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士人,七成在中原,其中三成都在三河(河南、河东、河内),关西就没多少杰出之士。“永嘉之乱”前后,中原士人逃亡者,也九成南渡,只有一成入关。所以司马睿在建康旗帜一树,即得“百六掾”不是说他属官只有一百零六名,是指光著名者就有这个数;裴该在徐方,以及索在长安,却基本上拢不住几个名人。
本来人就少固然是一方面,关西小集团的排他性也起了很恶劣的作用。那么既然如今长安朝廷换了执政,裴该这个关东人得掌军、政大权,自然就应该也必须,更有可能改变这种恶性的局面了。
此前裴该初入长安,立足未稳,所以还不着急征召关东士人,除了把自己几名亲信顺理成章地安插入朝外,反倒花大力气征募在野的关西士人比如游遐、韦鸿等,以及即将到来的杜。如今雍州将定,他初履任的磨合期也过了,那就该逐步打消地域隔阂,把长安朝廷真正塑造成一个全中国士人共治的中央政府啦。
卫展、杜、李矩等亲朋就快要到了,同乡柳氏兄弟也很有可能会并肩入关,裴该早就为他们备好了合适的位置。虽然这些人中并无经天纬地的才杰,起码担任朝廷中级官僚,或者地方守相,勉强称职。这些是主动来投的,可起千金马骨之效,此外还必须主动去征召一些人才。
召荀邃,是为了加倍笼络颍川荀氏,也给太尉荀组一个面子;召邓攸,则是加重广义的河东人在政府中的力量。此外,这两人也已居留祖逖幕府中半岁有余,可以作为祖逖势力在朝中的代言人,方便裴该与祖逖之间的沟通与协作。
其实在裴该和祖逖设谋主动召唤南渡大族北返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家族嗅到了变天的气味,陆陆续续,或全体或部分,渡江返回在中原的祖籍地。不久之前,祖逖返回洛阳后,便即给裴该寄来了一张名单,那意思:有些人我要用,你别抢,但我用不完,剩下的你可以挑。
比方说,河南的萧氏、褚氏,陈郡的袁氏,颍川的钟氏,谯郡的夏侯氏、桓氏,河内的张氏、山氏,南阳的许氏,陈留的阮氏,汝南的和氏,太原的王氏,等等。
其中裴该最关注的是谯郡龙亢桓和太原晋阳王。龙亢桓氏原本声名不显,其祖虽为东汉大儒桓荣,世为两千石,但曹魏后期却出了个大司农桓范,因为党同曹爽而被司马懿所杀。其子桓楷本为济北相,也被免官,桓楷子桓颢虽仍出仕,却仅仅止步于公府掾和郎中而已。桓颢子桓彝因此“孤贫”,从州主簿起家,后随齐王司马起兵靖难,得署骑都尉,但旋即司马被杀,他也就灰溜溜地滚回老家去了。
龙亢本支衰微,县的分家倒逐渐显贵起来如前所述,桓宣受司马睿所派,北投祖逖,得到祖士稚的信用,得任东平内史。
再说桓彝,“永嘉”难起,他便携眷南渡,去投靠老朋友庾亮和曾经赏识过自己的周,被署为逡遒令。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将从这个职位重新起步,最终做到宣城内史,为苏峻部将韩晃所攻杀。裴该之所以对此人感兴趣,当然不是重其家世、声名,甚至也不是敬重他不屈殉国,而是桓彝生了一个好儿子。
桓彝生有五子,其长子便是继王、谢而执东晋之政,大名鼎鼎的权臣桓温桓元子!
当然啦,这年月桓温尚在襁褓之中,而他的命数,也因为老爹的北还决定,将会被彻底改变。
桓彝所就任的逡遒县,属于淮南郡,本在江北,站在建康政权的立场上来看,仿佛是被抛至凶途的弃子,他因此颇为不满,多次致意老友庾亮,给自己挪个地方。可惜官还没能换成,庾元规却先被刁协、刘隗陷害下狱了。桓彝闻讯大惊,生怕自己受到牵累,干脆,我弃官回乡算啦反正如今谯郡是祖逖的根据地,瞧上去已然彻底安定了下来。
随即桓彝就和从兄弟桓宣书信往来,经过桓宣介绍,祖逖命之为荥阳密县令祖士稚不用署,基本上他提出来的人选,裴该就没有不同意的,而裴该同意了,朝廷的诏命自然旦夕便下。
裴该第二个关注的,乃是太原晋阳的王氏。晋阳王与龙亢桓不同,家名煊赫,更在琅琊王氏之上其实琅琊王也算是太原王的分支西晋初年一连出了两位开国公爵,即京陵公王浑和博陵公王沈。那位已经掉了脑袋的大司马王浚,就是王沈之子都不算庶子,而是私生子,只因为没有活着的兄弟了,故此王沈死后,他才得以袭爵,就此迈上了坦荡仕途。
博陵公家本是太原王氏的主支,如今王浚和他俩儿子王胄、王裔都被石勒所杀,主支断绝,按理来说,就该是京陵公家接手了。“永嘉之乱”中,太原王氏三分,一支跟着王浚去了幽州,一支跟随王承南渡,还有一支则向东方逃蹿,去向不明。
王承是王浑弟王湛之子,被后世称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名望更在王导、周等人之上,他如今在司马睿幕府中担任从事中郎。裴该本来是有招揽其用意的因为太原王可是个大家族,虽然两公爵家子嗣不繁,旁支可多了去了,据说相当数量都在刘琨幕中,若得王承,将来对于自己联络刘越石,夹击平阳,益处甚大哪。
不过自从得了祖逖的来信,他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在刘隗面前也并未提起王承来。实话说,“第一名士”又算什么玩意儿了?对于国家民族真能发挥多少正面作用吗?若只求拉拢太原王,自有比王承更合适的人选在。
太原王氏于南北朝、隋、唐时期重新显贵,全面制压琅琊王,靠的不是南渡的王承这支,而是留在北方,出仕北魏为并州刺史的王光和做度支尚书、护乌丸校尉的王父子。王光、王,何支何流,不甚清楚,裴该估摸着,应该是祖逖信中所写那两个人的后裔吧。
这两个人,一名王卓,字文宣,一名王聿,字茂宣,虽然都为庶出,却是王浑的亲孙子,王济之子。其中王卓担任过给事中,袭祖、父之爵为京陵郡公,王聿袭嫡母常山公主爵,封敏阳侯。“永嘉之乱”,二人逃出洛阳,东徙无踪,这会儿却又突然间冒了出来,并且得到了祖逖的身份确认。
裴该心说庶子又怎么了?王浚连庶子都算不上,只是个私生子而已,不也当过太原王氏的大家长么?一个公爵,一个侯爵,够多显赫,王承身上有爵位吗?屁都没有,光靠着名声响亮,拿什么跟这俩堂侄去争?
他已经跟祖逖打过招呼了,说这俩货我要,你起码给我留一个,待等时机到来,我便召其入朝为官,用以联络太原王氏。
裴该就此开始逐步招揽关东士人,以充实长安朝廷,乃先从荀邃、邓攸为始。
因为人手不足,朝政千头万绪,还必须讲究平衡之道,裴该整天忙得是焦头烂额,亟盼荀邃、邓攸,以及卫展、李矩等人可以入关协助自己杜他倒没寄什么希望,那家伙身子骨实在太差了,能不能熬到长安都两说。
同时他还必须腾出一部分精力来,随时关注北方的战事郭默他们去打焦嵩,结果究竟如何呢?需要不需要自己再分一支兵马前往援护?
且说郭默、北宫纯,以及董彪三人率兵离开北地郡,并没有途经新平邑,因为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主要的目标是焦嵩和彭夫保,应当尽量不与竺恢起冲突虽命三郡合兵攻打卢水胡,但估计竺恢有三成可能性往助焦嵩,七成可能性按兵不动;至于竺恢会亲率主力南援扶风,进占美阳,虽在情理、意料之中,事先却并不可以作为谋篇布局的依据。妙书斋
因此大军是绕过了新平的最东北端,北取境外小道,从后世的正宁县城东面进入安定郡的,然后折而向南,进至西山城下。西山是安定最东边的一个县,户口稀少,城池残破,县令虽为焦嵩所署,手下却只有数百戍兵而已,根本不敢阻挡北地兵马,被迫出城迎接。
郭默老实不客气,便即控制了西山县城事关部队后路和运粮通道,自然不能放任不理。旋在西山县内休整了两日,继续西行,抵达泥水东岸。
泥水也就是后世的马莲河,由北向南灌注,本为泾水正源,《山海经海内东经》中说:“泾水出长城北山,山在郁郅长垣北……”汉代北地郡有郁郅县,由此可证。如今由西方安定郡内注入的泾水上游,则本名焉支(胭脂)水,大概到了东汉中后期,才因班固所撰《汉书地理志》,而被目为正源的。
泥水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水流中挟带了大量泥沙,导致浑浊、苦涩,人畜皆不能饮用之故。所谓“泾渭分明”,泾浊而渭清,泾水里的泥沙,就泰半是由泥水带来的。
至于后世马莲河之名,根据专家考证,很“马莲”可能是“马兰”之音转,因为从西晋到南北朝时期,在其流域内居住着马兰羌。郭默等率军自东而来,进入安定郡后,首先便与马兰羌接了一仗,“骐骥营”一番驰骋,杀其百余人,掳得车帐近千,马兰羌大部乃被迫向北方遁逃,进入故汉上郡境内。北宫纯趁势一直追杀到郁郅县故垒,安营扎寨,等待郭默的消息。
郭默、董彪则率主力前抵泥水东岸,果不其然,就见面对已有安定兵设垒驻军,遏阻住了渡口原来焦嵩在数日前,便即调集大军赶来封堵北地兵,但他自知西山难守,因而被迫放弃,只依泥水立阵。
郭默写下一封书信,遣人过河去通传焦嵩我北地兵马奉诏前来,贵军还当速速让开通路才是,或者……派人过来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协同进兵?
焦嵩回报道:“卢水胡之事,我已请求南阳大王率军来援,东西夹击之,颇有胜算,无须劳烦贵郡兵马还请尽快退出安定去吧。”
这本在意料之中,郭默便即回书,言辞恳切,说既奉朝命,我等又岂敢不接敌便退啊?还请贵军让开通路,允我等渡过泥水。倘若临战无须我等时,我军可为焦府尊护守郡治临泾……
焦嵩接书,连连冷笑道:“图穷匕见矣!”他不见蒋通回来,倒没想到那小子会去投了郭默,只以为是怯懦而逃,或者路上出了什么事儿,要么……被竺恢给扣下了?于是再遣人去见竺恢,请他率新平兵北上,以挠北地兵之后,甚至于可趁机直取北地。然后也不再给郭默回复了,就这么闷声不响,在泥水西岸堵着。
郭默等了一天,不见回复,就此按照原计划写下第三封书信。这回言辞就要激烈得多了,说朝命三郡合兵,以攻卢水胡,汝既不放我等前去,便是抗旨违命,难道欲图反叛吗?若无叛意,便请即刻过河来商议讨伐之事,否则休怪我辣手无情,被迫要先跟你见上一仗了!
他既然打算翻脸,焦嵩也不含糊,当即便将信使绑到泥水西岸,一刀砍下首级来,连尸身一起投入泥水的汹涌浊流之中。
焦嵩这一系列举措,早在发兵之前,裴该与裴嶷、韦鸿等人便已有所预料,并且通报了郭默。郭默知道,焦嵩在四郡国守相之中最为骄横无礼,他是断不能容许北地兵入境的,此前的书信往来,不过是为火并站稳大义名分罢了。
就此急遣人送信给北宫纯,说可以了,你可以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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