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刚进入品酿状态的大老爷们闻言俱是一愣,举着酒盏的手还僵在半空,抬头看过去,那厢宴席的发起者已经无情地准备走人了,竟是半刻都不愿敷衍。
五皇子忙将半口酒吞进肚,抢道,“等等,景西你不同我们一起?”
他下意识觉得,对方就这么轻易将太极殿“拱手”让出,有些潇洒得过头了。
季景西刚要答话,楚王季珏在此时出声,“她的事办完了?”
季景西张开的嘴重新抿上,睨他一眼,不答。
季珏身后,一群军中出身的大老粗们莫名觉得楚王这话问得奇怪,让人听得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哪不对,真要形容的话——仿佛楚王爷不是因为临安郡王的阻拦而“被迫”滞留殿外,反而像是为了杨缱心甘情愿等着似的。
他们久居军中,并不了解此前京城沸沸扬扬的关乎楚王、明城县君、临安郡王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唯季琤、裴青、袁铮三人心知肚明,表情复杂地看了眼季珏。
倒是季景西的表情众人都微妙地懂了——明晃晃四个大字:干卿屁事。
事到如今,兄弟俩的不对付已到了懒得粉饰的地步,季珏这句没什么指向性、却又处处彰显熟稔的话显然是故意恶心季景西的,见对方脸色难看,心中报复性地畅快许多,有一种扳回一城的愉悦感。
他在季景西冰凉的视线中心情颇好地起身,望向太极殿的目光渐渐剡利。
不论如何,哪怕首功已归旁人,季珏仍有一肚子话想问季珪。想问他为何起事,问他是否还有隐瞒,问他沦落到这步田地可否后悔。
当然,他也没忘此前在凤栖山围场,苏襄垂死挣扎时口口声声提到所谓“大功劳”。
“走。”
季珏冷声下令,率先迈上万法阶。
众人鱼贯而入,缀在最后的季琤在进门前脚步一停,瞥了一眼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季景西,思忖一瞬,转身追上,“景西。”
青年闻言驻足。
“要不你还是随为兄进去。”季琤在他面前站定。
季景西诧异,“从方才起便想问,五哥到底在担忧什么?”
季琤不语。
“让我猜猜……是怕弟弟被抢了首功?怕老七阴我?”季景西好笑,“可在场这么多人见证,太极殿是我破的,季珪是我拿下的,事已定局,无可更改了。”
五皇子啧了一声,算是间接承认了他的话,“老七心有不忿,我怕他……既然都到这一步,再留片刻也不耽搁什么。”
“可我急着去找人啊兄长。”季景西无奈。
“寻又谨?”季琤比他更无奈,“首逆伏诛,叛军溃散,眼下这宫里你说了算,这等情势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为难她?用得着你亦步亦趋片刻不离?景西,你家王妃什么出身你忘啦?可莫真将她看作软绵的莬丝儿啊,真格儿起来,她可比你利落多了。”
想到凤栖山上杨缱那一脚踢断苏襄腿骨的利落劲,季琤都忍不住腿脚发疼。
季景西最喜旁人夸杨缱,听得眉眼飞扬,嘴上却装模作样,“谬赞,谬赞。”
不是在夸你,你高兴个什么劲!
五皇子额角直跳,强行转回话题,“况且你若走了,老七想做什么,哥哥我可拦不住。你在就不同了,你不怵他。”
“你怵啊?”季景西下意识一接。
季琤:“……”
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别走别走,我开玩笑的,五哥不愿在此时同他起冲突,我懂。”临安郡王能屈能伸,忙将人捞回来,“原来五哥这么关心弟弟,我感动过头了,过头了。”
季琤白眼几欲翻上天,张口欲驳,却听他又道,“可是五哥有没有想过,我为何敢放心离去?”
“……”
“五哥好意,景西心领了。”
季景西收起嬉皮笑脸,语气难得认真。此前太极殿前那般尸山血海,同样是堂兄弟,季珏在怀疑他,眼前这个人却一开口便问他是否安好。凭这一点,季景西便不想敷衍他,“我既敢放他去见季珪,便不怕什么。是我的,他抢不走。”
话至此,季琤只得任他去。
“倒是弟弟有句话想反过来问五哥。”季景西姿态随意地抄着手,噙着笑意轻描淡写问,“五哥如今这般,是打定主意了?”
五皇子微微一滞。
季景西故作惊讶,“不是吧五哥,真的啊?因为阿离在凤栖山护了五嫂一遭?你这结草衔环得略微草率啊。”
季琤:“……”
“要不五哥再考虑考虑?”对面人语气格外欠揍,“你、老七、我,咱们赢面差不多,就这么放弃,有些可惜了。”
季琤突然后悔起自己的多此一举了。这人的嘴真是不饶人。
“……多嘴问你一句,你便长篇大论等着我,真是多余操心你。”季琤佯怒,“本王爱如何如何,兔崽子还管到我头上了!你才草率!爱去不去,走了。”
说罢,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大步流星进殿。
季景西:“……”
多少年没人敢当面骂他“兔崽子”了,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对方已成功开溜,丝毫不给人反击余地。季景西无奈之余,想到如今的情势,不由生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感动。
正如他人不理解景小王爷为何会“自不量力”争储一样,季景西也不知他这位五哥为何会突然“想明白”——也许是自觉争不过,打算趁早另寻出路,也许是旁的什么因缘际会,可不论如何,于景西而言,却是了了一桩难事。
他自决心走上这条路,翻覆过东宫,倒台了老六,揽拢住小九,下一步要弄死季珏,但着实没想过如何对付五皇子。
或者说,他从未将季琤当做对手。
非是自负,也非软弱逃避,而是打从他授意定国公越进说服季琤放弃那次顶替太子的“二月二亲耕”,而季琤竟真愿意放弃时,季景西便对他这位五哥的心思有了几分了解——
季琤与他、与其他几个皇子不同,他对太极殿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并不太热衷,与其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是在“夺嫡”,不如说,他是在随波逐流,在被朝中大势推着走。之所以众人以为他也是东宫之主的热门人选,不过因为他哪方都不支持,又因身份使然,阴差阳错让人误以为他也在局中罢了。
这位瑞王殿下聪明地将他对皇位的“无所谓”掩盖起来,装出一副兄弟相争的模样,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合群,恐怕也有自身举棋不定、又不愿被迫站队的缘由在内。
据季景西了解,他这位五哥唯一可称执念的,是当年深宫中护佑过他的孝怀亲王,也就是已逝的三皇子季珊。
早年季珊惊才绝艳、熠耀夺目,朝中上下无不赞誉。然厉王谋反、王谢倾覆,大魏举朝动荡,身为太子的季珪几乎在那一役中被两个弟弟拉下马,却因魏帝的一意力保而稳住了东宫之位。他赢得不光不彩甚至令人低看,可到底是赢了,而败于政争的季珊则落了个终身囚禁封地的下场,连带支持季珊的外戚姑苏越氏也不得不退出朝堂。
后季珊终身郁郁,病逝于床榻。
这令曾受他庇佑、将他看做救世主的季琤至今不能释怀。
季景西在漠北的那三年,因与姑苏越氏搭上了线,曾多次前去探望过幽闭封地的季珊。季珊人生的最后一程是他陪伴在侧的,作为庇佑他遗孀遗孤的交换,季珊将自己的全部家底拱手送给了自己这个此前并不相熟的堂弟。也正因此,季景西得知了五皇子季琤与季珊的这份鲜为人知的渊源。
那时他便知,五皇子季琤兴许不会是自己的敌人。
然而季琤掩饰得太好了,他除了主动放弃过二月二亲耕以外,根本没有流露出一丝支持谁之意,反而“加入”了夺嫡之列,以至于季景西一度以为自己失算,以为季琤未来也会同老七一样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季景西着实为此头疼过。
夺嫡之路是一支没有归路的独木桥,横亘于前的所有人都是阻碍,季景西哪怕再不愿,事到临头也不会退让半步。他为难的是,杨缱与五皇子夫妻俩、尤其是陆卿羽的关系实在太好了,他是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但难保杨缱因此难过。
他家阿离打小没什么朋友,进了南苑书房才真正有了友人。她曾天真地以为南苑十八子之间会永远天下第一好,结果残酷的现实却在一次一次教她做人。尽管如今南苑十八子纸糊的情义已成天下笑柄,可是,如果可以,季景西不太愿意他的心肝宝贝被迫长大。
她会在任何时候都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为此不惜亲手了断昔日密友,可她不说季景西也知道,司凌之死于杨缱而言,无疑是个很长时间都过不去的心结——哪怕再觉得惊奇都不得不承认,除了季珏和苏襄,南苑十八子的其他人居然每一个都与杨缱关系不错。
如今能得季琤亲口承认——好吧也不是亲口,但差不多——他们不会为敌,季景西真是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杨缱面前邀功了。
临安郡王越想心里越高兴,脚步都轻快许多,待在华阳宫寻到杨缱,正兴高采烈地打算同她分享这一令人愉快的消息,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心心念念的宝贝忽然对他扑了个满怀,先是紧紧抱了抱他,接着不容反抗地拉着他往外走。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杨缱才停住,松开季景西,再也忍不住地跑到角落吐得天昏地暗。
季景西唇角的笑意蓦地僵住。
眼看她几乎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临安郡王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自己在太极殿前“守门”的真正原因。此前愉快的心情像是被谁一锤子不留情地打碎,他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最后定格在一个极度难看的表情上。
心疼地将吐得近乎脱力的人搀扶起来,季景西接过慢一步赶来的无霜递上的水囊,亲自伺候她漱过口,又为她悉心收拾好,解下肩头的披风把人裹紧,慢慢扶她去到四面通风的水榭。
冬日的冷风裹着冰凉的雪晶细细密密地扑在脸上,鼻尖传来身边人身上熟悉的“洛神”安神香,杨缱终于像是从某种难以接受的噩梦里惊醒过来,近乎贪婪地在干净的夜风里深呼吸、再呼吸。
她眼尾通红,脸色煞白,攥着季景西的手不自觉地抖,竟是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后者心疼得心尖都跟着颤,把人揽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后背安抚,“没事了,不害怕,我在呢。”
杨缱趴在他怀里迟钝地点点头,在季景西不知第几句的“别怕”中回神,张口低声唤了句“季珩”,似在确认他的存在。
“我在。”季景西立即答。
杨缱又唤了好几声。
“在,我在。”
季景西心疼得无以复加,拥着人的手臂又用了几分力,嘴上安抚着人,心中却将太极殿密室里那几个老不死碎尸万段了不知几万次。他甚至生出几分后悔,后悔放任杨缱去探密室,后悔留她为温子青处理伤势,他就应该死皮赖脸地守着她,哪怕被迁怒都不离她半步,要是因此没能拦住老五老七他们……拦不住就拦不住,就该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同族长辈都干了些什么人神共愤的畜生行为。
杨缱太能忍了,当着温子青的面,她几乎是在惊怒之后立刻恢复了镇定,除了愤慨,丁点情绪都没外泄。季景西深怪自己大意,竟被她骗了过去,却没想那样惨绝人寰的场景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冲击。
在季景西一声声的安抚中,杨缱似乎冷静许多,可下一秒,她猛地从他怀中脱出,惊慌张望,“此处可远离华阳宫了?我方才……万不能让温喻听到!”
季景西连忙保证,“绝不会!放心,此处离华阳宫颇远,多大的动静都不会传到温子青耳里。”
“那就好……”杨缱放松下来,似是终于崩断了那根艰难支撑的弦,眼泪蓦地涌出。
季景西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惊觉她甚至没发现自己哭了,脸色愈发难看。
他家阿离,他的宝贝心肝,人生里第一次直面凌迟之刑,甚至第一次亲眼见到生啖人肉的场景,吃的还是对弘农杨氏有救命再造之恩、被她引为毕生知己的人身上割下的肉!如此残酷至极、黑暗至极的场景,饶是他都难以接受,何况是杨缱。
她简直拿出了自己此生全部的毅力才没当场崩溃,守着温子青一直坚持到季景西回来才绷不住地逃离,明明已经吓坏了,却不忘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走出华阳宫老远才彻底失控……
“阿离,你看我,看着我。”他强令眼前人对上自己,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令人极度信服的力量,“听我说,温子青还活着,是你救了他。那几个老东西,杀的好,你不动手,我也会了断了他们。你为温少主当场报了仇,带他从地狱回到人间,做的很好,不能再好了!这件事到此,在你这里,已经结束了,让它结束,好吗?剩下的交给我,我在这里,谁都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这种事,绝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语速缓慢,却极为笃定,杨缱恍惚地望着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我信你。”
总算听到她说出除了“季珩”以外的其他字眼,季景西大呼庆幸,后怕地把人抱进怀里,“多谢你还愿意信我。”
杨缱渐渐回了魂,看着眼前的季景西,仿佛找回主心骨,“季珩,我有点害怕……”妙书斋
“我知道,我知道。”季景西低头亲吻她,“怪我,没能早些来寻你,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你骂我两声、打我两下出气好不好?”
话虽如此,杨缱却连抬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惊惧过后骤然放松下来,她甚至眼前阵阵发黑。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簇着她还保持清醒,大哭一场发泄后,杨缱灵台轻盈不少。想到华阳宫里吊着命的温子青,她坐不住,“咱们得回去了……我不能离开太久,温喻看着冷静,实则已在疯溃边缘……他甚至不能阖眼,惟同我说话时能安几分神……”
季景西难得没吃味,比起这个,他反而打从心底对温家少主生出敬意来——这世上能让景小王爷敬佩的人不多,今日之后,温家子青算其中一个。
“好。”他满口答应下来。
杨缱借着他的支撑走出几步才找回力气,勉强分出心力忧道,“你可还有许多要务?我这里无妨的,你自去忙你的。”
季景西瞥了眼她紧攥自己衣角不松的手指,有几分想笑,“老五老七已入太极殿,接下来没我什么事了……不过你提醒我了,眼下倒还真有一要事不得不做。”
前半句话令杨缱惊喜地抬起头,可随即又而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于她而言,季景西的存在便如幽暗昏沉的噩梦里一簇破开牢笼的天光,将黑暗中潜藏的魍魉宵小捶挞殆尽。他在这里,这里便是安全的。
她抿起唇,小声道,“那,你早去早回啊。”
季景西被她这副明明不乐意他走、却又要装大度的模样逗乐了,清清嗓,正经道,“本王接下来的要务便是陪本王的王妃,这位夫人,恕季某失礼,季某怕是做不到你口中的‘早去早回’了。”
杨缱:“……”
她愣乎乎地抬头,反应半天才意识到话中之意,放在往常,兴许会恼自己又被逗耍了,眼下却顾不得这些,整个人瞬间活泛过来,又惊又喜地睁大眼睛,“真的?”
季景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三两步绕到她身前,垂首与她平视,“告诉你一件事。”
杨缱定定神,“你说。”
青年点了下她的眉心,“做燕亲王府的世子妃,不需要大度明事理,这是王府的规矩,记住了?”
杨缱:“……”
“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只管开口,整个燕亲王府没有人敢不顺着你,包括父王,包括我。”季景西语气坚定得几乎像在恳求了,“你不希望我走,就直白地同我讲,我无论如何都会尽最大努力做到,即便情势所迫一时做不到,至少也能接收到你舍不得我的心意,那我也是开心的,懂吗?”
“……”
季景西扬起眉,“懂不懂?”
“懂、懂了。”杨缱回过神连忙答话。
青年直起身,朝她努努下巴,“那重来。方才的话你再问一遍。”
杨缱慢半拍地明白过来他何意,将方才的话复述,“你……可还有要务?”
季景西好整以暇地抱臂望她:“有。”
杨缱瞬间语结。
“继续啊。”季景西催促,“方才的都白教了?”
……这着实难为她。杨缱努力地组织语言,带着几分生疏地开口,却说没一半便跑了偏,“不、不准有?”
季景西气笑,“问谁呢?”
杨缱:“……”
深吸一口气,她握拳,“不准……有。”
“什么不准有?”季景西打定主意为难她,“王妃在说什么,本王听不太懂。说得再明白点?”
“饱受欺凌”的临安郡王妃实在说不出[不准你这时候有要务]这等不讲理的话,为难地咬着唇,决定折中一下,可怜兮兮地攥住他的袖摆,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不舍,“我想让你多陪我一小会……”
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的临安郡王猝不及防被狠狠击中:“……”
陪!必须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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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周围,有人还在缓慢地挥手,久久未曾放下,也有人沉默着,颇为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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