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说到就到。
虽然来访者并没有对恩格斯表明自己的身份。
“是坐船来的,从湖的那一边。”恩格斯的说明并没有出乎大家的预料,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欣喜、疑惑、担忧等等,纷纷纠结在一起。对于湖边码头区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这件事,恩格斯也算是知情者,对于那些人的来意大约也能猜测到,但对于对方究竟怀抱好意或恶意却不能肯定。
不过,现在也只能和他们合作了,我觉得这一点,恩格斯是看得分明的。
“来了多少人?”荣格平静地说。
“三个……”恩格斯迟疑了一下,特别提到:“其中一个是女孩……”他看了一眼看似根本就没听人说话的桃乐丝和躺在床板的咲夜,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说起来,若是正常情况的正常社会中,负责人和主要战力是女孩,不,只要是未成年人,都会令人感到不妥。
无论对方的实际能力如何,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轻视。不过,在如今的非常事态中,若还抱持着同样的态度,最坏的结果就不是丢脸这么简单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恩格斯倒是比过去更加谨慎了。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回想起来了,桃乐丝复活的那天,曾经和黑巢的那帮家伙在码头打过交道,还干掉了他们的一个人。其中的确有一个戴宽檐帽的女孩,没看清她的长相,印象有些模糊,是她吗?
“我和桃乐丝就留下来。”我说。
其他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过来。
“和他们有过一些冲突……”我模糊地解释了一句,桃乐丝在一旁出不满的哼声,却没有反驳。
不过,从大家的眼神来看,似乎已经明白所谓的“冲突”是什么。
“他们在哪里?”荣格看向恩格斯。
“第三仓库。”恩格斯回答道。
“走,别让客人等太久。”荣格说罢,再度回头看了我一眼,“咲夜,席森,以及玛索……真的没问题?”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过以她们本身为条件,让其能够生活在相对好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里,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嗯,就这样。”
目送荣格和恩格斯一行向外走去,我的目光重新落在咲夜身。
我仔细端详着她。
咲夜背对着我,藏在昏暗灯光的阴霾中,身体轻微地抽搐着,整个头脸都罩在面具中,看不清表情,仿佛有什么不详的东西正从那里挥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除了痛苦,竟然还有些恐惧……如果将那个背对着我的身体翻过来,说不定会看到非人的什么东西——这样的情绪让我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手去。
同样的,这样的情绪让我开始憎恶自己。
八景曾经说过的“预言”突兀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心咲夜,她会成为叛徒。
“怎么会……”我自言自语。
太安静了,除了桃乐丝、咲夜和真江,其他人都走了。真江在角落里咕哝个不停,桃乐丝的视线一直如针刺一样落在我的身。
真是令人窒息的气氛。
“失败了呢,这次行动。”桃乐丝的声音响起时,好似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障。
“来得太晚了。无法阻止天门计划,也没有在其中一脚,镇的人也死得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也不能走出去。”她好似抱怨一样,絮絮叨叨地枚举着,“波们到底在搞什么啊!这么重要的事情!结果便宜都给黑巢的家伙占去了!可恶,可恶,那些趁人之危的臭虫!烂货!婊子!真该每个人哔十万下!”
明明张得一副好脸蛋,安静的时候像个洋娃娃一样,飙的时候却满嘴粗口。我突然有些怀念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表面看起来怯生生的样子。桃乐丝的格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不少,真令人感到担忧。
这里的三个女人,根本没一个省心的啊。有那么一时间,这样的觉悟闪过我的脑际。我慌忙甩头。照顾她们是自己的责任,这么一肯定,那种弥散在心中的不详和恐惧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咲夜突然重重抽搐了一下,蜷曲着如虾弓一样,痛苦的姿势让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的身体扳过来。
“阿夜,醒醒!阿夜!”我大声唤着,虽然心中焦急,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之前医生已经下了判断,这里没有医疗这种过敏症状的方法,甚至连注射药物来降低痛苦也做不到。除非回到临时数据对冲空间,否则我们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
和荣格说的不一样,其实在咲夜戴巫师面具之前,我和她已经对类似的后患有过推测,但是,该说是没想过竟然会这么剧烈,还是别的什么呢?总之,咲夜是怀抱着相当的觉悟去戴面具的。既然当时的我没有阻止,那么现在就得饱尝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觉悟了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那么一瞬间产生了诸如“如果当时阻止她”……之类的想法。
明明一点意义都没有。
咲夜脸将整个头部包住的面具紧缩着,泛起的皱褶好似青筋一样蔓延,弹的面具材质紧紧勒出五官,好似要将骨头压碎一般,罗夏墨迹图不断变换,让那张脸愈加显得诡异。
她张开口,却没出半点声音,好似跳出水面的鱼一样窒息了,身体向弓起来。我用力抱住按住她的肩膀,巨大的力量撞击我的手臂,几乎要将我掀出去。
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情景了,这里的空气好似变成了铅块,让我的肺部隐隐作痛。
当我再一次用力将咲夜压在床板时,她的反抗如同开始那般,突然就结束了。
呼吸声十分微弱,但她的确还在呼吸着。
我全身的力气似乎随着她的平静一块儿泄了出去。我脱力坐在她的身旁,脑子里如同缺氧般一片空白。
“你好似很疲倦的样子。”桃乐丝的声音从那一边传来。
我唔了一声,过了一会,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她,如此说到:“就结果而言,我们曾经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不能否认,自己想成为英雄。这个指导行动的想法,毋宁说是愿望,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的任和憧憬,不乏想要与众不同,想要炫耀自我,诸如此类的自私念头。但是,我一直认为,只要是做好事,那么无论目的为何都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虽然也夹杂着自私的想法,但是在另一方面,的确想帮助某些人,他们的快乐让自己也感到快乐。自信指导行动的初衷出于善意,自信指导行动的判断已经做到当时条件下的最好。
曾经对自己说过,既然无法救全部的人,至少可以救某些人。
曾经对自己说过,要拯救玛索和咲夜,并且这么去思考,去行动——仔细地,谨慎地,去猜测、推断、战斗、劝解、理解、接受……
可是每当自己觉得“一定没问题”的时候,总会出现那么一块石头,将一切绊倒在不同的方向。
结果,就算她们对我说过,我就是她们的英雄,可事实却是,我并没能改变什么。妙书斋
没能救下谁?不对……
没能让事态变得好转?也不对……
不能说是彻底失败,也并不是无法接受失败,只是,这样的结果给人差强人意的感觉,似乎“再努力一点的话就会更好了”。然而,重新分析当时的情况,却完全找不到能够“再努力一点”的地方。
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已经无法做到更好了,可是这么努力,却只能得到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
这样的家伙,不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算是什么英雄?
这样的家伙,算不算自以为是,成事不足?
我讨厌这样的家伙,我总是想对这样的家伙大吼“给我适可而止!别丢人现眼了!”,可是自己却似乎正慢慢变成那样的人。
就像还是孩子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着“不会成为那样的大人”,可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那样的大人。
既然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可是无法得到一个好结果的话……是不是该停手了?
我的确感到疲倦。
就算有人对我说“你是个英雄”,也完全兴奋不起来。
如果不是以“英雄”来要求自己的话,抛弃拥有凡能力的事实,以及精英学生的过往和荣耀,仅仅是以一介普通的高中生来看待自己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失落和痛苦了……
哼!
“真是懦弱的行为。”我对自己说着,睁开眼睛。
桃乐丝的问话还回响在耳边——你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桃乐丝的眼神变得认真,和我对视了半晌。然后移开视线,跳下集装箱,向外头走去。
“那我就放心了,下面还有一场好战呢。”她说。
“你去哪里?”我对她喊道。
“出去吹吹西北风。”她这么说到,背影转出我的视线之外。
我习惯摸口袋,空空如也,转眼看到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真江,便随口问她有没有香烟。
和我料想的一样,她就像没有听到的样子,虽然朝我抬起头来,但是双眼没有焦距,看起来宛如毛玻璃一般迷蒙。过了一会,她再度垂下头,令人毛骨悚然地,没头没脑地嘻嘻笑了一声。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刚在她的身摸索,就听到脚步声在身旁不远处停下来。我随眼望去,原来是潘,她那麦色的脸蛋有些愣。
“你怎么回来了?”我有些意外地问,他们出去的时间应该没过多久。
“好像打扰你们了?”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带着几分戏谑道。
我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放在真江胸前口袋的手。
虽然我和真江的关系已经是众人皆知,也从不刻意掩饰相处间的亲密,但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些尴尬。
“有烟吗?”我一边抽回手,一边问道。我一点都不想解释,因为那样不是更窘迫吗?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潘停下嘴角那道非恶意的弧线,快步走到桌前,伸手在下面捣鼓了一阵,将一包香烟扔过来。
“他们叫你过去。”她说。
我看了一眼香烟的包装,是我不认识的外国牌子,只剩下半包了。我一边抽出一根点燃,一边说着不相干的话题。
“这是你的?”我问。
“牧羊犬的。”她回答,接着又说:“那个女孩似乎跟你很熟悉。”
“她戴了一顶帽子?”
“没有……是你的熟人?”她说。
“次见面的时候,给了他们点颜色看。”我用力吸了一口香烟,将烟雾从肺部压出来的时候,似乎有别的什么压抑的东西也呼出来了。顿了顿,我把真江拉起来,然后背起咲夜,一手抱着席森木乃伊,一手拖着玛索之茧朝潘走去。
虽然我对见黑巢那帮人有些顾虑,但是对方似乎不是这么想。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我们有求于对方,但既然他们是主动过来的,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能拒绝他们“合理”的要求。既然如此,开诚公布地谈谈也不错,被嘲讽也好,痛殴也好,若只是这样的话,就任由他们好了。何况席森神父还在我的手中,他们真有诚意交换条件的话,就不会做太过份的事情。
潘快走几步,在我身前带路。
“你的表情是不是太颓废了一点?”她露出称得“开朗”的表情,对我说:“你还没满十八岁,还是未成年人呢,似乎还是学生中的精英份子?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管得太多了。”我随口应付道:“如果不想像我这样未老先衰,就别多话。”
“哈,就你这子,还装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潘讽笑着。
我能反驳什么呢?这趟任务真是叫人受够了。
碰头会在第三仓库召开,所谓的第三仓库,在仓库大门用油漆写了一个“3”,十分醒目。会议的参与者虽然都是至少见过一面的熟人,不过代表的却是三方——镇的幸存者、黑巢和网络球。到目前为止,伪装成国家情报局,实际身份是网络球成员的我们和镇幸存者的利益没有太大的分歧,所以交涉的角力方其实并不存在第三者。
幸存镇民代表的要求无非就是让他们有个安稳地修养生息的场所。网络球本身似乎并不存在要求,当然这得视荣格而定,他已经允许我以公谋私。我的要求无非就是保证咲夜和玛索的安全,允许她们在数据对冲空间相对自由地生活而已。
都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应该。
事实是,会议几乎没出现过争执,对于我们提出的要求,作为黑巢代表的三人十分爽部同意了。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和我们猜想的一样,对于幸存镇民、成为巫师的咲夜以及存在异化的玛索,他们抱以宛如吸收养分般饥渴而热诚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至今所有的变化,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不过,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足为奇,毕竟黑巢的人当中也有先知的存在。
梅恩先知曾经对“先知是否能够预知未来”这一点含混其词,不过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无论梅恩女士也好,八景也好,还是面前这个从头到尾就没参与会话,一直笑眯眯盯着我看的女孩,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没来由确信,这个女孩就是霸占了码头区数据对冲空间的黑巢成员的先知。
虽然在她身没有感觉到恶意,也不像是准备追究过去干掉他们其中一个成员的事情。不过说实话,有些令人不爽。
身为黑巢三个代表之这个女孩虽然没有戴帽子,但正是那天在码头处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
“不是一面之缘。”她趴在桌子,双手撑着下颚,突然开口道。
她的声音给我一种既视感。
女孩和我一样,在会一直作为陪衬的观众,我之所以被喊过来,听旁边的人说,似乎也是她突然提出的要求。与会的另外两名黑巢代表都是成年男,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眼神中看不到半点为死去同伴讨公道的想法,不过偶尔会跟女孩低声商谈几句,看起来十分恭敬。
相信这一点不只我一个人注意到了。不过,女孩看去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的身。
她突然对我说“不是一面之缘”,让我下意识产生一种“她会读心术”的想法。因为太突兀了的缘故,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会哟。”她又说。
“什,什么?”我一时间有些混。
“不是一面之缘,我会读心术哟。”女孩笑嘻嘻地说,眼睛完成两道月牙儿。
尽管她这么说,可是我反而觉得她在唬人了。
“是吗?哈哈。”我干声笑了几下,怀疑得问道:“除了码头,我们还在哪里见过吗?”
“在教室里。”她说。
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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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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