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季君雅将袁铮的母亲卫氏和苏夜从长乐门送出去,守卫在这件事上替她扫净了痕迹,加上长乐门性质特殊,季珪上台后几乎每日都有从那里送出去的不幸死去的宫人,多的七八笔,少的也有一两笔记录,因此一开始季景西并未将重点放在这里。
他是从季珪的生母、皇后谢氏的荣华宫起居注里发现的端倪。
季珪倒台后到季景西出宫前这段时间,皇宫内外由漠北军和燕骑接手,强令各宫只进不出,谢皇后的荣华宫更是重点照看对象。季景西翻阅起居注时注意到,那段时间谢氏多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却连荣华宫地界都走不出,因此大发脾气,砸了不少登记在册的名贵之物。
其中还提到,谢皇后气性不消,传唤总管太监黄喜,欲令其传信谢卓,却被告知黄喜早在封宫前便被季珪派去办事未归。越皇后闻言不怒反喜,笃信黄公公必是看局势有变才没贸然露面,为荣华宫联络外界留下一线希望,而今想必已经向谢卓求助了。
看到这里,季景西不禁有一瞬间怀疑谢彦之是不是真与荣华宫私下通谋了,但很快他又打消了怀疑。
谢卓不可能猜不到荣华宫的处境,可他并无任何举动,反而自知身份尴尬,主动自困于府,将自己置于监视之下,莫说是救荣华宫,他可能连求救信都没收到。
那么问题来了——黄喜去哪了?
荣华宫的起居注、宫人往来交班记录中皆不见黄喜踪影,季珪党羽无论是被囚还是已死的,登记名册之中也无此人,一个大活人,还是谢皇后宫中的六品总管太监,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么看黄喜的确可疑,但与八公主有何干系?”杨缱不由发问,“充其量是在你们搜剿的季珪同党名单里多添一人罢。”
临安郡王妃此前一个投怀送抱彻底终结了小夫妻俩长达好几日的冷战,季景西好不容易不用再故作黑脸端架子,眼下恨不得化身粘人精,连走个路都要贴贴,同时还不忘给媳妇暖手。
闻言,季某人孔雀开屏地挺胸,“所以说,还是得你夫君我亲自出马,拨云见日。”
杨缱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柳东彦和孟斐然,将“不可居功自傲”默默咽回肚子里,开口配合他,“嗯,我就知道你定可以抽丝剥茧。”
“那是。”季景西美滋滋地飞快翘了翘唇角,随即便正色道,“这事还是得说回长乐门。”
在确定黄喜可疑后,季景西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名字——长乐门的出入记录。
在这个出入记录中,有一条极不引人注目的记载,说,戌时末,荣华宫一宫女恶症而卒,大总管黄喜奉令送行,同行六人,通令检查无误,予以放行。
六人同行,这个数字季景西莫名眼熟,无巧不成书,他几乎瞬间想到影卫营于太极殿前全灭的当晚,越充打扫完战场后回来复命,提到尸体与名录对不上,少了六个人。
这六人事后当然被归为季珪余孽,如今正被全城搜剿,但眼下,在黄喜出宫的时间线上,季景西基本确定了长乐门出入记录中记载的“六人”正是影卫营名册中少的那六个人——出入记录中记载六人中有二人为勤王军,可他却知,那二人是假的。其他四人也非荣华宫宫人,这与荣华宫的宫人名册不符。
“这么短时间里,你怎么查出那二人是假的?”杨缱震惊了。
季景西无奈地点她的鼻尖,“不用查。我看过抚恤名单,那二人出示的腰牌,其主人早在破宫时战死,是不可能再随黄喜出宫的。”
杨缱:“……你连抚恤名录都看完了?”
季景西一言难尽,顿了顿才道,“心肝,咱们有一说一,虽然在你心里季某人无所不能,但你夫君我也是个人好吧——抚恤名单是此前越充呈递上来的,眼下还在咱们家书房放着呢。”
一个犯恶症而死的宫女,死后竟需要主管太监和六个影卫送其尸体出宫,这本就不合常理,容不得他不往季君雅身上联想。
“这之后,我提审了当日当值的长乐门守卫。”
前方,柳东彦等人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季景西携着杨缱走近,指着眼前紧闭的户门,“这里,便是那守卫的宅子。”
巷子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缱回头看去,姗姗来迟的袁铮正带人飞奔而至。
“人在哪?”少将军急惶惶地看向季景西,后者朝眼前的大门抬了抬下巴。
袁铮破门而入。
此处不过一户极普通的一进小院,一眼扫过便看了个全乎,什么特殊之处都没有,总共不过三间屋子,顷刻间便被搜了个遍。皇天不负,他们要找的人,正在其中。
袁铮进了西厢便没再出来,不多时,孟斐然也被袁铮唤了进去。其余人等飞快将此处搜查完,齐齐候在院中。
“我道你为何不急,居然是在等铮哥儿,这不像你行事。”杨缱道。
“我行事什么样?”季景西反问,“不守规矩?没有搜捕令也强闯民宅?”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季景西望向西厢,停顿片刻才道,“我是怕霆音留下遗憾。他快疯了,如果我先他一步,小八活着,第一个想看见的不会是我,若她不幸……我也不知如何向霆音开口。所以,让他亲自去吧。”
杨缱怔忪。
她轻叹一声,拉住眼前人宽慰道,“温喻卦象显示,她还活着。”
季景西顺势将媳妇软软嫩嫩的小手圈在掌心里,哈了口热气暖着,“看来温子青恢复的不错,还有几分功力。”
“你已知道?”
“长乐门那个守卫告诉我,今早他出门前,小八还活着。”
不多时,袁铮去而复返,怀中横抱一昏迷中的女子,女子骨瘦如柴,半张脸埋在袁铮怀中,单薄得似乎一阵风都能吹散,杨缱第一眼甚至没认出那是季君雅。
“王爷,我需要个绝对安全之处!伤者需即刻医治!”紧随而来的孟斐然急促道。
季景西看向杨缱,后者拍板做主,“去国师塔!温喻在那,能帮上忙!”
————
天色不知不觉已彻底暗下。天凝地闭,大雪纷飞,国师塔第三层,杨缱抱着手炉紧挨着季景西坐在火盆前,袁铮则坐不住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站定在紧闭的内室门前,似乎那门再不打开,他就要闯进去了。
杨缱不太喜欢眼下这个场景,总会忍不住让她想起当初一丈峰上的惊蛰之夜。那个时候,门内躺着生死不明的杨绪尘,而他们除了等待,束手无策。
她情绪低落地把自己埋进季景西肩窝,后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小孟和温子青乃当世医术最好的医者之一,别担心。”
这话是说给杨缱听的,同样也是说给急躁不安的袁铮听的。
后者脚步一顿,盯着门看了好一会,默默在季景西二人对面坐下,颓丧地捂住眼睛。
“……我该带她去凤栖山的。”袁铮嗓音沙哑,“秋狝之前,她有意与我同行,我便说去请旨,她却又不愿予我添麻烦,说不去也好,我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她,索性未来日子还长……”
杨缱难受地抿起唇。
她想起季景西与她说的后续。
那长乐门的守卫供述说,他起先不知黄喜一行送出去的尸体会是八公主,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犯恶疾的宫女,是八公主手上那金镶玉的镯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起了贪念,想着人都死了,那镯子一看便是贵人赏的好物件,与其陪葬,不如自己拿走。
守卫越想越坐不住,索性趁那些人刚走不久,匆匆交了班跟上去。
宫中的奴才们死后有统一的规制,尸体如何入殓,在哪下葬皆有定法,有家人的通知家人来领,没有家人但主子体恤的就厚葬,没有的便草草葬于城郊某处。
守卫知道那地方,匆匆赶去却没见着,心下不由起疑——毕竟按黄喜的说法,那宫女是他要认的干女儿,再如何,一口薄棺总该有的。
财没到手如何甘心,守卫于是又去了另一处城郊乱葬岗。他脚程快,好巧不巧赶上了黄喜一行正要离开。怕被发现,守卫便远远躲着偷看,其实那时他应当发觉事情不对的,可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手的财,于是刻意忽略了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直到对方一行走远,他急急上前,将尸体手上的镯子撸下来揣进怀里便走。
但许是心虚害怕,又或是良知作祟,守卫走出没几步又忍不住折返,想着好歹把人给葬了。乱葬岗上孤魂野鬼多,野狗之流更多,他既受了对方的财,总不好放任对方的尸首入了畜生口。
谁知那“尸体”不是“尸体”,人竟然奇迹般地还有半口气在!
更惊悚的是,他认出了“尸体”的身份,竟是白日里才见过的八公主!
守卫六神无主。他意识到自己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怀里的镯子顿时成了烫手山芋。他生怕大祸临头,财都不敢求,只想赶紧走人,就当没来过。
可他又走不得。他怎能眼睁睁看一个天家的公主死在乱葬岗,身后还落不得一个全尸?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八公主是他干娘的主子。他干娘侍奉公主快十年了,陪着公主从深宫挣扎到如今苦尽甘来,经年累月,守卫不知听她说了多少八公主的好。干娘无法生育,待他如亲子,平日里公主赏下来的东西她舍不得用,全部给了自己,靠着那些东西帮衬他才混上守卫一职……换句话说,没有八公主,就没有他的今日。
他想到白日里,他对公主说,愿自己再也不会在长乐门见着公主……可他不仅又见到了公主,还亲手放走了歹人。
到底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守卫心一横,把人救了。
守卫把人安置在他在宫外为干娘置下的宅院,第一次做这种事,哪会想的周全,也不知怎么的,当夜便被黄喜一行找上了门。
对方应当是多疑作祟,才在“抛尸”之后又不放心地折返确定一番,发现尸体不见了,定然是意识到有不对之处。也不知那些人是如何追踪到宅子的,守卫躲在厢房里,几乎吓破了胆,眼看他们就要发现八公主,幸好幸好,正碰上勤王联军夜巡,那些人怕生事端,只得先离去。
对方一走,守卫便带着八公主连夜转移,几乎是一天换一个地方,直到城中的搜剿行动愈演愈烈,直到那些人自顾不暇,再无法追杀他们,守卫才终于得以在自己家落脚。
许是季君雅命不该绝,她到底是凭着最后那半口气活下来了。
在这期间,守卫有无数的机会给季君雅搬救兵,他哪怕是递个消息给随便一个燕骑将士、联军兵卒,季景西、靖阳、袁铮也不至于翻遍宫里宫外找不到人。
季景西当然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出乎意料地,守卫答说,不是他不想报信,是公主不准。
“……她说不去,我便走了,我是白痴吗?我为何不再坚持一下?请个旨能有多麻烦?”袁铮垂着头,眼泪吧嗒一下砸在几案上,“我该带她走的……”m.miaoshuzhai.net
杨缱悄无声息地跟着流泪,泪水全部浸在季景西肩上。她不敢抬头,更不忍看此时的袁铮。
他们从小相识,何时见过铮哥儿这般模样?他连被戎人的刀枪捅穿了肚子都能眉头不皱一下!
昔年孤身闯敌帐勇杀敌首,血拼三日夜,于大漠中徒步数日回营,昏死之前都还能笑着说老子天下无敌的袁铮,如今在与未婚妻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在平生最信任的友人面前,哭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饶是季景西都难受得嗓子发干,安慰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季君雅被找到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长乐门守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毁了。
被人用刀,惨无人道地划了七八道伤口。
那些伤时至今日,有的结了疤,蜿蜒丑陋像一条条虫子攀延其上,有的还未愈合,还在流着血,甚至发了脓……
那些人为了彻底斩草除根,不仅把人扔到乱葬岗,还以此毁尸灭迹,生怕有人认出她。若非长乐门的守卫不止一次见过季君雅,发现她时那些伤口尚算新鲜,还能令人隐约辨析出长相……恐怕这世上再无季君雅。
三层塔上弥漫着令人压抑的安静,直到吱呀一声轻响,内室的门被人打开,露出温子青疲累的身影。
袁铮豁然起身,直勾勾地望了过去。
温子青开口,“人还活着,孟少主在为她稳定伤势,将军可以进去瞧瞧了。”
袁铮登时大松了一口气,郑重地向眼前人拜了下去,“多谢。”
温子青勉强侧身将此礼让了过去。
他消耗颇大,脸色不佳,待袁铮进门后缓了片刻才又道,“过来扶我一把。”
杨缱自觉地走过去给温子青当拐杖。
“温某有几句话与王爷说。”他望向季景西,“请移步。”
后者从善如流地起身,随温子青出了门,而后接过杨缱的活计一路撑着温子青来到四层塔,将人扶至坐塌,屏退四下,神色平静地望着眼前人,“小八想对本王说什么。”
温子青咳了两声,接过杨缱递来的热水顺了顺嗓子,开口,“郡王爷所料不差,温某的确受托替人传话。”
季景西道,“你说。”
“公主托温某问你一句,”温子青道,“她可否自行决定生死来去。”
季景西抿唇不语。
良久,他语气沉沉道,“她还说什么。”
温少主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公主想去九峰山,希望王爷助她达成心愿。”
杨缱:“……什么?”
九峰山是皇家宗庙,昔日季景西刚从漠北回来时便是去九峰山寻的越太后。
“那、那铮哥儿怎么办?”杨缱无措地攥住身边人的衣袖,“铮哥儿好不容易才找到人……”
季景西眉宇间阴云密布,脸色奇差,“所以这些话她选择对我说,而不是对霆音。”
杨缱求助地望向温子青。
“她伤势很重。”后者为她解惑,“胸前一道贯穿伤,与心脏差之毫厘,幸她心脏位置生而较常人不同,因此侥幸得活。可惜民间药材有限,只能拖着她的命,没能得到良药救治,已晚矣,便是今后天材地宝供着,也不得长久。”
说着,温子青微微一顿,“不过,恐怕这不是她真正的理由。”
“因为容貌?”季景西问。
“此其一。”温子青犹豫了一瞬,才又道,“公主说,她已不配嫁人。”
杨缱蓦地一愣。
季景西猛地反应过来,周身杀意瞬时暴涨,“一帮狗东西……他们怎么敢!我今日不将他们碎尸万段,枉为人兄!”
“郡王爷,冷静!”温子青将人喝住,“公主乃天家子,其傲不逊任何人,她还愿意活着,你当明白此为何意。”
“……”
一句话,如黄钟大吕嗡然震醒理智,季景西倏然沉默下来,许久,呼出一口气,“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如若真的……小八绝不会苟活。”
他重新坐回去,望向温子青,“多谢国师愿将这些告于珩,而非袁霆音。他若知晓,定生不如死,一生难安。”
温子青摇头,“是公主的选择,不是我。她很善良。”
——是太善良了。
杨缱沉沉叹息。
季君雅也许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她侥幸活着,是命,选择坚持活着,是为了回报救她那人的一番苦心;她躲着亲近之人,是不愿自己这番狼狈模样刺他们的眼;不想他们知道太多,是怕他们为她劳心伤神。
她传话景西,是因为她知道,惟有景西会帮她。她笃信自己的堂哥在知晓一切后,不会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劝她嫁,劝她留,更笃信,只有他,拦得住袁霆音。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她想干干净净地、在九峰山终年覆雪的山顶上过。
季景西沉默良久,问,“小八……还有多长时间。”
温子青答,“至多三个月。”
“太短了。”季景西想都不想便道,“一年。一年后袁霆音会离京,回漠北。”
“哪怕遍寻天下至宝也延不了她一年寿命。”温子青面不改色,“若想延寿一年,非逆天命不可为之。我重伤在身,力有不逮,除非郡王爷助我。”
季景西神色一凛,“如何助?”
温子青答:“一丈峰上救杨重安时郡王爷做过什么,此番再做一次即可。”
“……”季景西闻言,反而松了口气,“这简单。”
“一丈峰上你做了什么?”杨缱突然问,“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和皇姐,当初一丈峰上,温喻将你二人唤进屋内做什么?”
季景西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与你给你哥点灯差不多。”
杨缱:忽、忽然词穷。
“她不亲口同我说这些,想必是不愿见人。那劳烦国师转告小八,安心养伤,之后我送她上九峰山。”季景西正色道,“至于霆音那边,也请她看在霆音对她一腔爱重的份上,为他多撑一段时日。霆音断不能接受她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如果真的……霆音会希望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自己。便是我,也不是全然能拦下他的。”
“人之常情。”温子青颔首,“我会转达。”
季景西站起身,“也不会一陪就陪一年,让她且珍惜吧。毕竟京中诸事大定也需一段时日,在此之前,霆音还得留下为我做事。不过不会耽搁他太久,三个月到半年吧,我也得顾及霆音的耐性。”
杨缱与温子青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皆是一怔。
后者不由抬头,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犀利地望向对面人,“郡王爷的意思是,三个月便可定天下?”
“国师说笑了,”季景西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三个月我都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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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煊注视,直至列车渐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送走了几位同学。
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大学四年,一起走过,积淀下的情谊总有些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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