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实和张瑞睿说了。后者也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瞪着双眼诧异地说，“是啊，还没有建好啊。”两个人面面相觑，双双又在同一时刻捧腹大笑。欢笑声中，这件事就这样夭折了。
张瑞睿对他说，“不过这样挺有意思，两个人，一条路，几个怎么也说不完的话题。以后我们也不要旅游了，就这样在江边聊天也挺好。”周宇翔摸摸自己干瘪的钱包，长叹一口气说，“只要你喜欢，哪里都可以。”
于是，这几乎变成了两人日常晚饭之后的仪式。长达公里的这条江畔走道，途中穿过两座江边公园，一座再造的体育馆以及两个学校。他们发现这条路越走越短。周宇翔感慨，这就好像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循环人生。似乎越来越短了。
关于时间感知，张瑞睿说，事实上，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主观的标量。人的大脑中存在一个时间感知的器官。据说破坏了这个器官，人就无法线性地感知时间的流逝。
幸福会让时间变短，痛苦则会延长之。周宇翔回答她说，所以按照你的计算，实际上我们的年也是很快的。张瑞睿笑着说，不止是年，也许1年也很短。
周宇翔接过她的话茬，开玩笑地说，那我们两个太亏了。别人的1年，在我们这里缩水啦。张瑞睿摆摆手说，不亏不亏。我们经历的时间也许不足1年，但是我们的记忆应该比这个长。只要不断地回忆，1年的幸福时光就能膨胀成数千亿万年。周宇翔说，你这样太赖皮了，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永生？
张瑞睿说，没错啊。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所有的瞬间都值得回忆，只不过人都不知道珍惜罢了。
说到这里时，张瑞睿偎依在周宇翔的怀中。她指着天空，平静地说，“周宇翔，你要珍惜，要珍惜所有流星的光。”
周宇翔明白她的意思。月日的这一天夜晚，根据天文台的预告，英仙座方向的流星雨将会在苍穹它们短暂而辉煌的轨迹。正是为了见证这一时刻，他们很早就来到了江边公园的草坪上等待。
张瑞睿又说，我不会祈愿的。它们从遥远的太空而来，在大气层燃烧殆尽，这本身就是罕见的奇迹。在这样的奇迹面前，人类那些微不足道的愿望又算得上什么。再说，以他们的死去来满足我们愿望，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这样做其实和人血馒头无异。
周宇翔说，你真是浪漫。不过你说得对。他顿了顿，补充说，不过我觉得相比较闭上眼睛祈祷，错过这难得一见的辉煌时刻。还不如安安心心地，什么都不做，默默地看着他们。见证他们的燃烧与疾行。
他们等啊等，直那一刻毫无先兆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正如距这个时刻年零个月之后，那部动画电影中所描述的时刻那样。在昂扬着对于命运与爱情赞颂的歌曲中，无数条平行的绚烂橙光悠然地沿着地球弧线的一隅，穿过深黑色大气层帷幕，穿过太阳余晖犹在的平流层，穿破灰白色的厚重云层，在他们目之所及的，如同梦幻般的天空中留下无数道笔直炽光之痕。那歌声中无比激昂地唱着：
“在那伸手无法触及的夜空远方和时间的彼处，像是时间的流逝，星光的坠落，我们之间一生万世的爱恋，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自生相守，至死不渝。”
终焉，焰火不光点燃了天空，也将大地焚尽。钱塘江水沸腾蒸发，通红的烟雾在气浪的裹挟下狂暴地扩散开来。旋即，又有恢宏的震荡传来。夜幕、江水、青草与恋人，缤纷四幻的颜色皆被灰色覆盖，抹去了在世间存在的痕迹。又在这一刻，浪漫与奇迹，爱情与阴谋、希望与绝望，尽数化作令人惊叹又惊恐的毁灭。世间万象湮灭于斯，一如周宇翔所经历的这一循环，起于辉煌，止于辉煌。www.miaoshuzhai.net
你为什么留下了泪水？
当所有灿烂坠落的星点消失时，张瑞睿看到了他脸上的清泪，隐地反射着更远处的灯火。像是另一场流星雨绽放。
“我以为它们坠落了。”周宇翔说，“我看到它们落在江上……”
“大概是把江上的倒影看错了吧。”张瑞睿捋过他的头发。她的动作又停下了，清澈的双眼凝视着他的面庞，那泪痕与伤疤交错的脸颊，那正在微微颤抖的干枯双唇，那失了神的双眼。
“你像是经历了种种伤痛。”张瑞睿呢喃着。她忽然抱紧了周宇翔，“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我们从新开始了。”
他们又在草坪上坐了一会儿。周宇翔似乎缓和了一些。当张瑞睿松开他时，他因为寒冷颤抖了一下。继而，当两个人从草地上站起来时，又因为腿麻而双双跌倒。当他们第二次站起来时，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地傻笑起来。
笑过之后，张瑞睿神秘兮兮地说，“周宇翔，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边说着，她四下环顾了一番，卖起了关子，“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周宇翔笑着说，“该不会是又要求婚了吧。”
张瑞睿摇了摇头，“要听这个秘密，你得先完成一个前置任务。”
“哦呵，这还是一个任务啊。”周宇翔忽然进入了角色，“那么亲爱的女主人，你有什么要求，请下令吧，小的在所不惜。”
“嗯，很乖哦。”张瑞睿踮起脚，抚着他的前额，“这样吧，在这附近有一个小卖部，我放了一个东西在老板那里。你找到那个小卖部以后，把那个东西带回来给我。”
“这就太难了。”周宇翔面露难色，“具体是哪个小卖部？”
“最近的那个哦。”张瑞睿着夜色深处，“现在，任务开始了，出发吧，我的勇士。”
周宇翔点了点头。他迈开脚步，开始慢跑起来。才跑出去没几步，张瑞睿又在后面叫住他，高声说，“周宇翔，你要记住，与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周宇翔回身看去，就看到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挥舞着手臂。周宇翔挥手致意，又迈起脚步，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张瑞睿长吁一口气。很快，她的脸色一变，对着米开外的一道树影说，“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吧？”
她这样说时，树影变得更加浓稠。隐约间，她看到一个高挑的轮廓，离她越来越近。当她最终看清时，一个握着手枪的已经走到了灯下，清晰可见。
“我们可以等她回来时再动手。”张瑞睿冷冷地说着，“其实你不必一路监督我。”
这个“我”字还未发音完全，张瑞睿身穿的羽绒服毫无征兆地闪烁着火光，伴着有些沉闷的枪声，几片鹅绒在她身前飞舞，又稀稀落落地飘荡下来。被她唤出的枪手飞出了路灯照射的范围，重回阴影中。
她用上衣口袋对准那道轮廓
，又接连开了数枪。一直到她打完弹匣中所有子弹，那个人终于不在动弹。寂静持续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已经不会动弹的拿到轮廓。她说，“对不起，我后悔了。抱歉，背叛了你们。”
黑暗中又有火光闪现。这次轮到张瑞睿诧异了。她只感觉小腹一凉。她下意识地摸着肚子，指尖浸透着湿润。她又隐约看到，自己雪白的羽绒服上，殷红的血渍正在慢慢地扩散。
地上的“轮廓”站了起来。当那个人走到等下时，张瑞睿还在朝着她扣动扳机。口袋里的手枪发出哒哒的啜泣声。她又看到，那人的胸前冒着硝烟，却没有任何血迹。她的小口径子弹，尽数镶嵌在那人的防弹背心上。
朱飞凤说，“我是来杀你的。”边说着，朱飞凤卸掉了张瑞睿的武装，按着她的肩头，让她跪倒在地。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她的力气正随着她的鲜血流出体外。她只觉得额头一片冰凉——朱飞凤正用手枪顶住她的脑袋。她干笑着，无力地捂住小腹。
还好说了那句话，她庆幸地心想，不然他永远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了。我果然很幸运。
“我们都被骗了。”朱飞凤说地越来越快，“第四次世界大战是骗局，永恒是骗局，修改人类历史是骗局。我们被送到这个时代，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死人类的救世主。是的，就是目标。他们根本就不是核弹发射员。每一个鲜活的人，都是抵抗组织的关键人物。这帮外星杂种，不光毁灭了人类的繁荣，更用我们的手来毁灭人类的未来。”
她听进去了大半。这时，她开始懊悔，用尽力气地说，“我要和他好好地过日子。”
“所以我才要杀你。”朱飞凤说，“你应该知道号历史修正与员的故事，那个背叛者。一开始，你也许是抱着复仇和完成任务的两重目的接近她。然后，你重蹈负责，也像号修正员那样，为了所谓的爱情丢掉了荣誉是使命。大概这就是命运，他的身上有一种完全没有逻辑的魅力，让你们为他牺牲。”她顿了顿，“或许这就他在未来成为那个人的原因吧，他让人迷上的那种魄力。”
“那又是为什么……”她气若游丝地说，“既然，我们都要……他活着……”
“你听我说完！”朱飞凤提高了声调，“为了未来，你必须死。你还没有明白吗？就是因为你的存在，他再也不会饱尝苦难。没有了苦难，他就没有仇恒和信念。他没有仇恒和信念，人类就没有未来了。”
张瑞睿似乎听懂了。她又哀悯着说，“那他也太……可怜……”
“总要有人牺牲的。”朱飞凤呢喃着说，“鲜花用鲜血浇灌，拯救以苦难滋养。”继而，她顿了顿，“如果你真的爱他，是要他成为英雄，辉煌而痛苦。还是要他成为凡人，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爱一个人，不是……让他……更幸福吗？”
“你爱他，但是我爱人类。”朱飞凤说，“我爱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爱人类，爱他在千万年的文明道路上，那辉煌的历史与文化。我爱人类，爱他在这个星球上创造出的丰功伟绩。我爱人类，爱他即将创造出的无数种可能性。我爱人类，虽然人类罪恶与欲望让我厌恶，但是人类的希望与爱更让我自豪。我爱人类，全因为我就是伟大的人类一员。”
张瑞睿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此时，她的嘴角正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
朱飞凤的食指搭在了扳机上。
突然间，一个黑影将她扑倒。她猝不及防，手腕一松，手枪飞出老远。那个黑影又死死地把她按在地上，拳头像是雨点般地朝着她面门落下。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同一时间，张瑞睿和朱飞凤冒出了同样的想法。她们不知道的是，周宇翔去而复返地原因很简单。
是记忆让他返身而归。
周宇翔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它们多到就算周宇翔没有主动回忆，也能自主地在他的记忆中不断地浮现。一幕幕的画面栩栩如生地以夜幕为底，在他的眼帘中勾勒。不论是爱他还是他所爱的人，短暂的甜蜜之后，又在短暂的离别之间与他永远地相离。他看到了一个个在他离开后，慷慨赴死的人。
命运总能抓住他疏忽的瞬间，用死亡嘲笑他的粗枝大叶。
这一次，他不再就范。潜意识正在他脑海中声嘶力竭地大喊，难道这一次，你又要犯同样的错误吗？难道这一次，你又要像神尾观铃的母亲那样，错失与她拥抱的机会吗？你为什么总在关键时缺席！
你为什么总被谎言欺骗？
面对这个即将两次夺她所爱的人，他发了疯一般地殴打她。像是木头人，又像是沙袋，他身下的朱飞凤没有还手。他一拳下去，砸烂了她的肋骨。又一拳下去，打烂了她的下巴……每一拳每一下，他都能听到骨骼折断的咔擦声。击打她的手，拳锋的皮早已尽数磨破，露出了白骨铮铮的关节。他停不下来，暴怒无穷无尽。
朱飞凤说，“你一定要打死我，然后恨永恒一辈子。你要记住，要为人类报……”她再也说不出仇字了。在这一瞬间，她的喉咙被打断了。她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最后一口气堵在了变形扭曲的气管中。
咚咚咚……
不知道捶了多久，直到冷风将周宇翔吹醒。他忽然一个激灵，连忙丢下了了朱飞凤的尸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张瑞睿身旁，后者像是一座半跪在地的雕像。
她还活着。
他猛地把她抱了起来，像是中了魔怔般，口中不断重复着“医院，医院，医院……”
她全身暖绵绵地，半眯着眼，纤细的双腿像是枯枝般在他的怀抱之外迎风抖动。她几次想要举起手，抚着周宇翔被汗与泪浸透的侧脸。她却只能想象着自己那么做。除了说话，她再也没有力气。
“我其实……是个懦夫……我被这世界……迷住了眼……”她气若游丝地说，“我好害怕……改变历史……我不想的……对不起……利用了你……”
“别说话！呼吸！大口呼吸！不要睡。”周宇翔惊恐地说。他又像是哀求一般，说着过去的过去，张瑞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千万不要死。”
“其实……我是来杀……”
“我知道，我全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周宇翔眼中带泪，口中带骂，“你他妈的别废话了，行不行！给老子活下去啊！”
江畔旁的黑暗与光，他似乎永远都跑不出去。
他觉得怀里的张瑞睿似乎越来越轻了。
“我们还要度蜜月、还要毕业、还要结婚。对，我们还要结婚。我们要办那种1多个酒席的达婚礼，把所有人，爸爸妈妈、亲戚朋友，对了，还有婳羽这帮狗一样的人全部叫来。1个酒席我看不够，要个，没错，个。一桌一桌，我要把他们全部喝倒，然后你穿着婚纱，看着我装逼！”
“我不配的……我太卑鄙了……”她微笑着，说话声越来越小。
“我说你配，你就配！谁敢说什么，我打死他！”他叫嚣着，“你再说话，我就打死你。我不会和你讲什么物理数学原理的。”
“其实我不爱你的。”她用尽全力地说，“……不爱你……”
“我管你爱不爱，我爱你就好了。”
“真的……四个月……零六天……”她说，“爱你的时间，只有小时。”
“时间都记得那么牢，你还敢说不爱！”他大声喝道。
“……”
“你快说话啊！”他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庞。
……
这一天，月日夜晚11点分，距离第二天还有分1秒，在曾经绽放过数以千白记流星辉光的夜幕之下，在穷途末路的入春冷风吹拂之下，在寂静的夜幕之黑与昏黄的路灯照耀之下，在一路延伸而来的血迹点缀之下，伴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张瑞睿归于寂静。
她真正死去时，嘴角正勾起两个人迷人的酒窝，忘记关上的眼帘之中，残存着夜空与周宇翔的容貌。她死地无比浪漫，终于在生命最后一刻，倒在心爱之人的怀抱中。以及那一句临时想出的谎言，她也终于在死前全部说完了。对于她来说，这段飞来的人生，不可谓不完美。
而周宇翔却觉得她无比地惨烈，惨过了他这数个循环中，曾经与他相伴并又离去的所有女人。
他的怀中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如兜兜转转而来的数个循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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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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