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笑道:“此必甄随已将兵北上,故来报我。”即命使者进谒。
这来使自然便是汾阴豪族薛宁了,他这还是头一回面见裴该,内心多少有些忐忑,战战兢兢地报名而入,自称是:“大司马中军第一旅第一营中尉薛宁……”
甄随署薛宁中尉衔,自然即时行文长安,裴该也是知道的,兵部正在走流程,核准、批复,应无问题。于是他便摆摆手,命薛宁无须跪拜,说:“卿为平阳之事来么?我正将前往河东,以督第一旅往袭平阳,卿可随之,具体情事,路上再说。”
薛宁忙道:“甄将军有书信及礼物,要末将上呈大都督。”
裴该闻言,不禁略略一皱眉头,心说甄随找人写下书信,通报情况,这很正常,可是为啥要命薛宁带礼物来呢?难道他无命而出师,怕我怪罪,所以搜罗了什么宝物呈献么?如此未免太轻看我了,而且也不符合甄随惯常的为人。
便道:“礼物且不论,先将书信呈上来我看。”
薛宁双手呈上甄随的书信,裴熊接过来递给裴该,裴该展开来一瞧,就不禁有些疑惑——这字儿写得跟狗爬似的,不是惯常军中司马的笔迹啊。一目十行瞥过,即便如今的裴该位高权重,心思更深邃、情绪更稳定,喜怒不便形之于色,也不禁“呀”的一声,竟然当场惊呼起来。
郭默在旁,深感诧异,心说难道是甄随已经吃了败仗不成么?什么事儿让大都督如此惊诧?他这种表情我自投效以来,还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呢……
裴该急命薛宁:“卿可暂退,但将礼物呈将上来。”
薛宁领命,即唤从人捧上来一堆木匣,把裴该面前几案几乎摆满,然后躬身而退。裴该又命闲杂人等也皆退下,堂中只留下了郭思道、郭景纯,还有裴熊。
随即注目案上木匣——这些木匣也是有分别的,左边四个不过白木无漆,形质很简陋,但从军者都能一眼瞧出来,那是惯常用来盛放首级的;右边七个木匣,体积略微小一些,但以锦缎装饰,镶金嵌银,都极其的华贵。
裴该先命裴熊把左边四个木匣全都打开,逐一把人头提将出来,再合上木匣,置于盖上——因为几案上已经没地方了。郭默定睛观瞧,第一个,不认识……第二个,有点儿眼熟啊……第三个——“得非刘粲乎?!”果然他也震惊了。
四个脑袋摆成一行,裴该瞧了瞧,命令裴熊调换一下次序,把貌似刘粲那个换至最右,后面三个里面挑出来胡子最长的,摆第二位。随即指点着对郭默说:“一是刘粲,二是靳准,其后为靳准从弟靳康与靳明……”然后忍不住骂道:“甄随是特意消遣我么?竟然不在匣上书写姓名!”
郭思道震惊过后,不由得一股酸水从胸中翻涌上来——刘粲竟然让甄随给砍了?怎么越是蛮子莽夫,运气就越好啊,老天忒也不公!急忙问道:“难道甄随已入平阳了么?如何能够斩下刘粲、靳准的首级?”
裴该笑一笑,这才把书信递给郭默:“卿且看来。”
甄随授意姚弋仲所写的这封信,内容很简单,先大致通报了一下刘聪的死讯,以及刘恒和刘粲各自登基——这点一定要说清楚,我献上的可不是伪皇太子的首级,是颗皇帝……啊呸,僭主的脑袋哪!
随即说两刘相争,军心紊乱,靳氏兄弟遂起异心,刺杀刘粲,取其首级,并乔泰从平阳城往献的七枚国玺,想要去投刘曜。正巧我才克安邑,闻讯北上,想要趁机收复河东全郡,遂于途中截杀靳氏,夺下了首级和七玺,特命薛宁上呈大都督……
郭默读完书信,当即一针见血的指出:“甄随此乃诓言也!”
他说根据信中所说,刘粲已然放弃了临汾和绛邑,北上以攻平阳,途中得到乔泰带来刘聪的死讯,以及七枚玉玺,就此于野外僭号称帝。那么靳准杀刘粲而欲投刘曜,必然往北走啊,甄随还没有进入平阳郡,他怎么就能在闻喜附近截杀到靳氏呢?
郭璞接过信来,略略瞥过,乃揣测道:“此必靳氏执首级与玉玺南下,为投洛阳,途中为甄将军所获,双方冲突,乃斩杀之。”
裴该笑笑:“靳氏既欲投洛阳,则见甄随旗号,岂有会即起冲突的道理啊?此必甄随明知而故杀也。”
郭默大怒道:“甄随无状,目中还有无王法了!”
郭璞倒是在旁边儿帮忙甄随说好话——因为文武分隔,他跟甄随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甄将军虽有妄杀以贪墨功劳之嫌,但其不遣人往献洛阳,而先进呈明公,足见对明公的忠心了。”
郭默一想也对,倘若甄随贪图功劳,把这四颗首级、七枚玉玺,直接送去洛阳,那我就能挑唆大都督,治他重罪;可他如今命薛宁把东西献往长安……这狗头真敏,我还真拿他没招了!
裴该命裴熊将四颗首级重新装回匣内,他则轻轻婆娑着一个盛着玉玺的锦匣,闭目凝思,好一会儿才睁眼而问左右:“卿等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啊?”
郭默道:“自然应以大都督的名义,进献长安天子,天子必有重赏。”
“上奏中,如何说法?”
郭璞凑近两步,低声说道:“靳氏兄弟既死,不必再奏称彼等欲降洛阳之事——且此言亦是臣之揣测,未必为真。或许靳氏所欲往者,也是长安……”
裴该和郭默闻言,都先是微微一愕,随即毛骨悚然。
这种可能性,确实也不能彻底排除啊,既然靳氏兄弟都已经被甄随给砍了,则不能起之于地下,或者招回魂儿来,质询他们究竟想往哪儿跑。倘若靳氏南逃,其目的地不是洛阳,而是长安,则有两种可能性:一,因为裴该实执晋政,实力又强,故靳氏认为往投裴该,有可能达成利益最大化;二,他们实欲怂恿裴该于关中称尊,从而离间洛阳和长安之间的关系,两分晋国,以拖延胡汉之亡……
倘真如此,那甄随杀靳氏,还真是杀得好,杀得妙!否则若被他们顺利抵达长安,则裴该无私也有私了,洛阳不忌也必忌了!
二人面面相觑,却都缄口无言,由得郭景纯继续说下去——“……乃可如甄将军书中所云,但不提靳氏究欲何往,且须含糊截杀彼兄弟的地点……”
靳准究竟想往哪儿跑,没人知道,除了洛阳,长安之外,也说不定他是想要返归临汾、绛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手持玉玺,自己僭号称尊呢。而且他们有可能迷路或者特意绕远啊,甄随也大有可能把哨骑一直往北撒,即于平阳境内,不期然而截杀了靳氏……相信朝廷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过多质问,只要坐实了得此重宝,都是在裴大司马的领导下,部将甄随所立的功劳即可。
郭默听了,面有不豫之色,却也无计可施。
裴该略略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可惜未能枭首刘聪……”
刘粲虽然僭号,他这僭主终究才当了不足一天的时间,晋方基本上是仍旧把他当成伪皇太子来看的;不似刘聪,伪帝做了整整八年,并且此前还谋害了晋怀帝司马炽,则晋方对于他的脑袋——不管是活取的,还是死割的——必然兴趣更大。若能悬之篙杆,以示皇威,警示天下,效果也自然更好。
不过裴该估摸着,因为刘粲是在野外登基,政府草创于军营之中,难免人手稀缺,部门不足,再加上将有战事,则他不会放心将七玺置于别处,而必然随于同帐。所以靳氏既杀刘粲,兼得玉玺,或者不如说为得玉玺,而必杀刘粲。至于刘聪的灵柩,必然停在别帐,则靳氏兄弟不可能有胆量一晚上连闯二帐,去割两颗重要的人头,也在情理之中。
实在可惜,只能等我到了平阳之后,再刨开刘聪的坟墓,自行割取吧……也不对,刘粲既死,其军必崩,则刘聪的遗骸究竟流落何处,也尚在未知之数。
裴该想了想,即命郭璞:“卿可下去,书成上奏我看。”随即又命郭默去整备兵马,等我把上奏发出去,咱们就继续启程。就此把二郭全都轰出去了,空旷的大堂中只剩下了裴该,还有一个裴熊。
裴该闭目凝思,倘若他还以为甄随是莽夫,那这封书信中的诸多漏洞,也自然可以轻松放过吧。但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到了,甄随貌粗而心细,花花肠子其实不少,则以那厮的智商,不至于写出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出来……除非,那厮压根儿就没打算瞒着自己,但相信自己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会把功劳算在他的头上。
如此想来,这蛮子实在是可恶啊,其心可诛!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一把他外放,必然会出事端!
但他的运气也是真好……特么的究竟谁才是穿越者哪?还是说,他实为“天命之子”,就跟当年的光武帝刘秀似的?呸,怎么可能!
裴该相信,“运气”这种瞧不见、摸不着,神神叨叨的玩意儿确实是存在的,譬如前世,怎么就有人连续着彩票中大奖,他则买了好几年,连末奖都没得一票呢?他有个朋友,夫妻俩一起摇车号,头期便全中,他自己则连摇七期,还得继续排队……直至穿越,都只能借别人的车开!
运气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测试次数越多,越接近其数,而短短人生百年,所逢机遇寥寥无几,那就很可能有人直接撞上,有人一辈子都遭逢霉运了……好比六面骰的任一面,理论上都有六分之一的机会,但连续十二把没有六,或者连续三把皆六的可能性,亦皆同样存在。
甄随,就是那个连续三把皆六的命数……
罢了,罢了,无谓多想。裴该好不容易才把思路给扯回来,随即注目于手边的锦匣,最终一咬牙关,还是把放着传国玉玺的匣子给打开了——这玩意儿究竟长啥样?他实在是太好奇啦。
根据史书记载,传国玉玺自秦传汉,既而魏、晋、前赵、后赵,冉魏时为晋将骗走而献建康,从此与南朝相始终,直至入隋。隋亡,萧后与炀帝孙杨政道携玉玺遁入突厥,要到贞观四年,李靖于漠北大破突厥,杨政道降唐,玉玺方才复归中原。妙书斋
唐后面是后梁和后唐,后唐覆灭之时,末帝李从珂抱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就此失踪。宋哲宗时有农夫号称于耕田时所得,进献朝廷,虽然朝廷认可了,时人却多疑其为伪。北宋灭亡,金人虽然夺玺北归,但此后再无宣称过……
一直到元代,玉玺才据说又出现在了大都街头,遂为元廷所得——是真货还是假货,没人能够说清。明灭元,玉玺为元顺帝携往漠北,明廷遍访不得,其间也曾经多次出现过献玺之事,都被鉴定为假。逮女真崛起,皇太极灭蒙古林丹汗,得所谓元朝“传国玺”,然而玺文有异,连仿品都谈不上。
总而言之,后唐以后的所谓传国玉玺,多半不真。
所以裴该在后世是没见过这玩意儿的,无论故宫还是其它博物馆,都不可能有哪怕疑真的传国玉玺供展,乃至于真正的玺文为何,后世都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
裴该凝神屏息,轻轻打开锦匣,双手捧出传国玉玺来,仔细端详。他是识货的,无论玉质、刀工,都为绝品,加上印文古朴,果然这玩意儿目前还是真货——即便不是秦制,也当为前汉所制。略略摩娑,轻叹一声,便又放回匣内,并且重新合上了匣盖。
裴熊突然在旁开口:“主公若是喜爱,不必往献洛阳,自己留下吧。”
裴该瞥了裴熊一眼,心说我也想啊,好东西谁不垂涎?但我若留下此物,后果可太严重啦,等于在长安僭号,分裂国家。大敌未灭,社稷未复,我怎么能干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呢?我又不是袁公路!
当下笑笑:“是非汝所能知也。”
裴熊又问:“那几个又如何?”
裴该心说对那几枚印我倒没啥兴趣,天子六玺,后世几乎每朝都新刻,唐代还增加到八颗——既非唯一之物,谁有兴趣去看?便即摆手:“加以封泥,盖我印章,待书奏成后,都妥送洛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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