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运翰池皱眉看着台下男子,刚才聂石磊像是随手乱指,从人群中随意挑了个人出来,但这人站在原地,低垂头颅,沉默不语,反倒引起了运翰池怀疑。
“搜身。”
大理寺卿一个眼神,两侧衙役就要上前按住该男子。
“寺卿明鉴!”
该男子急忙说道:“下走是常襄郡王府上的佣人,只是偶然到此,被嫌犯攀咬诬陷。”
“常襄郡王?”
运翰池疑惑不减,“郡王最近卧病在家,你身为下人,怎么还有心情闲逛?”
常襄郡王李成和暴病的事情,不是什么机密,而他被学宫状元李昂诊断为时日无多的消息,也流传了出去。
既然病症无药可医,那当务之急自然是处理好后事。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常襄郡王府上,一直在忙着清点财物,结算资产,统计在各个商号里的分红,让郡王唯一的一个儿子能顺利继承财富。
同时还得和主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协商,筹备丧事等等。
整个郡王府都在忙碌,这时候一个下人莫名其妙跑来大理寺,参观一个毫无瓜葛的案件审理,怎么看都很奇怪。
“...”
高壮男子哑口无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差役小声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之前调查时,有不止一位人证说过,最后一次看见孟英时,她主动登上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当时时间,大约是在亥初两刻钟。”
“嗯?”
运翰池看了这个好像是名为邹翰的差役一眼,虞国繁华富庶,马车的样式也极尽华贵。
光马具、马饰,就有衔镳络头、额勒、鼻带、镳、颊带、咽带、项带。
马的额前、鼻端和两颊上部各装一枚杏叶,络头的皮带上还会装饰满小金花,搭配其余贵重装饰,这一套统称为“闹装”,
也就是白居易在《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中所说的“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有资格使用。
再考虑革显(马腹上的带子),攀胸(从马鞍向前绕过马胸的带子),蹀躞(装饰条带),銮(装在马车衡和轭上的响铃)等等,
一辆高级马车的价格,少则上千贯,多则数万贯,
就跟李昂异世界记忆里的超跑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运翰池手上也有一份来自东市人证们的供词,如果想要在长安城找出某辆特定的高级高车,那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如果出现了针对性的线索,能够拿出实物,让人证辨认,那十有八九能辨认出来。
邹翰继续说道:“并且,卑职还听闻,端午节当晚,有人看到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曾在东市酒楼出现,时间是亥初时分。
而前段时间常襄郡王府上,以端午节清扫旧物为由,焚烧了一辆马车...”
大理寺卿运翰池的眼睛下意识眯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这番话已经是很刺耳的明示了,分明就是在指控一位李姓宗室、虞国郡王之子,涉嫌与案件有牵连。
邹翰被大理寺卿的目光盯住,身躯下意识地绷紧,但还是勉强保持眼神对视。
大理寺卿运翰池思索片刻后说道,“...也罢,去常襄郡王府上知会一声,不要打扰郡王本人,只要把郡王嫡子、管家、佣人、车夫等带到,就说要问一些问题。”
两侧的大理寺下属们脸色微变,去虞国的郡王府上请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大理寺卿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们也只好遵命行事。
大理寺位于皇城内城,与郡王府所在的长安东北相距不远,不多时,郡王府上的人和物均已带到。
这就是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
李昂向大理寺内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白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正坦然站立,一脸从容,“运寺卿,家父卧病在床,仍需我照料,不知道运公想问什么。”
“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运翰池看了眼桌面上的案件资料,“载乾四年端午节的戌初时分,你在哪里?”
“我在东市南侧的醉风楼与一些朋友饮酒,到场的有太府寺卿家的三郎,太常寺少卿家的...”
李申斌报出了一连串人名,抢在运翰池提问前,继续说出了自己的行动轨迹,“我们在戌正时分开始饮酒,直至亥初才散去。
由于我喝了一些酒,就嘱咐马车车夫回去路上,驾驶得慢一些。”
“是这辆马车么?”
运翰池让人将马车牵进来,人证们纷纷点头称是。
寺庙外的孟成业立刻按捺不住,就要冲进寺内,却被一旁的金无算拦住。
运翰池面无表情询问道:“这些人证称,死者孟英,在亥初两刻钟左右,登上了这辆马车。”
“嗯...运寺卿说的是端午节发生在东市的案件吧?我也有所耳闻。”
李申斌面不改色说道:“我家府上,共有十五辆马车,这个外形的共有三辆。其中一辆前段时间被虫子蛀空,不得已拆散焚烧。
当晚,这几位人证在东市看到的,确实是我乘坐的马车。
在驾车返回郡王府的过程中,我也确实让车夫停下,接了一位女子上车。
不过那人并不是孟英,而是我府上的侍女。”
李申斌一指自己府上的仆役们,指中其中一位和孟英年纪、体型相仿的侍女,“她名为小艾,
端午节我给府上的仆役们都给了钱,放了假,包括她。
坐马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她独自走着,就停下马车,载她一程。
可能是人证们看错了吧。错把她看成了孟英。”
狡辩。
李昂微眯眼睛,那些指认马车的人证,很多都是东市店铺的掌柜、伙计、摊主。
当晚他们注意到的是华贵马车,没看清车上的人。
至于李申斌搬出来的这位小侍女——她是郡王府上的下人,提前对好口供根本不难。
“我父亲和孟英的父亲孟成业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之前也见过孟英。
但那晚我是真的没有在东市遇见她过。”
李申斌一脸坦然,对人证们说道:“各位可以再辨认一番,看看孟英姑娘尸首的长相,是不是和小艾有相似之处,以至于认错。”
“...你难道不知道么?孟英的脸被凶手用玉簪划花,虽然尸体现在在冰室中保存不腐,但根本看不出原本长相。是用身上首饰和胎记,确认的身份。”
大理寺卿运翰池深吸了一口气,台下的那些人证们,看着那位侍女小艾,不少人脸上都露出迷惑表情。
那晚在东市,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印象没有深刻到哪去。
五成人证说可能是自己认错,三成人证说自己记不清了,只有两成人证,觉得小艾与当时登上马车的少女好像不是一个人。
“你们再想想清楚!”
寺庙外的孟成业终于按捺不住,冲进寺内,先对大理寺卿运翰池表明自己是死者父亲的身份,再对一众人证说道:“还望诸位仔细回想,事关我女儿的案情能否昭雪!”
“孟掌柜是吧。”
李申斌见孟成业出现,立刻摆出一副悲戚表情,“英妹妹的事情我听说了,对此深表遗憾。”
孟成业双目通红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显然已经完全不信任这位郡王之子。谷
“是,是她。”
原本跪在地上的聂石磊,此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位名为小艾的侍女,突然一指小艾和之前那个高壮仆役,说道,“是她和他,商量之后把我带进小巷的。”
大理寺内先是一静,旋即又喧哗吵闹起来。
傻子的证词全部基于主观,不可靠,但李申斌身上的可疑之处同样众多。妙书斋
问题的关键,在于证据。
那辆马车已经被拆散焚毁,而侍女小艾与高壮仆役,也全都是郡王府上的人,话语没有可信度。
“如果各位能证明,当初登上马车的,确实是孟英,那么就能肯定我牵涉案件。”
李申斌直截了当道:“如果没有证据,不能证明,那就还请运寺卿放我回去,照顾病重父亲。”
说罢,李申斌回望了运翰池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他是郡王之子,李姓宗室。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涉案的情况下,愿意配合大理寺查案已经给很面子了。
此刻想走,根本没人拦得住。
除了...
“等一下。”
李昂迈步踏出人群,拦住李申斌去路,“只要有证据证明,在场人证当时看到登上马车的女子,确实是孟英,就可以了吧。”
李申斌双眼微眯,“你是?”
“学宫李昂。”
李昂从腰间解下腰牌,展示给大理寺众人看,转头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我有办法可以证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理寺内再次轻微骚乱起来,李昂的名声在长安流传甚广,最近还传出了他跟光华公主不清不楚,虞帝屡次三番要召他为女婿却被拒绝的小道消息。
李昂不理会周围人群的惊诧,征得运翰池同意后,去到大理寺冰室,看到了孟英面目全非的尸体,再找来炭笔画纸,和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交谈了一阵。
根据孟成业的描述,以及尸体的脸部轮廓,画了张孟英的肖像出来。
他又一连画了十余幅其余女子的肖像,将所有画像混在一起,拿给人证们,让他们在画像中指认自己端午节那晚看到的上车女子。
十三位人证,其中十位,都正确指出了孟英的画像。
“也就是说,他们那晚看到的、登上了常襄郡王府马车的,确实是孟英。”
李昂看向面色铁青的李申斌,淡淡道:“我有一个理论。
亥初一刻钟时,孟英与朋友在东市东侧入口处走散。当时坐在马车里的你,看到了路上的孟英。
由于你认识她的父亲,就提出带走丢的她回家,孟英答应并登上马车。
随后你见色起意,授意车夫绕路,试图玷污孟英。
孟英激烈反抗,逃出马车,躲进东市。
出于酒精的麻醉,你也追逐而去,在小巷里堵住了孟英,伤害并杀死了她。
此后酒醒,你终于感到恐惧,让下人想办法处理掉孟英的尸体。
但这做不到——当时在东市,肯定有市民看到了孟英登上你的车辆,说不定还看到了你的脸。
事后孟英失踪,其家人绝对会四处寻找,将线索引向你。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栽赃嫁祸。
你让侍女和仆役找来了在东市出名的、天生愚笨的聂石磊,让侍女诱骗聂石磊进入小巷,与之发生关系,并在事后将其打晕,将精污涂抹在孟英的衣服上。
还记得镇抚司细犬的特点么?它们能精准闻出气味,当现场存在两种不同精污时,它们便优先锁定了位于现场的聂石磊。
至于聂石磊为什么没有看到小巷里的孟英尸体,可能是你们在她身上盖了一层布之类。
傻子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为了进一步抹除暴露可能性,你还划花划烂了孟英的脸,让聂石磊以及后续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辨认不出来。
做好这一切后,你便返回家中,焚烧了存在血迹等痕迹的车辆,一直静静等待。
结果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现在。”
李昂说完了自己的假设,李申斌面色铁青道:“但你还是没有直接证据。
那些人证指认的肖像画,完全可以解释成他们记错了,或者畏惧孟成业、金无算的权势。”
“呵呵,阁下是郡王之子,在权势上和金无算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昂慢悠悠说道:“眼下天气炎热,阁下却还穿着厚重衣裳,不嫌热么?还是说为了隐藏手臂上因当时孟英挣扎而留下的伤口?”
“这是我家养的狗挠的。何况这个傻子嫌犯的手臂上不也有伤口么?”
“那完全可以是你刻意制造的。”
李昂看着死硬狡辩的李申斌,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杀招,“如果阁下怎么也不肯承认,还想要更多证据的话,
那就,在这里撸一管吧。”
“...”
“...”
“...”
大理寺,寂静了。
原本心潮澎湃,以为聂石磊可以沉冤昭雪的狱卒邹翰,不禁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寺外群情激奋的围观群众,也愣在原地,挥舞的拳头停在空中。
金无算微张着嘴巴,欲言又止。
运翰池手掌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同样惊愕万分的李申斌下意识说道。
“撸一管,导一管,自娱自乐,排解压力。”
李昂表情淡定从容,仿佛这话不是他在大理寺这个虞国最高司法机构的大堂上说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如果不想撸,那也可以去平康坊找个志愿者过来。
要是实在害羞,那也可以蒙上脸嘛。”
“...”
李申斌嘴唇震颤,“我乃堂堂李姓宗室,你这是在折辱...”
“这也是洗清你嫌疑的最快方法。”
李昂微笑道:“案情卷宗上说,当晚镇抚司牵了四条细犬过来,先后闻了闻孟英身上的精污。
如果你的精污也在现场有残留,
那么那四条细犬肯定记得你的气味。
所以只要你现在导一管出来,让那四条细犬仔细嗅探回忆一番,就能证明你是否有嫌疑。
唉,本来如果你没有拆掉焚毁那辆马车的话,完全可以让细犬闻闻车上有没有孟英气味。既然马车已经被毁,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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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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