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四爷没有回到西小院。
已经洗去脂粉,换上一袭修身寝衣的尔芙,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自嘲地咧嘴笑了笑,她到底是个贪心且自私的女人,哪怕是知道四爷将自己个儿捧在手心里疼爱,她仍然希望四爷的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
只是尔芙以为去了董鄂氏房里的四爷,这会儿还在前院。
书房里,书案前面,一直跟在康熙老爷子左右寸步不离的大太监魏珠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小太监装束,手中捧着一份赐死乌拉那拉氏的密旨,明黄色金龙暗纹的锦缎封面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四爷早就知道康熙老爷子很快会送下密旨,却没想过这么快。
“皇上特地吩咐奴才转告雍亲王殿下,废弃嫡福晋乌拉那拉氏的事情,到底是不好宣之于口的事情,再拖延下去,难免会夜长梦多,请雍亲王殿下早作决断。”说完,他就将那份密旨送到了四爷跟前儿,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旁。
密旨,说是密旨,还不如说是给四爷的一道准许令。
早已经对乌拉那拉氏失望透顶的四爷,瞧着书案前躬身见礼的魏珠,沉默片刻,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伸手拿起那封轻飘飘的密旨,仿佛捧起了重如千斤的巨石般,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拿起宫中送出来的秘药,转身交给了身旁伺候着的张保。
皇室没有废弃的嫡福晋,只有病逝的嫡福晋。
景泰蓝掐丝的小瓶里,装着的是让人渐渐衰弱下去的秘药,无色无味,易溶于水,就算是一个体格康健的青壮男子用了药,不出半月就会脏器衰竭而死,这是前朝留下来的秘药,便是再高明的仵作都不可能从尸身上发现疑点,太医也并不会从脉象上,瞧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四爷想就乌拉那拉氏那病病歪歪的身体,怕是都撑不过五天,结发多年的妻子就要离开,他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抬手摸着光秃秃的脑门,长叹一口气,起身对着魏珠客气一礼,轻声说道:“劳烦魏公公转告皇上,儿臣知道怎么做,定不会让皇室体面受损的。”说完,他就招呼着张保去安排人动手,而他则借口惦记着乌拉那拉氏的身子,顶着夜色去了正院。
也许就是最后的五天了,他打算好好陪陪她。
这些年,虽然乌拉那拉氏行事越发偏激,手段也日渐阴毒,但是到底是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事的妻子,他想要给乌拉那拉氏一份最后的体面。
正院,已经歇下的乌拉那拉氏听说四爷过来,心下一喜,忙重新梳妆打扮地迎了出来,她穿着一袭家常袍子,瞧着昂首立在堂上的四爷背影,有些忐忑地整理了下衣裳,掐着嗓子柔声唤道:“爷,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妾身?”
“爷与你是夫妻,过来看看你,还必须要有什么事情么?”四爷没好气的反问道,他瞧着乌拉那拉氏故作贤惠的样子,着实是喜欢不起来,不过属于乌拉那拉氏的时代就要结束了,若说他们走到这一步,也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错,只是到底是错过了挽回的机会,他不能再眼瞧着自己个儿的子嗣受害了。
乌拉那拉氏闻言,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妾身不是这意思,妾身是想着今个儿是董鄂格格的好日子,没想到爷会过来正院,爷这么晚从前院过来,不如妾身让小厨房准备几样点心,陪着爷一块用些夜宵。”
“行吧,准备得清淡些,别太麻烦了。”四爷点头道。
他说着话就揽了揽微皱的袖摆,坐在了堂屋上首摆着的太师椅上,接过小宫女奉上的热茶,微微抿了一口,却也不知道该和乌拉那拉氏说些什么,只得低头钻研着青花茶碗上的花纹,沉默不语的等着小厨房送来点心垫补一口。
乌拉那拉氏反倒是有好些话想说,尤其是瓜尔佳氏不敬正妻的举动,可是她瞧着身侧四爷不算明朗的脸色,最终将到嘴边的话都压回到了肚子里,免得白白坏了难得和四爷接近的机会,只挑了几样府里有意思的事情,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但是终归被四爷不冷不淡的态度,弄得有些没滋没味的。
少时片刻,小厨房就送了两道小点心和热粥过来。
两人默默无言的用过宵夜,便也就这样草草洗漱一番歇下了。
不过就算是如此,当第二天清晨,四爷留宿正院的消息一传出来,还是让不少人都跌掉了眼镜,一些动了小心思的人,不得不再次考量起了乌拉那拉氏在府里头的地位。
而本以为乌拉那拉氏会趁机教训尔芙的人,又一次失望了。
乌拉那拉氏并没有趁着这四爷留宿正院的机会去刁难尔芙,她倒不是说放过尔芙了,她只是想要好好修复一下自己个儿在四爷心目中的形象,她早起对着铜镜暖暖一笑,很是大方地开了私库,从中挑选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命福嬷嬷给尔芙送了过去,说是给怀孕辛苦的侧福晋尔芙好好补补身子,以显示她的贤惠温良。
“主子,这么好的东西给了侧福晋,岂不是白瞎了。”琦珍有些不解的发问道,在她看来,自家主子和瓜尔佳侧福晋那边,已然是彻底撕破脸皮了,再做这些个掩耳盗铃的事情,也不过就是白费心思罢了。
只是乌拉那拉氏闻言,却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她并不需要跟琦珍解释她这么做的原因,她是府里名正言顺的嫡福晋,她虽然不喜瓜尔佳氏,却不能太过苛待了瓜尔佳氏,尤其是四爷这般看重瓜尔佳氏,她明白男子对女子的怜惜是很有限的,别看瓜尔佳氏现在仗着丧子的痛苦,好似在她跟前占据了上风,但是她先表现出善意,瓜尔佳氏再揪着这个事情不放,四爷总会有一天厌弃瓜尔佳氏这个无脑的女人,比如昨个儿,她本来还以为四爷会过去好好安抚瓜尔佳氏一番,可是谁能想到……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额娘说的话,居然就这么被验证了。
红绸布包裹着的锦盒,一送到西小院,尔芙就连看都看一眼地丢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里,她不是个善于隐藏自己个儿内心的人,早已经先一步从四爷嘴里得知四爷要废弃嫡福晋的打算,她能猜出四爷过去正院留宿的原因,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复杂的内心,她既有惊喜,又有恐惧,恐惧皇室的亲情单薄,欣喜她那双没能亲口唤她一声额娘的小九和玖儿可以瞑目。
她深吸了口气,拒绝了见乌拉那拉氏身边的福嬷嬷。
对此,乌拉那拉氏也不以为然的随手揭过了。
她不是瓜尔佳氏,她没有瓜尔佳氏那么傻,若说昔日她还在意是谁陪伴在四爷身边的话,那么早在尔芙成为四爷新宠的那天,她就已经认清现实,她之所以一直容忍着瓜尔佳氏,无非就是她希望弘晖坐上的那张椅子,还需要四爷去争。
不过四爷陪伴在自己身边,她还是隐隐窃喜的。
她倒并不是欣喜四爷的回心转意,她是想着能就此加深弘晖在四爷心目中的印象,毕竟如今府里头的阿哥除了不懂事的小四、小五、小六以外,也唯有弘晖和弘昀二人,而弘昀太过浪荡,有了这么个反面教材对比着,她还真是不怕四爷不看重弘晖。
想想,还真是有些好笑。
四爷那么一个骄傲、自信的男人,居然子嗣不成材。
哪怕是弘晖的生母乌拉那拉氏,她也不得不承认弘晖不论是哪方面都比不上四爷,也比不上瓜尔佳氏所出的弘轩聪颖睿智,不过好在她动手快,利用了钮祜禄氏的嫉妒心,除掉了对弘晖威胁最大的弘轩。
妆台前,乌拉那拉氏想着心事,嘴角挂着浅笑。
她扭头瞧了眼捧着妆匣伺候着的福嬷嬷,抬手抚了抚涂着桂花头油的发鬓,伸手取过一支雕福字头的羊脂玉簪,轻轻簪戴在发间,又取过几朵细碎的珍珠簪花点缀,梳着端庄的架子头,穿着一袭暗青色的大襟旗装往厢房走去。
这会儿,估计四爷正在考教弘晖的功课吧。
东厢房的廊下,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窗,乌拉那拉氏看着书案后并肩坐着的四爷和弘晖父子二人,嘴角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看到这样的场景了。
为了弘晖能坐稳世子位置,她哪怕双手沾满鲜血都不惜。
“四爷,时辰不早了,不如先来上房用些吃食吧。”这般想着,乌拉那拉氏抬手抚了抚鬓边歪掉的珠花,迈步走进了厢房,满脸温良笑容的轻声提醒道。
“你先过去吧,爷这就领着弘晖过去。”四爷不抬头的应道,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弘晖才刚刚写好的功课上,打从那次意外,弘晖怎么都不肯再进上书房读书,他不忍心嫡长子就这么颓废下去,特地从江南请来了一位德才兼备、声望颇高的大儒来教导弘晖的功课,只是不知是不是弘晖这孩子彻底失了才气、自信,转眼一年多时间过去,他的功课不进反退,连字迹中都多了一丝怯懦之意,不似以往的笔锋大气。
好在,他已经选定了弘轩做继承人,倒是也不觉得失望了。
他抬头看了眼满眼怯懦、忐忑之色的弘晖,手下的朱笔一顿,原本已经冲到嘴边儿的话,打了个转儿,又一次咽了回去,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似的给了弘晖一个笑脸,扭头招呼着苏培盛上前伺候着他和弘晖净手。
“你若是在前院没什么事情就多过来陪陪你额娘。”饭桌上,四爷瞧着乌拉那拉氏喝下加入秘药的乌骨鸡汤,心下不忍的别开了头,对着低头用膳的弘晖,低声说道。
“弘晖年纪大了,不好总是往内宅走动。”对弘晖抱着大希望的乌拉那拉氏并不知道四爷的心软和好意,抢在弘晖答应前,笑着解释道。
见乌拉那拉氏如此,四爷也不再多言语,草草用了一小碗饭,便借口要回到前院处理公务,带着苏培盛出了房门。
“去西小院吧。”站在垂花门口,四爷的脚步一怔,转头往另一侧的小路走去,他到底是不放心尔芙那边,尔芙那妮子心思太细腻,他猛然将这么大的事情告诉她,怕是要吓坏她了,他实在是不愿意在尔芙的眼里看到失望。
四爷过来的时候,尔芙正歪在榻上,抱着手炉听书。
府里头的女先生是付鼐特地从南城的一品茶楼请来的,最擅长说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略带调侃的语气,很合尔芙的胃口,她现在不好往外走动,她又不喜欢看半文半白的话本子,便经常叫她过来说上一段书,要不是府里头规矩拘着,她都恨不得将女先生一直留在自己个儿院子里头才好,不过就算是如此,她还是特地在后罩房给女先生留下了一个小房间,充当她临时休息歇脚的地方。www.miaoshuzhai.net
本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尔芙,耳边突然没了轻柔细腻的说书声,有些不喜的眯了眯眼,她刚要出声询问,便瞧见四爷正俯身站在罗汉床前。
她惊喜的坐直身子,笑着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想你了,过来瞧瞧你,你这小日子过得很滋润阿!”四爷顺手抓了把茶桌上摆着的核桃仁吃着,挑眉瞧了眼地当间站着的说书女先生,轻声调侃道。
“左右闲着没事,小七那孩子也不在府里头,我自己个儿还不得找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尔芙无所谓地重新躺回到软枕上,笑着回道,同时对着地当间愣神的说书女先生摆了摆手,打发她下去了,说来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爷的气质太过森冷,哪怕是跟在她身边当差多年的赵德柱见到四爷都如同耗子见了猫儿似的,反倒是她除了最初进府的时候有些怕怕的,其他的时候就很容易遗忘掉四爷的身份。
四爷瞧着溜溜退下的婢仆,浅浅笑着,抬手打发了苏培盛,命他守在廊下,才低头脱了脚下的靴子,学着尔芙的样子将脚丫塞到锦被下。
两人隔着茶桌对面而坐,四爷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幽光,低声说道:“这几天,怕是要你辛苦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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