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雾若有似无荡进轿中，像是要牵住轩辕岚的手。轿外的雾却浓得化不开，隐约只能看见红色的纸灯刺来的蒙蒙火光。
万籁俱寂，瞧不见任何人。
“姑娘，这是亡灵之森，无论你听见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万万不可信！”黑羽说。“雾更浓了，死鬼鸮怎么这么慢！”
此时此刻，身披白袍戴着白狐面的小小身影正在大雾中疾步穿行着，虽有雾，但对胡杨林的地形小糖驾轻就熟，时而听到耳畔金铃声响，循声追过去果然是一顶喜轿，掀开轿帘总是一模一样的红衫黑狐面，“岚姑娘，是你吗？”小糖低声唤道，见对方沉默不语，他只好踮起脚尖去打开那狐面看，每次掀开心底都是悚然一惊，每张黑狐面之下，赫然是一张张被火烧焦的脸。
这林子仿佛一个走不出去的噩梦。
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小糖心急如焚，索性跺脚点地，跃身而起化身成一只鬼鸮，雾太大，他振翅低低地飞着，目光锐利地寻觅着喜轿的红纸火光……
“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听见我哥哥的声音？！”放下轿帘，轩辕岚此刻惊骇不已，声音直打颤。
“姑娘，我什么都没听见，不是我黑羽白露存心吓你，亡灵之森连接的可是魑魅无常，凶险无比。你千万要定神啊！”黑羽瓮声瓮气地说道。
“岚儿。”
那声音却再度低低响起，仿佛与自己只有一帘之隔，听起来与轩辕朔的声音一模一样。
轩辕岚紧闭双眼，克制自己沉默着。
“岚儿，我赶回来看你嫁人了。”
听闻这句，轩辕岚胸中剧痛，再也坐不住了。“哥哥！哥哥是你吗？”她起身迈步，就要出轿去看。
黑羽从锦囊中猛然蹦出，挡在轩辕岚身前。“冷静！这是诱你出去的……万万不可……”
轩辕岚伸手一把抓住了眼前的明珠，往锦囊里囫囵一塞，黑羽的后半句在锦囊里闷闷地发出来“……不可大意啊……”
“就算是为诱我出来！那也是我哥哥！”轩辕岚把锦囊系在腰间，没有半分犹豫地就抬脚走出了轿子。“我必须得看看，是谁假扮了我哥，究竟要做什么！”
“完蛋！”黑羽被困在锦囊中撞来撞去，气急败坏地说。“死鬼鸮要骂死我。”
轩辕岚顺手提起喜轿前浮游着的一盏红纸灯，照亮着眼前的路，向前走去。
步入树林，耳畔便盘旋着一阵阵的低泣，似远若近。轩辕岚提起灯笼四下照去，无人，周围只有枝桠宛若挣扎着的焦枯的树干，她走到一棵枯树旁，手抚了抚毫无生机的树干，面具下她眉间一动。“这是……树在哭？”
“嗯，仙萝也是生灵，一场大火这些树也都枉死了，所以这林子比寻常的亡灵之森更邪气。”黑羽在锦囊中叹了口气，“可惜啊，这些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了呢。”顿了顿，黑羽又不禁感慨道，“姑娘，你的灵感力可真是我见过的凡人里最好的。五虫和仙萝的声音你竟然都听得见。”
“我哥哥恐怕比我还要好些。”轩辕岚小心翼翼地手抚着树，提着灯继续向前。“他使的是一把诡器弓，不需羽箭，就能百步穿杨。”
“呦赫！那可不得了啊，灵焰诡器可不是凡人能驾驭得了的，我黑羽活了这么久，也只见过一个人能使得动。”
“什么是灵焰诡器？”轩辕岚问道。之前她只道哥哥的弓比寻常诡器更神奇，并不明白由来。
“一般寻常妖身上的，你能感知到的灵力，多是微光吧？而灵焰这种大火，是无常界极高的能量表现，拿咱们五虫来说，死鬼鸮就是修成的灵焰羽虫，而诡器中通常能有灵焰预兆的，都是上古神器，可无中生有，威力自不用多说。”妙书斋
“黑羽也是灵焰羽虫吗？”轩辕岚问道。
“……”黑羽忽然不作声了，它在锦囊里滚来滚去，似乎很痛苦。半晌，才忿忿不平地回答道，“……老子就是活得没他长，不然灵焰肯定比他大！”
话说着，锦囊在腰间一顿，是轩辕岚猛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吗？”黑羽在锦囊里闷声道，“我在袋子里，啥都看不见啊！”
大雾迷人眼也迷人心。轩辕岚提着灯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火光渐渐映出雾中一个高大背影，肩宽俊拔，戎甲披身，头发被高高束起，别着一支碧玉通透的流风钗。
“哥……”再见到这个身影，就算心知不是真的，却也情难自禁，她不由自主地欲轻声呼唤眼前人，却又迟疑着不忍吵醒了这个梦。这时，一只小手适时牵住了她的手。
白狐面具被小糖反戴在后脑勺上，他眉心凝着，一手牵住她，另一手食指放在唇边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他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肃穆的威慑，轩辕岚只得死死咬住了嘴唇。见前面那形似轩辕朔的人，大步径直走向了一顶喜轿，他在轿前站定，低声唤道，“岚儿。”
他只是在轿前喊出轩辕岚的名字，停顿片刻，便继续向前走了。轩辕岚与小糖跟着他，见他逢轿必停，却只是呼唤名字，并无其他动作，那一声声熟悉而低沉的呼唤，轩辕岚如坠梦中，泣不成声。
又走到一顶喜轿前，那声名字还没唤出，轿帘陡然一掀，里面闪电一般锋利刺出一把宝剑，剑光向着轩辕朔的颈间一闪，他的头顷刻就如同一朵脆弱的花蕾被折断了。
“哥哥！！！！！！！”轩辕岚凄厉地叫了一声，甩开小糖的手不管不顾地就冲了上去。
她扑上前去扶住倒下的轩辕朔，感觉一颗心被狠狠得揉碎了。手中却是一坠，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只抱着一副空空的玄甲，穿着它的人却不见了。轩辕岚茫茫然放下玄甲，回神猛地掀开轿帘，却只瞟了一眼轿中，就倒吸一口冷气，她不禁足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沈璧哥哥？……怎么会，怎么会……”她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喃喃自语着。
“冷静，你看到的不是真的！”小糖一伸手，果断地把她脸上的描金黑狐面掀了下来，见轩辕岚满眼泪水，慌乱得如同一只无助的小兽。“你再好好看看！”小糖晃了晃她的肩，大声道。轩辕岚失魂落魄，惶惶望去，惊见刚才堆在地上的玄甲，如同有了生命般地正蠕动着，缓缓竟然站起身来，待那玄甲重新立起，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完好无损的轩辕朔。
那个轩辕朔站起，继续提步寻找喜轿。不远处就有一顶。他刚在面前站定，利刃出鞘，那“人”又被削去头颅，软软地倒下了。
轩辕岚跟上前抖着手再掀起轿帘，这回轿里面坐着的，竟是手持宝剑的穆青君。
下一顶令轩辕朔倒下的轿里，持剑坐着的是一身华服，面若玉冠的沈珏。
“这……这到底是什么？”轩辕岚惊骇不已。
“这亡灵之森中的怨气非同寻常，会催出每个人最害怕的东西。”小糖凝眉说道。
“可你也看见了对不对？！”轩辕岚泪如雨下，痛苦地说，“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只是我最害怕的东西，为什么你也会看得见？”
“我什么都看不见！！！”黑羽在锦囊里嚷道，“发生了什么？”
“废物！”小糖咬牙切齿，“你怎么不看住她让她老实在轿里呆着？”
如果有眼睛，黑羽肯定要翻一万个白眼，换你是颗明珠，你给我看住一个人试试。
“你相信我！！每个人都有被困住的时刻，这时候看到的是最不可靠的。”小糖用力攥住轩辕岚的手，笃定地说道，他的声音虽孩子气，却奇妙得有一种令人安定的沉着力量。“时候不多了，我们得快走，真被困在这噩梦里就糟了。”小糖环顾四周，问，“你记得来时的轿子在哪儿？”
寻到轩辕岚来时乘坐的喜轿，安抚她坐定。小糖静立于轿前，双手对着红纸灯笼轻轻一托，轩辕岚觉得轿輦被什么轻轻抬了起来，金铃摇摇响起，喜轿缓缓地上下颠簸着向前了。
“喂～你不上来一起走吗？”轩辕岚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提着轿帘惶然地问。
“放心，我跟着你。”小糖微微一笑，拔脚一跃腾空化作鬼鸮。一边羽翼轻轻一扇，喜轿仿佛被什么推着，速度登时快了起来，金铃越响越疾，赶到湖边落轿之时，唱魂夜鸮刚刚好抬起了一边眼皮。
跳下喜轿，轩辕岚见晏千钧还倒在秘湖边昏睡着，在他的身畔，斗篷白狐面双手拢于袖中，静静站着望着大雾中的湖水出神。
其它亡灵都不见了踪影。
“时间真是刚刚好啊～”斗篷白狐面伸出他的诡异双手击掌，他一手枯槁，并发不出声音。
他转过头来盯着轩辕岚，片刻，惋惜地叹了口气。”唉～只是好可惜，你没留在这树林里陪我作伴。”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哥的事情？！”轩辕岚凄声道。
“不是说了嘛～我是谁不重要。”斗篷白狐面淡淡说道，“我只是这世间枉死的平平无奇的一尾生灵罢了……只是你，逃出来的人，失了最重要的人，心中真的没有仇恨吗？”
怎么会没有仇恨，怎么可能没有仇恨？一闭上眼，原本身边亲近的人，每个手中都好像沾着轩辕朔的鲜血，哥哥做错了什么呢？他一心只想温柔守护的这个世界，却化成利刃，毫不留情地夺去了他年轻的性命。
眼见哥哥被重复割颅的幻象，她被教养束缚住的怨恨，恶狠狠地挣脱了悲伤。轩辕岚不说话，双眼只是瞪着斗篷白狐面，只恨手中没有一把刀。
“哎呦，这人有了杀气，果然就不一样了。”他赞叹道，“偷生人啊，若爱的人没了，爱还在，难活啊；可若是有恨，人却是可以咬牙撑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轩辕岚神色微动，沉默无言。
斗篷白狐面微笑着，低头望向了小糖。“而你呢？鬼鸮，你正经有记忆大概就从胡杨林开始吧，你当真要为了这个凡人，忍下火烧胡杨林的灭族之仇吗？你又将如何从你的噩梦里醒来呢？”
晏千钧在他足边沉沉昏睡着。有时候一无所知，也是种福气。
小糖只是站着，望着眼前人，似乎不为所动。
“好吧！就算你甘愿一辈子在噩梦里徘徊，它们呢？”斗篷白狐面把枯稿的手向前遥遥一招，从远方幽暗的亡灵之森中，许多声痛哭与尖叫窜了出来，那些叫声越来越近，虽是无形，却似乎团在了他的枯柴般的掌心里，久久不息。
“人常道死如灯灭，但火光余烬，就算是喝下十碗孟婆熬的汤，也是大风一吹，可能会回来的。它们死得如此冤枉，下一次故地重游时，怨念还会生出来，鬼鸮，你以为你在轿子里看到的不过是噩梦，于它们来说，却是火燎的真实。永生的人儿啊，你要背负着这些恨活下去吗？”
“你别再说了！”小糖恸道。“你这人奇奇怪怪，专戳人痛处，很好玩吗？”
““哪里，我只是来帮左右为难的人解脱罢了。”斗篷白狐面说。只见他把手中无形的存在轻轻一抛。尖叫声向空中窜去，尖利地划出一把锋锐长刀，被他一伸手就握住了。“你瞧，它们是有多么恨啊……你既然无法对纵火之人动手，那就用其他人来安抚这些怨灵吧。刚好这小姑娘的杀气，也需要一把兵器。”他话锋一转，对轩辕岚说道，“你不去探探，又如何知道眼睛看见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轩辕岚冷笑一声道，“我们才不会被你三言两语一激，就跑去无故杀人。”
斗篷白狐面凝视着手中的利刃，慢条斯理道，“人与人本就喜欢自相残杀，有时你不需要成为缘故，你只要成为那把刀就好了。”
轩辕岚与小糖对视了一眼。
“不过这刀，还差点火候。”斗篷白狐面摇摇头，左瞧右看，沉思了片刻道。“有了！”
说着，他忽然俯身伸出那只枯稿的手，在小糖身后一探，竟然凭空摘下一片灵焰之羽。小糖神色一凛。斗篷白狐面已以迅雷之势把那片羽毛沿着刀锋抹去，羽毛如薄刃般与刀锋淬砺出夺目锋芒，瞬间烧为余烬消失了，而那把原本看起来寻常的长刀，腾地在刀刃间滚起了蓝紫色的灵焰，熊熊不熄。
“哎呀，这雪羽鬼鸮隐藏着的恨意果然不一般啊！”
“你……”小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斗篷白狐面却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他，手指揉了揉下巴，笑眯眯地说道，“今天你运气好，接到了新娘，是不是该送个信物定情呢？”
“……”
这次他换了人类之手，在小糖腕间一探，妙手空空，一瞬就把他戴着的那串银铃摘了下来。手指灵巧地在刀柄上一挽，那银铃便缠在了刀柄之上。“这下完美了！”斗篷白狐面满意地说，“给你！”他双手托刀，呈向了轩辕岚。
“这？”轩辕岚轻吸了口气，犹豫不决地望向小糖，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吗？”斗篷白狐面微笑着直起身，“哈哈！那这把灵焰刀可就归来路不明的我所有了！”
“这可不行！”轩辕岚脱口而出，她皱眉暗想这狐狸洞察人心真是有一套，似乎很有办法把人推向一个他制造的选择。
小糖眼神微暗，冲她点了点头，大约跟她想的一样。
虽是不情不愿，却也不愿意让刀落入狡猾之手，轩辕岚嘟嘟囔囔地接下了刀。
刀入了轩辕岚的手，即刻就消失了，而刀柄上的银铃，已经缠在了轩辕岚的腕间。
“这样才有信物的样子。”斗篷白狐面喜道。“姑娘嘛，果然还是首饰比兵器合适。”
“你胡扯些什么。”小糖冷言道。“天要亮了，你快把晏千钧放了。”
“我是该走了。”斗篷白狐面微笑说，“但我要提醒一下，这刀不是寻常诡器，要安抚仇恨的亡灵，每月必得鲜血祭刀一次，不然……”他笑了一下。
“啊？”轩辕岚背后一冷，她望向手腕的银铃。
“买定离手，你也不必悔。这人间呀，该死的人可就多了，你们不是有个词叫……替天行道？”斗篷白狐面说道，“况且，虽说轩辕朔的穿云已然出神入化，这把诡器虽年轻，比起穿云却毫不逊色喔。”
闻言，轩辕岚神色大变，正欲张口。斗篷白狐面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天边似已透出隐约的光亮，他收起笑容长袖一挥，躺在足边的晏千钧哼了两声，似乎是醒了。小糖与轩辕岚赶忙俯身去看晏千钧的情形。再抬首，斗篷白狐面已经立于纸船之上，飘远了。
他的声音从正在散去的白雾中缓缓传来——
“命虽有限，爱恨长生，你们可勿要小瞧仇恨的能量，下次见面，我们再来交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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