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红，被褥绣着鸳鸯戏水交颈的纹样，桌上燃着龙凤双烛。
他被人灌了药，看什么都是花的，身上也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几乎坐不住，那些人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耳中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清。
不知等了多久，他抬起头看过去，模糊的视线只看到一袭青衫。
是谁？
他晃晃脑袋又使劲闭了闭眼，还是看不清，只本能地往后缩。
来人近乎冷漠地看着后背贴墙的人，恶念在心头滋长，他想这人想的心脏发痛，却从未想过，两人再次相遇竟是在这种地方。
来人一步步逼近，苏言退无可退，勉强聚集全身力气往床下扑去。
噗通——
他摔倒在地，手臂重重磕在床沿，疼痛让他神智清晰了一瞬。
“云……云嵘？”
他喘息着，不可置信地叫出来人的名字。
云嵘蹲下，手钳着他下巴，盯着他茫然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是我。”
苏言试图甩开云嵘的手，他的头似乎更痛了，如同有谁拿了锤子一下一下捶着他脑袋，他呼吸急促，思维混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
“你都能在这儿，我为何不能？”云嵘手上使了几分劲，苏言吃痛，更加用力地摇头。
“你可是我用两千两黄金买来的，”他俯身，在苏言耳边低喃，“阿言，啊不，应该是烟寒公子。”
苏言眸子一瞬间睁大，手脚并用挣脱云嵘的桎梏，云嵘直起身，抱着胳膊看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但下一秒，云嵘便失了这份镇定。
苏言认出云嵘，也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毫不犹豫反手拔下束发的簪子抵在颈侧。
三千发丝垂落，更显得苏言脸色苍白不堪。
“阿言，你先把簪子放下。”
尽管清楚有他在，苏言不会有事，云嵘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有丝毫损伤都能让他心疼好一阵，他有些懊恼，为何不在认出苏言的同时带苏言离开这里。
苏言整个人都在抖，脸庞逐渐显出胭脂色，偏偏手稳的很，他看着云嵘，神情决绝：“带我走，或者我死。”
“我带你走，你先把簪子放下。”
云嵘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苏言反而立刻后退，行动间簪尖划破肌肤，显出一点血色。
“别过来！”
苏言神智又开始模糊，他已经辨不清眼前人是谁，混沌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人近身。
要么离开这里，要么死在这里。
青年颤抖的愈发厉害，莫名让云嵘想到狂风中的玉兰花。
他放柔声音：“我不会伤害你，乖，先把簪子放下。”
“别过来！你别过来！”
苏言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进一步苏言退两步，簪子越刺越深，已有细细的血线顺着洁白脖颈淌下。
那颜色刺眼极了，况苏言状态不对，云嵘当机立断，身影鬼魅般飘到苏言身前，手指如风点上苏言睡穴。
青年身躯软软倒下，云嵘手疾眼快接住，簪子和地面相碰，发出沉闷声响。
云嵘抱着他的心上人，从窗口一跃而出。
刚一出房间，他就停住了。
在他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修士。
那修士黑衣黑袍，面上覆着狰狞铁面具，手中提着把重剑。
修为不弱于他。
“你走，他留下。”
“你不妨试试！”
云嵘一面掐诀还招一面思索该如何摆脱这修士，忽然间一道剑光自西而来，他敏捷一跳，头也不回往西方遁去。
经过那人身旁时，他听到那人说：“照顾好他。”
他背着苏言到达他居住的客栈，苏言依旧在昏迷中，额头冒着冷汗，脸颊泛着鲜艳的红。
那日苏言吐血昏迷，正巧师尊来了信，他左右为难，思忖一番后将苏言送回苍云山，等他清楚了是何任务，震惊的同时又有些害怕。
他准备先去苍云山看看苏言，途中却听到苏言被逐出苍云山的消息。
他哪相信，投拜帖求见谢清旷。
那时谢清旷已知道扶月长老暗中做的事，又急又气又恼，以至于嘴边都长了个小痘痘。
云嵘心急如焚，可天地浩大，他没有苏言半点踪迹，想寻也无处寻，被师弟三番两次催促着，只得暂时先放弃寻找苏言。
大概是老天爱捉摸人，他竟在任务地点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苏言经脉已被扶月长老的药所伤，流落欢馆那几日又不知服了什么药，身体糟的不能再糟，云嵘一时半会儿竟无从下手。
他拂开苏言汗湿的鬓发，在心上人额上轻轻一吻。
他不确定顾恒是否能找到此处，但他并不想抱着苏言去找顾恒。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青年眼睫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看到陌生环境时眼瞳猛地一缩，掀了被子就要起身。
云嵘正好推门进来，看到他赤脚踩在地上，忙奔过去扶住他。
苏言怔怔看着他：“云嵘？”
“嗯，是我，脚冷不冷？我把袜子给你穿上好不好？”云嵘把他带到床边，半蹲着服侍他。
“你怎么在这儿？不对，这是哪儿？”
“客栈，不是欢馆。”
苏言沉默不语，云嵘道：“是我不好，不该离开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欢馆里调弄人的下作手段他有了解，一想到苏言这般矜贵骄傲的人落到那帮畜生手里，受尽屈辱，他心疼的都快裂了，恨不得将那群人通通杀了。
“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云嵘被他吓了一跳，察觉到他的意图，不准痕迹把佩剑放到他视线盲区。
“杀了我，”苏言又重复了一遍，他眼中空茫茫一片，“我不想变成那样。”
他宁愿死，也不愿变成那种只知道求欢，没有思想没有喜怒哀乐的怪物。
云嵘伸手试探着抱住他。
这是他头一回在清醒状态下没推开云嵘，后者按耐住不合时宜的兴奋，放软声音安慰他：“会有办法的，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苏言闭上眼，一滴泪自眼眶跌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云嵘虎口处，云嵘轻微一颤，抱的更紧了。
他不清楚苏言是怎么到的欢馆，但他能感觉到怀里人的恐惧和绝望。
他不敢想，那几天苏言是怎么撑过来的。
顾恒好不容易甩开纠缠那人，沿着云嵘留下的标记赶来时，苏言由于疲乏沉沉睡去，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门。
云嵘做了个噤音的手势，顾恒无声舒了口气，面沉如水替苏言检查。当看到银针泛着深紫微光那一刻，他好似失去浑身力气，跌坐在地。
果真是这个药。
“顾三公子，阿言怎么样？”
眼前人憔悴不堪，顾恒突生了几分不切实际之感，此次若非藏花宫那位圣女说事情有了新进展，让他来美人留客一探……
他怀里还放着谢缪连夜送来的信，事发的前一夜他还在想等此事告一段落，他再去找苏言。
苏言的伤势经不起等，顾恒又暂时不能离开，思来想去索性将自己令牌交给云嵘。
“你拿着这块令牌，去镜谷找三妙老人。若镜谷谷主不在，你就去找荣花殿的负责人。途中他的毒应该会发作。记住，无论他多痛苦，多渴望，你万不可碰他。你若碰了他，他就真的完了。”
这药，顾恒比云嵘清楚的多，毁掉一个天之骄子太容易了，只需要一场鱼水之欢。
白朔当年正是被这药逼的自尽。
况且苏言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药效发作会更难熬。
云嵘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顾恒又叮嘱了一遍：“不可碰他。”
云嵘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容，目光缱绻投向苏言：“我爱他。”
所以我不会趁人之危。
“你们趁夜走吧，美人留客这边我来处理。”
“有劳三公子了。”云嵘向他行了一礼，拿大氅包住苏言，法器掩去他们的身形和气息。m.miaoshuzhai.net
女子衣袖捂鼻后退几步：“可真难甩。”
“你查到了什么？”
“美人留客的幕后老板是个魔修，和问情阁的某位长老有关系。”
“哪位？”
“还没确定，我想继续调查时差点被他察觉。问情阁隐世多年，我手里掌握的资料实在不够，只知大约两年前，有长老叛出门派，被其余长老合力镇压，随后问情阁阁主头一回下山，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顾恒心情不好，用眼神催促她，她道：“静虚山。”
顾恒这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还查到另一件有趣的事儿。”
夜色寥寥，虫鸣此起彼伏，木柴噼里啪啦，篝火旁孤零零立着一座帐篷。
“喝点鱼汤，暖暖胃。”
顾恒说的不错，他们还没走上两个时辰，苏言的毒就发作了。
云嵘明白顾恒的意思，也明白他此时不宜离苏言太近，故而只能远远地看着苏言在地上打滚，颤抖，想帮无法帮。
那种滋味太难熬了，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他人的触碰。
苏言咬烂了唇，指甲抠进泥土，生生翻折过来，他痛的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但是没有，他还能看到火光，听到虫鸣。
他鼻子很灵敏，能嗅到云嵘身上很淡的味道，他呼吸沉重且急切，脑中有声音不停地劝他放弃抵抗。他咬着牙，保持最后一丝理智，没向云嵘扑过去，也没有动手抚慰自己。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泄露哪怕半声痛吟，只中途崩溃地叫了声顾恒。那声音太过悲怆，惊的夜鸟哀鸣，寒鸦悲啼。
也让云嵘心如刀绞。
情火渐熄，苏言伏在地上，身躯微颤，几乎小死一次。
云嵘扶他起来，手掌刚碰到他胳膊，他就剧烈一颤。
“先别碰我。”
推开云嵘，他撑着疲软的身子到附近小溪，依旧滚烫的肌肤没入冰凉溪水中，苏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在水中熬过第二轮，修长指节上满是牙印。
两轮毒发几乎榨干他体力，若非云嵘动作快，他恐怕要一头栽进水里。
云嵘给他披好衣服，细心处理他指缝的泥土，把早已熬好的鱼汤递过去。
汤色奶白，味道清淡，不带丝毫鱼腥味，入口温度也正好，和三河镇顾恒给他熬的鱼汤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小口小口喝完，盯着橙红色篝火，突然道：“我想吃梅花酥。”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云嵘哪去给他找梅花酥。
他不依不饶，像个要不到想要东西的小孩，委屈地直掉眼泪。
云嵘哪舍得他哭，在附近布了一层又一层结界，又给他好几个法器，犹不放心，收走他身上所有尖锐物件，才恋恋不舍以最快的速度折回城中。
“我很快回来，你先去休息。”
苏言抱着膝盖，小木妖本体翠绿如琉璃树枝，他对着火光看了片刻，声音压的很低：“对不起。”
云嵘眼皮子跳的又急又快，他心里不安，买到糕点半秒不敢耽搁往回赶，帐篷前空无一人。
大步踏进帐篷，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云嵘慌了神，大声叫着苏言的名字，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树林里回荡着他焦急的声音。
“阿言，阿言，你在哪儿，你出来，你别吓我，阿……”
声音戛然而止，云嵘望着靠坐树下的人不敢上前。
“阿言……”
良久，他才迈动几乎失去知觉的腿。
苏言神态如常，身体冰凉。
云嵘颤抖着拂去苏言脸上凝固的血珠，入手一片冷硬。
周围血腥气浓郁。
小心翼翼捧起苏言手腕，伤口狰狞如野兽的獠牙，看的云嵘眼眶发热。他的阿言那么怕疼，自尽时却又那么决绝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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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见，甚至有些人再无重逢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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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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