忍住笑摆手,“没事没事,你吃你的,怎么高兴怎么来。”
说罢还扭脸吩咐刘双领:“交待膳房一声,把正院的点心备足,别让夫人亏嘴。”
“你烦不烦人啊!”
——嫁进广恩伯府的半个月以来,叶蝉从广恩伯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这天又是这样,她早起去向奶奶问了安,然后折去前院书房问广恩伯谢迟要不要一道用早膳,正读书的谢迟紧锁着眉头抬起头就说:“你烦不烦人啊!”
老实说,叶蝉有点生气。不过她没让自己多跟他置气,回到自己住的正院便吩咐侍女青釉说:“你去胡同口儿帮我买碟脆皮炸鲜奶来,快去快回,不然就软了!”
叶蝉在嫁进来的第三天,就发现胡同口儿的张记炸鲜奶做得特别好!焦黄的外皮香喷喷的还很脆,一口咬下去,里面浓稠的甜牛乳便会带着鲜香溢得满口都是。一份才三文钱,有五个,吃完之后连心里都香香甜甜的,什么事都不是事!
青釉已然清楚这为新过门儿的夫人就好吃,拿了钱立刻便去了。半盏茶的工夫后她折回来,装在油纸袋子里的炸鲜奶还是脆的热的。
但叶蝉刚吃了一个,就被人打断了这番享受。
老夫人——也就是谢迟的奶奶谢周氏身边的仆妇来禀说,老夫人请她过去说说话。
叶蝉只得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擦干净嘴上的糖霜又重新上了唇脂,带着青釉一道往老爵爷和老夫人的住处去。这是进府以来老夫人头一次主动喊她过去说话,她路上自有点好奇是有什么事。
眼瞅着离二老的院子还有几丈远,里头一声声克制的惨叫倒先传了进来。
叶蝉吓了一跳,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迈进院门又绕过了石屏。定睛一瞧,跪在堂屋里的竟然是谢迟本尊,动手抡拐杖打人的呢,是老夫人本尊。m.miaoshuzhai.net
叶蝉哪儿见过这阵仗?心惊之下还没进堂屋就跪了:“奶奶……”
老夫人听音手上顿住,回头瞧了瞧:“阿蝉来了?”她抹了把汗,和善地向叶蝉招手,“你进来。”
叶蝉被青釉搀扶着站起身走进屋去,这才注意到八仙桌边还坐着个人,正一口一口地嘬着长长的黄铜烟斗。
她福了福:“爷爷。”
老爵爷乐呵呵的:“嗯,好。”
老夫人这时伸过手,一把拽过她,拉到了谢迟跟前:“你瞧清楚,这是我孙媳,你妻子;宫里头下旨封的伯夫人,咱们广恩伯府明媒正娶进来的姑娘!”
谢迟一额头的冷汗,抬头瞪了叶蝉一眼,切齿驳说:“我也没说她不是啊!”
老夫人怒斥:“那你是怎么待她的!进府半个月了,你连顿饭都没和她一道用过,有你这么当丈夫的吗!”
——说到这儿,叶蝉才大致明白了老夫人是为什么动的怒。
她想劝老夫人,可看老夫人火气太大,不敢贸然开口,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老爵爷。
老爵爷很快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啵地喷了口烟圈儿,还是乐呵呵的:“就是,揍他。”
叶蝉:“……”
老夫人的拐杖一下下砸着地:“我知道你想为家里争口气,也知道你对长辈们背着你向宫里请旨赐婚、让你早早地就娶妻纳妾不满意,可这不是因为你爹娘都早逝,你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咱这一脉就你这一根独苗了吗?”
谢迟愤恨地盯着地面不说话。
“再说,你再有千万般的不满,你对她甩什么脸色?”老夫人又用拐杖砸了地面两下,“你日日秉烛夜读是不容易,可她大老远从苏州嫁过来就容易吗?她在洛安一个亲人都没有,你这当丈夫的还平白给她脸色看,你让她怎么过日子?她可才十三岁!”
——奶奶别生气,其实我过得挺开心的。
叶蝉心里划过这么一句话,赶紧忍住了没继续想,这话听着可太没心没肺了。
谢迟也依旧没说话,好在老夫人也并没打算逼着他说。她已年过六旬,眼下打也打了,该说的理儿也都说了,觉得有些疲乏就一摆手:“扶他回房养伤去。”
说罢一想,倒又意有所指地喝了句:“去哪儿养你自己拿主意!”
谢迟当然明白奶奶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后背都在疼,被身边的小厮搀扶着出了院门,乜了眼叶蝉,不得不吩咐说:“我去正院!”
叶蝉看他这份怨愤,倒觉得他不去自己那里才好,但当下心下再叫苦也不能这么说,只好和小厮一起扶着他往那边去,又叫青釉去请郎中来给他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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