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乎六师弟的大惊小怪，射日之征已进入关键阶段，整条战线全线吃紧，连日来的军报犹如雪花片似的，没完没了地从各地纷至沓来，差不多快把魏无羡埋纸片堆里了，哪怕不眠不休地连轴折腾，也根本看不过来。
再说了，魏无羡可是大病初愈，身子骨看着利索实则内里虚得厉害，刚长好的二两肉眼见着又给累没了，蓝忘机握着他瘦得光剩层皮的手掌，心疼地不是滋味。
他知道魏无羡不爱喝药，远远闻见苦味的东西掉头就走，可眼下久行在外，好东西有限，没法和家里库房堆成山的名贵药材比，只能委屈下魏无羡就着温情开的简版方子凑合下，聊胜于无地调养身子。
相较于蓝忘机还算体贴的动作，云梦师弟们的关心就显得简单粗暴很多——任由自家大师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所以六师弟一大早看到魏无羡睡眼惺忪地边打哈欠边往外走时，脑中闪过极端的混沌与不真实，下意识地腹诽道，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不确定地抬头看了看东边山头上才露出圈金边的太阳，无力地摇了摇头，哀怨地叹了句“男大不中留”。
但凡入云梦稍有些日子的江氏子弟，哪个对蓝忘机不是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碍着百家的结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同蓝家撕破脸，以及他们加一起也打不过蓝忘机的事实，他们哪会眼睁睁地看着蓝忘机自由出入云梦营地而不加以阻挠，眼看着自家大师兄再度跌进“火坑”不自知。
之前江澄还在的时候，总能明里暗里总帮衬着压下点师弟们明晃晃搁在脸上的怒意，如今他远走秦岭管不了这摊子身后事，那点先前被强行压下的恨意一窜三尺高，各个见了蓝忘机都是一副急红眼要吃人的凶相。就是他们不知道堂堂的蓝二公子到底是眼神不太好，还是心太大没感受到满背的敌意，从头到尾都像是没发觉异常般，冷着张万年不变的脸自如进出魏无羡所属的帐子。
实在是家门不幸。
起早贪黑了段时间，致使魏无羡练就了一沾枕头便睡的本事，每天闭着眼倒头就能迅速入睡，且往往一夜无梦，酣睡到天亮。奈何昨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愣是半点睡意都没影踪，脑袋瓜里不断回闪重复蓝忘机端着药碗哄他喝药的样子，越想越精神。那可是号称冷面公子的蓝忘机啊，光是想到他垂眸时眼中涌动过不加掩饰的温柔，就能臊地魏无羡扯了衾被去捂自己不断发烫的脸，扭捏着身子笑得一脸春意盎然。
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蓝忘机，魏无羡真是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
天虽早，可除了他，营里到处都是忙着收拾人，人人手握大把的活计要做，没工夫陪他闲聊。
魏无羡迷瞪着眼睛到处乱逛了会，觉得没什么地方需要他搭把手，有些无趣。导致他托着腮帮子路过五师弟身旁，瞧见对方手中拆到一半的帐篷时，半分精神都提不起，却又困于师兄弟间的情面，勉为其难地寻了个话题，问道：“东西都收拾地差不多了吧？一会儿按时出发。”
“肯定按时。”五师弟抡着胳膊扯着麻绳用力一勒，把拆下来的毡布捆好，顺手往旁边盛满家什的车里抛去，“大师兄，时辰还早，要不你再回去睡会？这儿不用担心，我和小六替你盯着，出不了事。”
魏无羡没吱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话不及出口，一个硕大的哈欠倒是先声夺人。既然五师弟把话都说完了，他索性闭上嘴，抻了抻胳膊，转身朝营地外头走去，心想着，既然睡不着，那去寻罪魁祸首讨要个说法也好。
姑苏蓝氏作息严苛，虽说和云梦的营地间就隔了条半宽不窄的马道，但两边无论是军纪家风都千差万别，真动手干起火来，那手法策略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马道一边是云梦三三两两围作堆，你来拆杆我捆绳的收拾方式，另一边的蓝家人动起手来则利落太多，一群人分工细致，紧着自己被分配到的歩序而动，环环相扣没有半点差错，收拾完一个帐篷竟只耗费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可以说是训练有素。
魏无羡默默在心里赞了波蓝氏效率，想着回去后应找机会在云梦里推行效仿试试。可他转念一想，蓝氏是靠着三千多条家训磨出来的纪律，若是云梦学着刻上千把家训……
光是想想，魏无羡全身涌出的恶寒就没停过，一波连着一波，连带齿冠都不住打颤，后背凉地堪比腊月的山巅。不成，绝对不成，他摇头摇地飞快，把脑袋晃得比风中摇曳的树杈都厉害，好似这般便能把方才突现的念头彻底扼杀，灰飞烟灭。
他直摇到自己发晕才作罢。
此番伐温，每家都兵分几路同时出击，故而蓝氏双璧所带人手与云梦双杰率领的江氏子弟在人数上相差无几，营地的面积也几乎一致。
魏无羡晕乎乎地扶着身侧的木栅栏抬头定了定神，原本帐篷林立的地方豁然开朗，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与蓝忘机投来的目光相撞。昨夜的画面猛地又倒灌上头，惹得魏无羡莫名脸上一热，刚恢复了两成的厚脸皮迅速瘪了下来，抚着剧烈起伏的心口再度溃不成军。
蓝忘机踏着晨露浸染的泥土向他靠近，雪白的卷云袍被新草笼起的水珠濡湿了下缘，皎白色泽被沁出了渐次分层，深深浅浅的白。他背对着朝阳暖光，每踏过一步都像是踩碎了铺陈着的万千星辉，银河光芒兀自砸落在地，滚进脚边青黄不接的蒿草堆，折射出细碎星点投影在无垢白袍构筑的幕布上，闪耀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他犹如自带光芒的谪仙降临。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魏无羡屏吸以待，他的目光所及，除了蓝忘机皆是一片漆黑。
暂停呼吸的肺部隐隐作痛，挣扎地抗议，魏无羡适才深吸口气，耳膜中顿生呼天抢地的巨大心跳声，砸地他想要给自己念个隔声诀，好心无旁骛地将自己的所有感官都聚焦在蓝忘机身上。那是他最好的滋养品，单靠着视觉的刺激，便可将昨夜留下的疲倦轻易地一扫而光，整个人如沐春风，连无神的嘴角都难以自抑地高高挑起。
蓝忘机迎着他炙热的目光淡然地走来，蜷着手指将散在他鬓边的几绺乌发轻轻拢到耳后，拂过耳廓时忍不住随手捏了捏粉色的耳垂，低头问道：“还早，怎起来了？”
“睡不着，就起来了。”魏无羡觉得被捏过的耳朵烫地像有火在烤，忙借着说话的空隙微侧过些脸，好避开蓝忘机仍顿在半空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
“困？”
魏无羡刚想摇头否认，但倦意这东西总不随人愿，甫一被人提起便容易上头，总学不会事先打个招呼再来，露了点苗头后就轮到哈欠来占个鳌头，强调自己来了。
于是，蓝忘机领教了魏无羡强烈的困意。他勾着魏无羡的手，指了指不远处还未拆解的帐篷，问：“去我帐里睡会？”
魏无羡微红的眼眶泛着生理性的泪光，自带股我见犹怜的味道，只见那双桃花眼单轻轻瞄了眼不远处正忙着的蓝家人，面无表情地摇头，道：“不了吧，过会就该出发了，我在马车上补会觉就成，你那帐篷一会也该拆了，别让人觉得我碍手碍脚，连累进度。”
“不会。”蓝忘机脑中忽而闪过些乱七八糟的声音，连带着清浅的眸子暗了暗，继而哑声道，“马车？”
魏无羡的双目因挂着的泪水仍旧有些失焦，便抬手揉了揉，这一睁一闭的间隙，让他措施觉察蓝忘机心中妒意的时机，单纯地摊开双手无所谓地回了句，“嗯，我又不能御剑，不坐马车难道靠两条腿走去岐山啊。”
蓝忘机浅色的双瞳蒙上层愈发幽暗的膜，脑内那些闲言碎语像是受了鼓舞般兀自调高了语调，起初听不清内容的流言瞬间变得清晰，每个调笑的字眼都是把未开刃的钝刀，一下下划拉着他的心口，叫他血肉模糊却不致命，疼得整个人直抽抽。最后，他哽着喉间浓重的醋意，撇开头，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话，似是不经意想起般，“同绵绵姑娘一道？”
“啊？”魏无羡诧异地看向蓝忘机，一副我是不是听错了的模样，重重地揉了把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蓝忘机脸皮薄，方才出于妒忌肯把往常憋闷在心底的诘问换个方式问出口已是极限，这会儿哪肯再提，秉着一个“躲”字诀，红着耳尖将身子错开半步，用宽阔的后背去阻隔魏无羡携着三分戏谑的视线。
“……”魏无羡双手抱胸直愣愣地盯着蓝忘机的后脑勺不说话，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眼瞅着他耳尖的薄红爬满整个耳廓，才绷着脸部肌肉装作镇定地道：“蓝湛，你转过来。”
蓝忘机选择闭合自己的耳道，默默告诫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蓝忘机，你给我转过来，不然我生气了！”
蓝忘机这才垂丧着脑袋顺时针挪着脚尖缓慢转身，浑身上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递着我不乐意，但我乖，我很听话的变扭意思，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不知是不是蓝忘机难得为难地样子戳中了魏无羡的七巧玲珑心，他越看越觉得蓝忘机可爱地很，一时没忍住，破功笑出了声，抱紧胳膊弯着眼角，弓起身子笑得每个毛孔都在颤抖，连头顶杵着的几根碎发都像踩着弹簧，来回抖动不停。
蓝忘机见他笑得快岔气的样子，两个大写的尴尬挂在胸前，登时进退维谷，委屈地抿着唇角把头埋得更低，一副要在原地挖个洞钻下去的样儿，连原本最喜欢的魏无羡的笑声都变得突兀刺耳起来，脸上烫地像是火烧，耳尖红的能掐出血来。
魏无羡自知闹得有些过，强行扯住怎么看都扯不住的笑盈盈的嘴角，双手撑着膝盖自下方仰头，与蓝忘机四目相对，月牙般的眼尾挑着丝丝湿气，讨好般地哄道：“好了好了，不笑你了。蓝湛，你太可爱了，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可爱。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可爱？蓝忘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人如此夸赞——应该算是夸赞吧——目露迷茫地愣怔几瞬，一本正经的脸上难得透出点少年的懵懂与青涩，与平时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
纤长的睫毛此刻随着他胸口的呼吸缀在眼皮上轻颤，挑破晨光的笼络，像张开肉垫的猫爪，一下下挠着魏无羡的脾肺肾，酥地他心肝都泡醉了，直按住胸口喟叹，“不行了，我不行了……心跳太快……要蹦出来了……”
蓝忘机神情遽然变色，绷紧身子紧张地去扣魏无羡的脉搏，指尖触到火热的肌肤，以及底下“砰砰”的跃动，“别怕，我这就去请温姑娘。”
“别去！”魏无羡急吼道，“我没事，缓缓就成。蓝湛，坦白交代，你是不是又呷醋了？”
蓝忘机支支吾吾了半晌，小幅度地点点头，认了。
魏无羡呼了口气，走上前一把抱住蓝忘机的胳膊，瞄了眼周围，确定没人注意他俩后，将额头抵在对方的肩窝蹭了蹭，含着喉音道：“救下绵绵的时候，她刚受了挺大的惊吓，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我怕耽搁行程就暂时把她安顿自己马车里，就一小段路。”
魏无羡眨着单边眼睛，抬手举在阳光下，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小截短短的距离，凑在蓝忘机的鼻尖，“我保证，就那一小段路，绝无第二回。蓝二哥哥，不生气了，好不好？”
“嗯……”蓝忘机应地没什么底气。
魏无羡见好就收，“好啦好啦，时辰不早了，蓝湛，我回云梦那边去看看收拾得怎么样了，咱们岐山见咯。”
“嗯……”蓝忘机还是应得没什么底气。
事实证明五师弟办事很是靠谱，待他慢悠悠逛回自家营地时，整片地面上只剩疮痍般地支楞帐篷留下的痕迹，所有后勤补给都妥妥地困扎好，整整齐齐地垒在马车上。所有江氏子弟则按着职责分片地聚着，修士手握灵剑，医师背着口袋，全部静静等待着出发的口令。
魏无羡拍拍五师弟的肩膀，给了个赞许的眼神，腿用力一蹬，率先跨上自己的马车，脸上挂着笑陪大伙儿一起等。
片刻后，就见蓝氏营地那头有个白色身影御剑自平地升至半空，望了眼破开云雾后遽然开阔的山野，广袖一甩，提声道：“开拔。”
“启程！”
喊声震耳欲聋。
蓝氏的先锋队随即御剑而上，训练有素地朝两侧辐射开去，很快列成“人”字形的瞭望阵式，紧跟着蓝曦臣的步伐一路向北。
云梦这边，因魏无羡失了金丹无法御剑，自然而然地将自家师弟们托付给了蓝曦臣带，只见身着紫色箭袖袍的云梦子弟各个精神勃发，脚踏着灵剑自另一侧营地徐徐赶至，自动补位在白色衣袍留出的空挡里，将阵型补强。
白色和紫色夹杂在空中，远远看着像是拧成股的双色绳，兜着迎面的风鼓胀成张开的臂展状，去环抱自由辽阔的天地山川。
修仙人心中自有沟壑。
魏无羡蜷着腿靠在马车上，懒洋洋地瞄了眼天上，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伸出手绕到马车外，稍用力地拍了两下车壁，喊道：“我们也走吧。”
说罢，赶车的门生扬起长鞭猛地抽了把马屁股，车辙瞬间滚动起来，轧着山道左右来回晃悠。魏无羡探头回望了眼后头连绵的车队，舒了口气，没骨头似地倒回车内提前给铺好的软垫上，枕着双臂架起长腿随着马车的起伏不住点头，漆黑的眸子架不住困意，被耷拉下的眼皮慢悠悠地阖上，头一歪，睡着了。【妙】 【书】 【斋】 【妙书斋】
蓝忘机御着避尘带人压在整个队伍后头，幽深的目光则不避嫌地遥遥落在打头那辆马车上，即便马车两侧的布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可在他有如实质的关切目光中均如幻化出的风烟，不过眨眼的瞬息，布帘连带着整个马车都淡地无处可寻，只有入梦人散在身侧的一截红色头绳明艳动人。
他像是被蛊惑般，忽而迫切地想扯住那截在红绳捏在掌中把玩，与忘机琴的蓝色穗子捻拢在一起，缠成绕指的缱绻。
脚下的壁尘仿佛有灵，载着蓝忘机向前驶去，平行飞在马车旁。一阵风拂过，拽着布帘往里撩开个角，蓝忘机不经意间侧过身子，恰好瞧见魏无羡不知梦见什么而正咧开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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